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后,还在和原生家庭掰扯的人

发布时间:2025-05-17 18:37  浏览量:2

三十五岁像一道暗河。表面上看,人们已渡过湍急的成长阶段:工作、成家、养育子女。可当提起原生家庭时,他们又会突然变回手足无措的少年。 带着原生家庭的烙印闯荡世界,又在某个重要抉择时刻被拽回原点。他们的现实人生也因此陷入诡异的停滞,既无法真正逃离,又难以彻底和解。 在人生某个时段,他们仍时常会回到原生家庭的现场,在原地打转。

被父亲勒索的10年

张曼 裕,40岁,正念师,心理咨询师

2022年秋天,我接到老家的电话,说父亲醉酒后骑车摔倒,被送进ICU。我告诉打电话给我的亲友:“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交钱。如果他再喝醉惹事,我不会给他出钱,如果你们出钱救他,钱我也不会还。”我放着狠话,但挂上电话,还是止不住难过。

我甚至会想,父亲是在通过自虐来获得跟我的联系。

2017年一整年,父亲常在深夜给我打来电话,目的只有一个:要钱。如果我不接,很快就会接到邻居、警察或物业打来的电话。他住在我为他租的老家的房子里,故意纵火、扎邻居的车胎,假装自杀。他不断地制造麻烦,如果我不接他的电话,他就惊动别人来紧急联系我,再由我一次次地处理善后。

直到34岁,我对此仍有阴影,有时接到父亲的电话,我会陷入深深的抑郁,常常睡到中午,要托朋友来喊我起床,洗澡、穿衣这样基本的生活行为,对我来说都很艰难。

抑郁再次复发,这让我总是不断闪回到原生家庭的灾难现场。

(图/ unsplash

我和父亲曾经相依为命十多年。我来自内蒙,父亲也曾是个“正常”人。我小时候,他和母亲在镇上摆布料摊。他总能吸引顾客:拉人进摊试穿新花样,或悄悄观察别人的挑选习惯再顺水推舟推荐。那几年,我们家是村里最富的几户之一。

我上初中时,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我被判跟父亲生活。但他之后总是喝醉,在家里发酒疯,对我发泄:“都是因为你,你妈才跟我离婚”、“都是你害的。”还反复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工作。

当时我只觉得委屈:争夺我的抚养权的是他,如今反倒怪我。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就开始通过制造我对他的恐惧和愧疚感,以此对我进行情感勒索。

中学起,我接受了自己要一路照顾着父亲生活。父亲只偶尔去打零工,家里没钱,高中时,我和他租房住,那栋平房破旧、潮湿,我白天上课,晚上到家,他躺在床上等我回来做饭一起吃。母亲每月给我的抚养费,有时需我们一起分用。

我离家去内蒙上大学,怕他出事,把他接到我大学所在的城市,和他一起租房,月租120块,母亲每月给我400元生活费,剩下的钱只勉强够我吃饭,我就去食堂洗碗勤工俭学。那时想到结婚,我都会想,要找一个能接受我带着父亲一起嫁过去的人。

2013年,张曼裕 和父 亲关系尚好的阶段。( 图/受访者提供)

父亲对我的勒索从情感转到经济上,是我大学毕业后。

我把他送回老家,而我拼命工作,后来去了北京,干讲师、卖保险、做编剧,没日没夜地卷,省吃俭用,精打细算过日子,学习股票知识和定投指数基金,才渐渐有了积蓄。而父亲的行为愈发不着调,他的目标变成从我这里获得钱:他会在老家吹牛,以女儿能挣钱为名,向别人借钱,甚至瞒着我,向我当时的男友借钱。

我确诊抑郁是在2014年,29岁的我出国留学读MBA后。我要在伦敦待1年,出发前我留给父亲一万二生活费,交齐房子的物业水电,想着他还有养老金,在老家,这足够花用。

我留学2、3个月时,他打电话催我寄钱,说把钱花光了,“你不给我,我就没饭吃。”我站在伦敦街头,试图和他讲:“我给你钱,我下个月就得流落街头了。”他却回:“你先给我,我以后还你。”

我难以置信,头一回看清父亲:为了自己有钱花,女儿在外是否能活下去是不重要的。

这认知足够将我击溃。在英国,我被确诊为重度抑郁。心理咨询师让我记录每周最恐惧的事情,我 发现,我反复书写的是:父亲来电。我害怕接他的微信和语音,全是威胁和索求。每次接到,都意味着麻烦:给他钱,帮他还钱,一连串我必须处理的烂摊子。

我尝试摆脱父亲的勒索。2022年春节,我去母亲家玩了一天,他不停打电话让我回去,我拉黑了他的号码,那天他拨了500多个电话。第二天我回家去看他,走在广场上,他突然冷冷抱怨,“你买的手机太难用。”然后将手机扔到地上,砸得稀烂,看着我,我明白了:他要我去捡,去再买一个。

我曾一遍遍反刍他这样羞辱我的用意,陷入花大量时间和原生家庭的掰扯中。而他曾娴熟运用愤怒和威胁,制造焦虑和恐惧,来控制我。但那天,我看着他,没捡。

父亲那次醉酒抢救后,不久后,我把他送进了老家一家养老院。现在我已经40岁,转行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尽力让自己的生活的重心放在:看书,睡觉,做美食,健身,试着缩减父亲对我生活的影响, 将生活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三年里,我仍会不时接到护工的电话,告诉我,父亲在养老院对人大吼大叫 ,和其他老人刻意引起冲突,就是为让护工给我打电话,或许,直到最后的分别到来,我才能不用再接到他的电话。

“ 匮乏”的父 母身上获得爱 陈江,36岁,媒体人

2023年,我从广州辞职,跳槽到北京,就为离家更近。同年,我又如愿落脚在天津,高铁一个半小时左右就能到河北—父母离开东北买房安家的地方。每个周五傍晚,我会踩点冲进车站。

在这两年里,尚未进入婚恋的我,从原生家庭中获得了被爱的感觉。有时,我会提前一两天和母亲指定自己回家想要吃的饭菜,大碴粥、红肠等东北正宗经典美食,和姥姥一起看电视,由妈妈陪我去市周边,帮我买好我想要的衣服和鞋子。

2024年9月,我身上长了疱疹,妈妈特地从家里来到我的出租屋里,带我看病,为我煮饭。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春天,我会请母亲来北京居住,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图/ unsplash 我在家吃饭、看书、睡觉,偶尔会帮助母亲干点家务,节假日的时候,我也会为父母添置点礼品,表达对他们的感谢。

每周频繁地与父母互动,我和父母间的关系却有了更多裂缝。父母对我不太满意,他们觉得我36岁了,未婚未育,没有他们所期待的稳定工作——这似乎是不能容忍的。而我们之间常常起冲突的,是渐渐撕裂的金钱观。

从广州跨城跳槽到北京时,我父亲一点不关心我的职业发展,只会用斥责的语气说,那你不得赔人家房东押金?对他而言,几千块的押金远比人生规划重要。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2022年一次回家,母亲拿起我吃过的排骨,啃食剩余不多的肉渣,似乎但凡有一点余留,她的心都会抽痛。我几乎是向母亲吼: “人有脸,树有皮。你知不知道?”

母亲还会将吃剩下的带鱼再打扫一遍边刺,剩下的梨核抄起来就啃,在公交车上拿着塑料袋吃着泛酸的葡萄,又把皮吐回袋子里……

这会在潜意识中,激发我家庭匮乏的早年记忆。父母来自东北小城,60后,这代人受经济匮乏与恐惧失去的折磨,他们怕花钱,更怕艰难累积的财富一去不返,

小时候,父母竭力托举我,将我培养成为县城里的高考状元。但买课外读物或者教辅资料时,他们仍会心疼钱,问我,怎么买这么多书?

我不希望这种节约,一种由深层焦虑演化出的生活哲学,让我们家人之间爱的表达变形。 排骨事件爆发后,3年来,我每次吃排骨、带鱼、水果,必须把吃剩的残渣收拾好,第一时间丢进垃圾箱,不给我妈一丝一毫捡漏机会。

(图/ unsplash

当我5岁还在东北小城时,我常常觉得自己遇到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们抚育和支持我;当我35岁,却有点幻想别人家父母——城市中产,文化阶层,开明,有现代意识。

35岁后,一年50余次的跨城回父母家,即便我今天在天津这样的城市和国企单位,享受物质相对丰裕的生活,但父母在外人看来并不体面的“抠索”, 仍一遍遍地刺痛我、提醒我,我们仍是被匮乏困住半生,不敢享受的人。

时至今日,母亲依旧不理解我在出租屋里买花、挂画、摆摆件的意义。她那套对抗贫瘠的生活逻辑嗡嗡作响。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定期回家。身处其中会窒息,长期远离又感到飘荡无根。这也许是我和原生家庭之间微妙的平衡点吧。

一面独立女性, 一面情绪黑洞

梁心, 39 岁,广告人

今年2月,梦见丈夫出轨,我哭着打电话控诉他。正在见客户的他不便回应,说几句便挂上,我不依不挠又打过去,差点影响了他和客户的会面。

和丈夫在一起五年,每天,我都会问他:“你爱我吗?”他回答:“我爱你。”丈夫日常起居很照顾我,但只要他口头不表达,就会加剧我的不安感。

在外我是一个独立女性,能负担得起北京房子的首付,2022年到2024年,在一家业内知名的广告公司,我连续3年被评为优秀员工。但我的另一面,是过度、用力索取他人的关心和肯定,除了伴侣,我会在同事、朋友甚至小猫上索取,我甚至会每天问我的猫:“你爱我吗?”。

(图/ unsplash )

直到今年3月,一个朋友评价我为情绪黑洞,我才思索到:这是因为我一直强求父母用高浓度的情感关爱我,但从未成功过。

我来自山东,父亲务农,母亲是家庭妇女,他们信赖打压式教育,孩子对父母应该绝对服从。父母发自内心对我的不肯定,还因为性别。因为生了我和妹妹,他们在村里被人瞧不起,旧观念包围下,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我小时候,父亲甚至说我们家的家产由堂弟来继承,老了要靠堂弟养老送终。我上大学时,父亲打电话说想收养一个儿子,我在电话这头大哭,他只疑惑我为何反应激烈。

2006年,读大学的我获得全国性文学大赛一等奖。父亲赚钱不易,仍为我出了1千余元去上海领奖的车费钱。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去上海,还在颁奖的大礼堂里见到我喜欢的作家,我为自己触及到更大世界感到骄傲。回家后,我把奖杯递给父亲看,他说:“连奖金都没有?就拿回个玻璃杯子?不会是骗子吧?”

亲密关系里的否定,是一种微妙的暴力。父母的爱,也会让我陷入矛盾,一方面觉得他们在精神上对我施暴,一方面又认为他们在为我吃苦。因此和他们沟通时我常常情绪失控。

不止对父母,我对恋人也过度索求。后来他越来越害怕和我说话,我还觉得他有阿斯伯格症,让他去看医生鉴定,结果当然是没有。

后来,我开始接受心理咨询。咨询师同我聊起这个议题:“你为什么还执着于父母的认可?”

她的耐心解释下,我转换角度去看待父母,我一直把他们当作父母—应该无条件爱我的完美亲人角色。而如果把他们看作普通人,一个情绪失控的男人,一个长期隐忍的女人,这两人出生在底层,一生都在受贫穷之苦,没学习过如何做父母。我接受了他们的难以改变,后来,竟慢慢放下,也放弃了对完美亲情的期待。

不过,现在我在感情里得不到正反馈时,仍然会失控,这让我的婚姻充斥着急风骤雨。一次看到丈夫提着肉菜等重物,不想他太累从口袋掏出门禁卡,我大力拉拽门禁坏了的小区门。丈夫希望恪守规则,说了句“这样不好”。我的好意得不到他的理解,当即炸了,骂他“是不是有病”。丈夫气急夺门而出,几小时后才回家。

家,遗留给我了灾难性思维 风少,35岁,营销策划

我觉得自己情感不顺,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父亲。

我曾有一个交往三年的女朋友,她陪我租房多年,甚至愿意跟我住在狭窄的单间。但当我们开始谈婚论嫁,遇到彩礼、房子这些现实问题时,我很害怕,我怕我的原生家庭被嫌弃。

分手时,前女友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能帮衬一下孩子,你的父母不能?”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后来我陆续遇到几个让我心动的女孩,但每一次我都止步于暧昧。我不敢推进,也不敢去承诺。

父亲这个不定时炸弹,让我常有生活岌岌可危的感觉,而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很难建立亲密关系 。

(图/ unsplash )

2 020年冬天,父亲在老家闲来无事,想试试自己买的老鼠药好不好使,毒死了邻居家的狗。邻居家的阿姨曾招待我去家里吃过饭,孩子与我还是初中同学,从亲戚电话中得知此事,我的羞耻感瞬间爆棚。

对方打算报警处理,经过中间人沟通,最后赔了对方三万元——对父亲和我来说,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我知道邻居的狗并不值这个金额,但我需要给父亲一个教训——他闯的祸都会付很大的代价,且代价需要我来买单。

我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下面的乡镇,是个小镇青年。四岁那年,父母离婚了。父亲的古怪和抠门在我们那一带出了名——即便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极寒天气里,他也不让母亲多烧柴,以至于把年幼的我冻的抽搐,后来被奶奶抱去送医。

我被判给了父亲,但其实长时间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对我的养育和教育参与度很低,只负责出学费,但每次交学费都是一场战争,需要爷爷、奶奶和我轮番吵一架才能把钱要出来。

父亲还在爷爷奶奶家蹭吃蹭喝,比我还像个孩子。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像父亲的“父亲”。他不爱说话,没什么朋友,别人和他说话,他只回“嗯”或“哦”。逢年过节,人情往来,我要穿梭在亲戚间,代他送礼维持关系。

高中毕业,我考到了天津。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内蒙古。 离家后,我释怀了很多,尽力把他的性格、思维、行为与自己的生活做隔离。我以为我自由了,像风筝一样飞得越来越远。但我忘了,那根线,还攥在父亲手里。他闯祸、生病、日常小事都需要我来善后。

长久以来,拥有这样一个父亲让我感到耻辱。我意识到:自己在替父亲承担后果,也在为整个家庭的古怪买单。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庭,让我在亲密关系中很自卑。

我渴望有个自己的家, 但一遇上有好感的女孩,我仿佛感到我身后仍隐隐约约站着父亲。

现在的风少。( 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