冯印谱:采写“太原牧马人”，得意之作今感汗颜！

转自新三届

作者冯印谱

作者简历

冯印谱，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在山西日报社工作30多年，担任过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著有《记者的故事》《新闻标题制作100招》《刘胡兰生前身后事》（合著）等著作。

原题

采写“太原牧马人”，

得意之作今感汗颜

作者：冯印谱

上世纪80年代初，由谢晋导演、朱时茂扮演许灵均、丛珊扮演李秀芝的电影《牧马人》风靡全国，影片讲述知识分子许灵均，被错划为“右派”劳改20多年，获得改正后，面对资本家父亲邀请他到美国继承家业，被他婉言拒绝，重回到西部大草原教书育人。

就在这当儿，我报道过一位被称作“太原牧马人”的大学教师。通讯的标题是《在太平洋两岸的抉择——记预备党员、太原市教育学院教师张剑浩》，发表在1985年6月28日《山西日报》二版头条，篇幅占了半个版面。稿件主题鲜明，人物事迹感人，写法较为新颖，一时好评如潮。

我也视为自己初入新闻界门槛的“得意之作”，将此稿作为后来评定新闻职称的代表作品，又入选《山西日报新闻作品选》一书，还编入我的著作《新闻点子论》，每每在给通讯员培训班讲课时，便拿出来在课堂“炫耀”，赢得大家一片掌声。

下面，请看看我笔下的“太原牧马人”故事，我敢保证，张剑浩的故事比电影《牧马人》中许灵均的故事，还要“精彩”。

他搭乘“美龄”号

专机飞回南京

张剑浩出生在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父亲张文樵早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先后在安庆、无锡等城市行医。抗战爆发后，举家迁往四川成都。张剑浩初中和高中，是在成都华西协和教会学校度过的。日寇铁蹄压境，山河破碎，国民党统治腐朽黑暗，民不聊生。出于民族自尊的正义感和血性青年不满现状，追求光明、追求民主自由的爱国热情，张剑浩投入了反饥饿、反内战的革命运动，参加过抗议美军士兵强奸北平女大学生的游行行列。

1949年2月，由于对共产党的不了解，张剑浩一家去了台湾。此前，他报考了南京金陵大学农艺系。踏上台湾岛不足十天，张剑浩收到了金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此时，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正准备渡江，国民党首府南京处于风雨飘摇中，家人都劝他不要去了。然而张剑浩想：旧的一切已经失尽人心，无可挽回地要走向灭亡；新的力量既然能够取而代之，就说明一定是人民拥戴的。他说服家人，决心要回大陆去。

当时海峡两岸交通十分紧张，通过在空军空运队任职的叔叔关系，张剑浩顺便搭乘了蒋介石的专机“美龄”号飞回南京。一个偶然事件，想不到种下了难以诉说的祸根。

钟山风雨起苍黄。张剑浩和金陵大学师生迎来了南京解放，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他从高校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加入了共青团组织。然而，在此后国内风云迭起的政治运动中，他出身资产阶级家庭；他父母弟妹身在台湾，有“海外关系”；他搭乘“美龄”号专机回大陆，虽然没有丝毫证据，却背上了一条“特嫌”罪名。

这样，他不适宜留在部队，转业到山西人民出版社工作。在误解和委屈面前，张剑浩并没有消沉，而是咬紧牙关，勤奋工作。1956年，他被评为太原市复转军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57年，他郑重地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他的爱人在“学习班”

“畏罪自杀”

张剑浩到山西人民书版社工作后，收获了甜蜜美好的爱情。爱人陶冶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分配到出版社。两人琴瑟和谐，1955年结婚，婚后接连生下3个孩子。

“文化大革命”狂飙袭来，中央为了解决山西的派性问题，将省直机关干部集中到北京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后又转移到石家庄。张剑浩和陶冶夫妻都进了“学习班”改造思想，“学习班”实行军队编制，夫妻两被分在两个队里，彼此不允许见面，更谈不上说话了。

1969年春末的一天，张剑浩被勒令到“学习班”办公室，负责人严肃地说：“张剑浩，你妻子陶冶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

犹如一记闷棍，猛击在他头上，张剑浩懵了。

“你可以去见一见，也可以把太原的孩子领来看看。”负责人发了点慈悲。

“不，不用了……”张剑浩第一次说了违心话。他自己的“特嫌”罪名尚未查清，要跟“自绝于党”的罪人划清界限哪！

白天，他不敢显露丝毫悲痛。夜里，他躺在被窝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泪水浸湿了被角。陶冶自杀的原因，始终是一个谜团。

顺便添一句，山西日报优秀记者任志浩同志，也是在这次“学习班”上跳楼自尽的。

他在农村劳改

遇到了“李秀芝”

从“学习班”回来，张剑浩被下放到农村插队劳改，他带着3个孩子到了晋南闻喜县后官公社柏底村。

一家人住在老乡一孔窑洞里。3个孩子，大的14岁，小的才8岁，都在上学。他要下地劳动，又要做饭洗衣裳，既当爹又当娘。许多家务活他没做过，馒头还没有蒸熟，锅里的水却熬干了，把锅炸了。在农村几年里，张剑浩吃苦、实干，赢得了干部群众的信任。当他家做不熟饭时，有人送来了干粮、咸菜。劳动时，大伙尽量照顾他。夜晚，人们聚在他家，聊到深夜。“四人帮”把他打入另册，农民们却把他当作自家人，他尝到了人间的温暖。

插队期间，热心人给他介绍了太原一位医生，她叫白鲜花，是1948年入党的党员。第一次见面，张剑浩开诚布公：“我有‘海外关系’，是‘特嫌’。”接着讲述了出身和经历，请对方慎重考虑。

女方说：“党有政策，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迟早会弄清楚的。”

“要是以后我从农村调不到太原呢？”

“我就跟你去。”

“万一国家又乱了，有人不执行政策，把我关起来呢？”

“不会的，党的政策不是这样，不会老这样乱下去，总有一天会正常起来。”

“假如真的关起来呢？”

“那我给你送饭。”

1972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张剑浩和白鲜花在柏底村结婚。婚礼在学校一间教室举行，干部群众给他们送来镜框和礼品，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屋子庆贺。香烟、糖果、一杯清茶，至今回想起来，仍令人心醉。

他赴美探亲拒绝

挽留毅然回国

1974年，张剑浩调回太原市教育局工作。国门打开后，他与从台湾移居美国的父亲联系上了，1982年10月，太原市政府特批张剑浩赴美探亲。

81岁的父亲在洛杉矶有住房，房前屋后是草坪、花圃，出入有汽车，家中陈设都是现代化。张剑浩弟弟妹妹有的是工程师，有的当教师，条件都很好。在台湾的两个妹妹，还专程赴美国看望他。老父亲见到爱子，心情非常激动，当即提出不让他回去了，并悄悄给他办理了移民手续。

父亲为了挽留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想到哪里就陪他去，唯恐他心里不高兴。亲友们问他，你30多年历遭磨难，大陆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只要你愿意，全家都可以迁来美国，保证生活没有问题。

在他赴美的9个月中，太原市流传着种种说法：“张剑浩这一去，肯定不回来了。”“他受了多年迫害，到美国享福，何必回来受罪。”这些话传到白鲜花耳中，但她很有把握地说：“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1983年，张剑浩探亲归来，在接机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妻子白鲜花的身影。

回国后他首先办了两件事：一是向党组织汇报了思想，表述了渴望早日加入党组织的愿望；二是写信给父亲，解释他为什么不愿留在美国，表明他理想的种子永远离不开祖国故土。1984年，张剑浩担任了太原市教育学院信息室主任，创办了全国第一份研究探讨考试问题的报纸《考试报》。1985年4月29日，张剑浩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

张剑浩被誉为“太原牧马人”，经常受一些学校、单位邀请作报告。我当时在山西日报太原记者站工作，获得这一新闻线索，十分欣喜。我在会场聆听过他的演讲，在办公室与他促膝谈心，还上他家里采访，见到他第二任妻子白鲜花。收集好新闻素材后，我满怀激情写出这篇人物通讯。

通讯的大标题《在太平洋两岸的抉择》，有气势，有文采，又恰如其分，是报社一位领导在我草拟的原题上修改确定的。通讯共分4部分，每一部分小标题，我均采用了多行题形式，如第一部分小标题：“在百万雄狮渡江前夕，他搭乘‘美龄’号飞机从台湾飞回南京。于是，他背上了‘特嫌’罪名，委屈面前，他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既浓缩该部分内容，又设有悬念，颇能吸引读者。在写作手法上，我布局谋篇，运用顺叙、插叙、倒叙等手法，时而写张剑浩乘机飞越太平洋赴美探亲；时而写他搭乘“美龄”号专机回南京的往事；时而写他在美国的游览见闻；时而写他在国内的屡屡遭际，使得通篇稿件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摇曳多姿，将主人公的形象立体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有点王婆卖瓜了，这篇通讯真的无懈可击吗？

重读“得意之作”

面红心跳

斗转星移，这篇通讯发表至今，将近40个年头了，我没再跟张剑浩先生联系过，不知道他后来的情况。每每翻阅这篇“得意之作”剪报，纸张已经发黄，不少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而我对此稿却再也“得意”不起来，甚至读之有点面红心跳。

通讯中有段文字这样写道：

“张剑浩游览了纽约、华盛顿等大城市。身在异邦，他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繁荣：高楼林立，科学发达，交通便利，商品充盈。但是，他也观察到美国繁荣背后的腐朽，竞争激烈，人情冷漠，凶杀、强奸、绑架每天发生。他同父亲参观了内华达州的赌城。赌博在这里是法律允许的。许多人都来这里参赌，少数人碰了运气，更多的人破产，沦落。”

没错，这段话是张剑浩先生亲口对我讲的，应该是他的真实见闻，切身感受。我写作时，自然遵照“敌人一天天乱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惯性思维，“有闻必录”。改革开放的真谛，就是要解放思想，是一个让世界了解中国，让中国融入世界的过程，每个人都经历了时代的栉风沐雨。如今回头来看这段幼稚文字，能不令人感慨吗？

2015年我和妻子赴美，看望在美留学取得博士学位的儿子。儿子领我们游览了纽约、费城、华盛顿、芝加哥等大城市，使我对美国有了不同于以往书本、影视中的切身感受。如今再来看这段幼稚文字，能不令人感慨吗？

在美国，我特地看望了一位生活在新泽西州富人区的发小。他是高考制度恢复后首批考上大学的“新三届”，留学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居留美国发展。他家居住的是一栋三层（不含地下室）独立别墅，宽敞明亮，屋前有宽阔的绿草坪，周围鲜花盛开，林木蓊郁。发小家购有两部小车。见到此情此景，如今再来看这段幼稚文字，能不令人感慨吗？

上大学时，新闻系老师一再教导我们：真实是新闻的生命！我不禁一次次叩问自己：我写的是真实新闻，难道新闻稿件果真如人们所说是“易碎品”吗？新闻价值果真“没有生命力”吗？抑或是我自己写作时存在什么问题……

通讯《在太平洋两岸的抉择》，描写的是张剑浩在美国和中国之间跨越太平洋的人生抉择。其实，当年他搭乘“美龄”号专机从台湾飞回南京，何尝不是一场在台湾海峡两岸的人生抉择呢！

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面临自己的人生抉择。例如求学的抉择，职业的抉择，仕途的抉择，婚姻的抉择，居住的抉择……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电影中的虚构人物许灵均，通讯中的真实人物张剑浩，他们都在作自己的人生抉择。

记得电影《牧马人》公演后，一家央媒为此开展了一场关于爱国话题的大讨论。多数读者认为，影片中许灵均不为金钱所动，决然留在祖国，这是一种非常高尚的爱国行为。同时也出现一种观点，假如许灵均去了美国，继承资本家父亲的庞大企业，然后再拿这些钱回国投资，建设“四化”，比他留在西北大草原教书育人，其贡献会大许多倍。

40多年前，舆论把一个人留在国内还是国外作为爱国不爱国的衡量标尺，今天看来是多么幼稚和荒诞。依此逻辑，清末那些旅居南洋、北美的众多华侨，慷慨解囊，资助孙中山先生起义闹革命，他们的举动又该如何解释呢？

扑朔迷离的人生抉择哪！

2025年3月27日草

2025年3月28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