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穉登的宁波运河之旅
发布时间:2025-06-24 17:09 浏览量:3
宁波郊外运河,出自《亚东印画辑》。
讲运河宁波段水程,一般征引崔溥《漂海录》,或是策彦周良的《初渡集》《再渡集》。不是朝鲜人写的,就是日本人写的。
也许是来一趟不容易,他们恨不能把每一天发生的事都做笔记。
王穉登的《客越志》则是目前所见中国人用日记体撰写、记录浙东运河宁波段内容最详尽的一本书,对了解吴门(苏州一带)文士与四明文人的交游互动意义非凡。
也许王穉登自己也没有想到,明万历六年(1578),在离开宁波12年后,他会再次回来。十年生死两茫茫,有多少故友阴阳两隔,人世难逢,又有多少家族经历起落兴衰,物是人非?
王穉登的视角虽为个体经验,却不失为一份鲜活文本,让我们对明中叶宁波城发生过的风雅与离散感同身受。
明代《青林高会图》中的王穉登像。
再走姚江,再拜袁炜
这次,他依然沿运河而来,途经杭州、绍兴抵达宁波,所作诗文结集成《竹箭编》。
相比上一次,此行,王穉登所作诗文更多,或是其创作进入“盛年”之故。
这是一个念旧的人。他其他方面的品行比如与“秦淮八艳”马湘兰的“黄昏恋”,以及制造假古董等或被讨论,但在知恩图报这一方面,他表里如一,还是很让人激赏的。
比如在对待宁波人、大学士袁炜的问题上。
袁炜曾在京师提携过王穉登。袁炜去世,王穉登第一次“客越”的目的就是帮助袁夫人料理丧事。12年后,他依然没有忘记袁炜,《竹箭编》里有他“过车厩袁相国故宅”的诗,谒袁公祠堂的诗,写给袁公家人的诗……
袁炜生前得罪过不少人,有人劝王穉登,叫他不要再提袁公门人的身份以免得罪当道。但王穉登不听,不仅不加掩饰,还写诗文刊刻成书,以示不忘旧恩,不负旧主,何其堂皇正大,光明磊落。
王穉登此行顺道参观了慈湖普济寺,图为普济寺二门前庭院旧影。
一路行来,王穉登走的依然是余慈水道,其中多首诗都体现运河风物。
如《夜过龙泉山》诗云:“榜人歌并起,兰桨夜深行,西崦月初挂,东风潮未平。江流衣带似,山色剑锋名,松下埋忠骨,秋来草未生。”讲的是夜晚,舟过余姚城的场景。
又如《过车厩袁相国故宅》。车厩驿本就是姚江上的一个重要驿站,碰巧也是袁炜老家。“寒江无浪似鱼鳞,千舫迎潮泊水滨”,形容的是姚江涨潮,江水逆流,舟不能下行,只能暂候的场景。
慈城人送王穉登前往宁波城乃在清道观作别。“寒山将暮客将行,道士门前跨鹤迎。非是白云留不住,放船须及晚潮生。”说的是清道观往小西坝方向行船,要等晚潮相助(姚江潮生,慈江水落)。
慈城清道观旧影。
这些诗歌乍看只是写景,背后深藏中国大运河宁波段的操作原理——利用潮汐,姚江与慈江复线运行,实乃运河宁波段行船的智慧。
天一饮宴,月湖泛舟
日前,宁波文史研究者龚烈沸捡拾遗文,从《竹箭编》中翻出王穉登在天一阁写下的诗《范司马尧卿斋中作》,及写给范钦的尺牍两封,对研究范钦的交游史有补缺意义。
王穉登诗云:“虬髯司马意仙仙,月满簾栊客满筵。金错莲花盛酒榼,锦囊榆荚买书钱。贺祠门与溪堂对,鉴水没将曲沼连。纵道苍生悬望久,东山高卧已多年。”
天一阁藏范钦像,“虬髯”是他的标志性特色。
1566年,王穉登第一次来宁波时并没有跟范钦见面,第二次才碰头。范钦安排王穉登在天一阁饮宴,还请来一堆朋友同聚。
在范钦的《天一阁集》中,有一首《王百谷(王穉登的字)偕诸彦夜集》:“英英节侠起当年,邂逅江门气若仙……月明不待期三五,酒兴何辞醉十千……”
跟王穉登那首讲的是一件事。
在范钦的年代,天一阁经常举办夜宴,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天一阁集》中类似的诗很多,范钦也没有想万一着火怎么办。当时,天一阁也不过是范司马家的后花园呵!
天一阁旧影。
天一夜宴给王穉登留下深刻印象。返程前,他给范钦写了两封“感谢信”,并附赠诗扇一柄,其中提到“东壁图书之府”,可见他是天一藏书较早的一位见证者。
朋友们还邀请王穉登体验了天一阁附近一项传统娱乐活动——月湖泛舟。
月湖乃王穉登旧游之地,上次来他已参观过贺秘监祠。不过那次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此番秋凉,正宜月夜泛舟。
他作《同诸君月夜泛舟贺监祠怀李山人宾父》,“潮生女墙下,湖到郡楼前”“把酒邀寒月,乘舟揽暮烟”,作为和沈明臣、王叔承齐名的三大布衣诗人,王穉登的诗句自有气象。
月湖泛舟,图自《中国文化史迹》。
死生茫茫,故人何往?
此行,王穉登多在朋友家借宿。
屠本畯的霞爽阁、张氏月湖精舍、包氏碧岑楼,东钱湖边余家的五柳庄、张孺愿的小白庄,他都住过。然而十年生死茫茫,多少故人驾鹤西去,家中只有后人接待。
张家,“东海三司马”之一的张时彻病故于1577年。仅去世一年,张家已不复昔日风光。12年前全程陪玩的“导游”、张时彻的长子张邦仁因父丧神色恹恹,不复昔日豪爽。住在张家“月湖草堂”,王穉登怀念张时彻,诗曰:“安石东山墅,重来只泪流。九原成独往,一别竟千秋……”另作《吊张司马赋》。
而他写得最动情的一篇,还属给张邦仁的道别诗:我上次来宁波,拜见了你的父亲,如今你父身故,你也“罢官北窗卧”;你家月湖草堂“门前一片湖月波”“湖烟湖雨空滂沱”,我和你一起站在湖边,“寒波染衣衣半湿”;明天我就要走了,希望明年你可以来苏州,那时,我们再一起喝酒赏月,你可一定要来啊!
字字情深,字字情真。
《竹箭编》中王穉登写给张邦仁(字孺谷)的诗。
包氏碧岑楼,昔日接待王穉登的包大中也已故去,留下包大中的儿子包长卿。
包长卿取出《包氏江村世业图》,请王穉登题诗。王穉登欣然写下《宿包长卿碧岑楼怀其父参军公》:“高丘远海树微茫,一宿江楼一断肠……潮声暮鱼千峰雨,月色晴飞满屋霜。此地从来堪作赋,伤心非独为他乡。”幸运的是,这首题诗和画卷一并留存至今,根据王穉登的落款,可知他此行莅甬的具体时间:戊寅(1568)十月廿七。
三江口的碧岑楼,吕纪《包氏江村世业图》局部。
王穉登卷后题跋。
已经去世的,还有朋友李生寅。
李生寅,字宾父,家住萧皋别业,其诗集《李山人集》前有鄞县知县(类似今天区长)写的序,可见其人亦有声名。
王穉登作有《李宾父萧皋诗四首》,“太白山光门外紫,青莲居士是前身”,俨然将其比作李白;从“海错换来桑落酒,江潮煮作水精盐”等句中,亦可晓宁波风物。
钱湖风起,人情难舍
还记得上次来宁波,在张邦仁、包大中等人的盛情邀请下,王穉登往东钱湖一游。
时隔12年,他又去了东钱湖,并再次泛舟湖上,重游霞屿补陀洞天,在余相书楼五柳庄、补陀洞天、张孺愿的小白庄以及小白庄旁边的真济庵,都有写诗。他本想顺道游阿育王寺,但风雨大作不便前往,“遥闻青冥磬,欲礼白毫光,舍利何时现,因之问育王”,体现了他对阿育王寺的向往。
让我们替王穉登看一眼阿育王寺,图自《中国文化史迹》。
据龚烈沸初步统计,《竹箭编》中与宁波有关的诗有32首。
除了上面提及的人,周相圣、沈明臣、余寅、杨承鲲等也都在他的交游名单里。其中,杨承鲲送的礼物比较特别,一把日本刀。
杨承鲲,字伯翼,出身官宦人家,其父杨美益曾官至太仆寺少卿,到他这一代已经衰落。这把日本刀不知杨承鲲从何处得来,王穉登写诗:“杨郎手持一匣霜,赠我拂拭生寒芒……南金换却东夷铁,上带倭奴髑髅血。血未曾消刃未平,皎若莲花浸秋月……归家不惜十年磨,他日还能报知己。”将其当做朋友酬赠的剑胆琴心。
沈明臣与王穉登同为“布衣诗人”,但沈比王要大17岁。这次来宁波,王穉登专程拜访了沈明臣。“村中栎树藏书久,江上芙蓉载酒多”云云,再次指向四明藏书文化。
沈明臣、王穉登同在沈周《两江名胜图》后题跋,上海博物馆藏。
王穉登莅甬所见,皆一时风流人物。而宁波的文化圈,亦因为他的到来,举办了一场场宴游、雅集,为山水增色。
这次离开,王穉登43岁,到他79岁辞世,应该没有再来过宁波。
在大西坝回望,王穉登最挂念的还是他的朋友张邦仁,给他写信说余寅、杨承鲲他们都来送我,我们在大西坝喝得烂醉,只有你和屠本畯不来,我好难过。你明年一定要来苏州,一定要来,我们再一起喝酒!
也不知张邦仁后来有没有赴约。
记者 顾嘉懿
编辑 徐奕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