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史:明代中期吴门书派的书法美学观

发布时间:2025-05-16 05:42  浏览量:7

明初台阁体书法的统治地位,至成化、弘治朝后,被当时江南苏州崛起的吴门书派所替代。如果说书法理论既反映了当时的变化,也是当时某一书风的先导或总结,那么明中期具有代表性质的书法美学观,也必然反映于吴门书家的文字中。

吴门书派的前期代表有李应祯、徐有贞、吴宽、沈周、王鍪。其鼎盛时的代表为文徵明、祝枝山、王宠、陈淳等,文祝之后则有文氏子孙和其弟子辈。

这一书派的时间跨度长达一百多年。各家的书法思想,既有承递亦有变化

如较早的李应祯原本为中书舍人出身,徐有贞、吴宽为朝中重臣,沈、文师徒则属于隐逸的职业书画家,不同的人生经历使他们在对待书法上互有差异。又如祝允明与文徵明虽为同时代。但在书法上的认识则又并不完全相同,凡此种种都需细察才能分辨。

尽管如此,我们在吴门书派形成发展过程中,可以看到复古、拟古仍然是这一时期书法思潮的主流。如同我们上篇所言那样,明初与元代在追踪书法传统的路线上同为晋唐,但明初台阁体书法风格却全无元人的散逸与古韵。而吴门派书法与明初台阁体一脉不同的是,由于明中期对江南文人钳制放松,元代文人书画中的那种审美趣味再度复兴。这是明中期吴门派书法美学观的最为重要的特征。

吴门派的书论,多存在于吴门派书画家的书画题跋中,这些书画题跋,多收集在他们的文集中。

《匏翁家藏集》书影

他于书法讲究功力,在《跋赵吴兴临王右军十七帖》中他说:“此帖盖为公平日书课,所谓弊精疲力,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不免如欧阳子之所讥者。然欧阳子又谓,古人作书初非用意,逸笔馀兴,淋漓挥洒,使人骤见惊绝,徐而察之愈无穷尽。夫其书之妙如此,岂一举笔而遂能哉?盖其功已用于平日久矣。”接着他得出结论,认为“书法之妙,虽由天资、人品,而学力所至亦不可诬”。不难看出他与欧阳认识上的差别是,在诸多因素中尤其强调的是“池水尽黑”式的积学

吴宽画像

不过在吴宽的“积学”中,我们注意到还有另一层含义,即文人学养对于书法的作用,也就是说他认为书法应反映学问,如他在《跋鲜于困学诗墨》中言:

书家例能文词,不能则望而知其笔墨之俗,特一书工而已。因学翁(鲜于枢)平生以善书掩其诗名,余每读其诗辄叹其妙若此,此篇概亦可见。盖世之学书者如未能诗,吾未见其能书也。

这里他提出了“书工”的概念,和得出“学书者如未能诗则必不能书”的结论,实际上这个结论是区分“书工”(书匠)和文人书法的分界线,显而易见这与元人在书画上提倡的“士气”“书卷气”是一个含义。这一命题的提出,当充分说明在吴门书派的早期发展中,已显露出与台阁体不同的审美认识。

吴宽书法一生胎息于宋人苏东坡,沈周则专法黄庭坚,为明代中期打破程、朱理学的束缚,重新向宋人学习开辟了新径。但吴宽在实践上和思想上存在着矛盾,他在《题宋四家书》云:

朱文公论当时名书,独推君谟书有典刑,而谓黄、米书有欹倾狂怪之势,故世俗甲乙目苏、黄、米、蔡者,非公论也。沈启南得此四家书,列之深合文公(朱熹)之意,遂定日:蔡、苏、黄、米。

在《跋米海岳临颜鲁公坐位帖》中,他又云:“鲁公平日运算圆活、清润,能兼古人之长。米老则猛厉奇伟,终堕一偏之失。”可见他尽管喜苏东坡书而自效,但在对待宋四家的态度上却未能完全摆脱程、朱理学之笼罩。这种观点与其时时赞美赵孟頫书“秀润可贵““独步当世”可谓形成了强烈反差。他的这些观点中所表现出的矛盾性,在吴门派书法的发展中也时时可以窥及。

文徵明的书论见于其《甫田集》。在他的题跋中,充满着对赵书的崇敬之心。

《甫田集》书影

诚如其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称:“公平生雅慕元赵文敏公,每事多师之。论者以公博学,诗、词、书、画,虽与赵同,而出处纯正,若或过之。”这亦可看到,文徵明的书学观大抵以纯正、典雅为准则,基本上保持着赵孟頫的一套复古的思路。

文徵明画像

在对待北宋书法上,沈周学黄字,文徵明早年师沈周亦染之,晚岁又复书黄字,这又可见在实践上他是主张学北宋的。

与他的老师吴宽不同的是,他在题跋中对北宋苏、黄、米均评价甚高,他跋米临《兰亭》称:“观者当求之骊黄牝牡之外。”他跋苏轼书称“健劲浑融”,“所书飞舞,神采射人”。他跋黄庭坚《伏波神祠诗卷》称:“雄伟绝伦,真得折钗、屋漏之妙。”在他对来代苏、黄、米书法的肯定品评中,大体可看到吴门派关于文人书法自由写意倾向的书法观已经形成,程、朱理学在明初鄙视北宋苏、黄、米书的戒律在他们眼中已成过去。

诚如此,文徵明的书论大体仍以崇古、拟古为基调,强调“笔墨苍劲,典雅有法”。“有法”是其品评古代书法的焦点,故他跋《自叙帖》称怀素“书如散僧人圣,虽狂怪怒张,而求其点画波发,有不合于规范者盖鲜”,“若此《自叙帖》,盖无毫发遗恨矣”。可见其十分重视法度的重要。当然文徵明并不僵化,在法度与情性、拟古与个性之间,亦并非无所认识,在许多题跋中,都可看到他的闪光点。曾有《跋李少卿》,少卿即其师辈李应祯,其一跋云:

自书学不讲,习成流弊,聪达者病于新巧,笃古者泥于规模。公既多阅古帖,又深诣三昧,遂自成家,而古法不亡。尝一日阅某书有涉玉局(苏东坡)笔意,因大咤目:“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按张融自谓“不恨已无二王法,但恨二王无己法。”则古人固以规规为耻矣。

这段题跋,既反映了李应祯晚岁的书学观,也反映了文徵明在古与今、法度与情性间的倾向。类似的观点还见于其《跋怀素自叙帖》中,曾将苏东坡论书特为拈出,他写道“东坡谓:如没人操舟,初无意于济否,是以复却万变,而举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又《跋颜鲁公祭侄季明文稿》,特引黄山谷论书以助其评,“山谷亦云: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这些北宋典型的以写意为宗旨的书论,在文徵明题跋中的出现,正说明了文氏与北宋诸家书法观的合拍

然而应该看到文徵明的发论时,大多持平和之态,文嘉曾称其父:

“诗兼法唐、宋,而以温厚和平为主,或有以格律气骨为论者,公不为动。为文醇雅典则,其谨严处一字不苟。”诗与书在文徵明身上,体现得十分一致。所以我们看文徵明的题跋,鲜见其有激烈批评言词,而多为褒扬,不仅是魏、晋、唐、宋、元和明初各家,即使与文徵明同期的台阁体末流姜立纲,其也赞曰:“观其点画形体,端庄严肃,士大夫品其有正人君子立朝之象。”

文徵明所存题跋中,当然首以题赵孟頫为多,甚为叹服,称“结字用笔,无不精到”;“词既雅丽,字复圆劲”;“把玩之余,为之三叹“。不难看到文徵明的思想,虽已不像明初人那样死守理学教条,但由于持论中庸而平和,少批判性,所以并未脱离赵孟頫的笼罩

文徵明在祝允明生前,相互推许、切磋。祝死后,文氏则一人统领吴门书坛,他的上述观点和审美情趣对吴门派产生着主要的影响。

吴门书派的另一位主帅祝允明,在书学思想上体现了较为强烈的独立性,他有《奴书订》与《书述》 二文,可看成是代表其书学思想的书论。

祝允明像

《奴书订》一文与《书述》相比,较为完整。其中在对宋人的评价上,二文相距很远。

《书述》中认为宋代中叶,“大换颜面,虽神骨少含晋度,九往一居,在其躬尚可。迩来徒靡从,澜倒风下,违宗戾祖,乃以大变。千年典谟,崇朝败之。”对宋四家的评价是比较低调的。

《奴书订》中则评价甚力积极,说蔡襄“恒守惟肖”,米芾“不违典刑”,苏轼则“骨干平原,股肱北海,被服大令,以成完躯”。又称黄庭坚“自云得长沙三昧”。

二文不同的论调,或许反映了作者不同时段的认识变化。从祝允明生平曾大量临习宋人作品看,后者较为符合祝氏对宋四家的整体认识。不过尽管两篇文章的评价不同,却不难看到一个相同的指向,前者说“千年典谟,崇朝败之”,后者说“恒守惟肖”“不违典刑”,即都是说书法一道典型不能失,而必须恒守、不违。换言之他对宋四家的认识,首先是看他们是否学古、尊古。祝允明在这里实已明确指出,宋四家也好,赵孟頫也好,只要书出有源者,皆不应诋毁他们是奴书。

所谓奴书之争,出于祝允明岳丈李应祯的“奴书论”。祝允明是不同意历史上关于奴书的说法和李应被的奴书论的,所以《奴书订》一文开篇即言:

觚觕士(按,指书家)有“奴书”之论,亦自昔兴,吾独不解此。艺家一道,庸讵缪执至是,人间事理,至处有二乎哉?为圆不从规,拟方不按矩,得乎?

祝允明在这里诘问,难道说,艺术一道不按规矩来能得到吗?按规矩办就应该称为奴书吗?

李应祯曾入宫为中书舍人,后归故里苏州,对于台阁一脉书法深恶痛绝,所以他的书法思想后来转向另一极端,曾提出:“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这种反对奴书,主张创造的思想本来具有一定的革新意识。但由于李应祯在逻辑上未能交待“不随人后”(即言创造)的前题,于是引发了祝允明自己的独立看法。他在《书述》中指出:

太仆资力故高,乃特违众,既远群从,并去根源,或从孙枝翻出己性,离立筋骨,别安眉目,盖其所执“奴书”之论,乃其胸怀自熹者也。

问题的焦点是“根源”。所谓“群从”者,谓子侄辈也;所谓“孙枝”翻出己性,实是以晋唐为祖,宋人为孙,“孙枝”则更为宋人之分枝,从孙枝翻出的“已性“在祝允明看来已落下乘。所以他认为如按李应祯的“奴书”而论,则像赵孟頫那样的人虽然“独振国手,遍友历代,归宿晋唐,良是独步,然亦不免奴书之眩”了。在他认为:“今人但见永兴匀圆,率更劲瘠,琅邪雄沉,诚悬强毅,与会稽(王羲之)分镳,而不察其祖宗本貌自粲如也。”匈所以他主张直追“根源”,提出“沿晋游唐,守而勿失”。祝允明提出“察其祖宗本貌”和对晋唐根源“守而勿失”的观点,在当时是有一定针砭时弊的意义的,因为在对明初书法矫正的当时,书坛上确有舍本逐末的标新立异者。

当然祝允明并非反对有个人的创造,并十分强调创作中的情性发挥,诚如他在《跋赵孟頫书韩诗》中所指出的那样:

韩公山石句,浩烂豪擅,非细软笔墨能发之,而学士(赵孟頫)此笔亦复襟宇跌荡,情度浓至,脱去平常姿媚百倍……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可望而不可学也。

他称赞赵孟頫能随着诗句的波澜而在笔下表现出“襟宇跌荡”的情杯,并指出其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可见在个性发挥的问题上他与李应祯的主张有着根本的区别。

李应祯说:“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而祝允明则认为当先“破却工夫”“随人脚踵”,而后能“不随人后”。在祝允明看来,那种只讲情性而忽视根源的“创造”是徒劳无益的。他不仅主张形神兼备,而且认为功力要和神韵相辅相成,在《跋黄庭坚章书太白诗》中,他说:

双井(黄山谷)之学,大抵以韵胜,文章、诗、乐、书、画皆然。姑论其书,积功固深,所得固别,要之得晋人之韵,故形貌若悬而神爽冥会欤!此卷驰骤藏真(怀素),殆有夺胎之妙,非有若据孔子比也,其故乃是与素同得晋韵然耳。今之师素者,率卤莽,求诸其外,动至狂恶,又是优孟为叔敖,抵掌变幻,眩乱人鬼,只能惑楚竖子耳,亦独何哉!可恨,可恨。

正是出于这样的立场,祝允明在《书述》中,将不学古人前规,而专学近人张病的张骏给以痛斥,称其为“婢学夫人,咄哉!樵爨厮养,丑恶臭移”。

想来上面这段跋文所称今之师素者,即指张骏流辈。显而易见,祝允明与李应祯关于“奴书”之辩,其实质仍旧是对待“根源”的问题。在这一论辩中,祝允明不仅在对待传统和创新两个方面做了序次的规定,即先古而后今,先“随人脚踵“而后“不随人后”、而且在“根源“与“情性”两方面做了辩证的观照。这就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他在纠正师古不化与师心自用两个极端倾向的同时,指出只有统一两者,才能卓然成家,显然有着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