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门弄斧者：戒！

荷塘月色

突然想起一桩关于语言文字的公案来。

一日，某君觉得杜牧的《清明》冗余累赘，说什么“清明时节雨纷纷”，既写清明，当然知道是时节了，啰嗦！删掉；“路上行人欲断魂”，既是行人，那自然是在路上，啰嗦！删；“借问酒家何处有”，既说何处有，自然是问，借问二字，啰嗦！删掉；“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也好，老头也行，都能遥指，何必费事，啰嗦！删掉；所以，此君给杜牧斧正道：

“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

然而，还有更聪明的乙君，大笔一挥，再改：

“雨纷纷，欲断魂。酒何处？杏花村！”

不要以为这就到头了。更绝顶聪明的丙君又出场了。他自以为是地改道：

“雨，魂。酒？村！”

这样，似乎是不再啰嗦了，简约也是简约之至了，但是，诗的韵味呢？诗人的性格呢？有问有答的诗意呢？对不起，全改没没、丢光光了！

这是班门弄斧者戒一例。

无独有偶。

最近，一位名叫“考研狗谈武侠”者，写了一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文笔甚差》文章。直言曰“白话文运动”百年来在文学上的尝试基本失败告终，无论小说、戏剧，还是散文、诗歌”，都存在委实不少的问题。单就语言文字的运用来看，就瑕疵甚多。如胡适的口水，如冰心的矫揉，如鲁迅的拗口，如朱自清的冗余，如大多数作家的数症兼备。

总之，其中之孬，白话文作家们人人都有份，谁也跑不了。他点名道姓地指出，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文笔不佳，“写得甚差，冗余啰嗦，主观直白，似应从课本拿掉”。因为虽称是“名篇”，要求熟读成诵，倒背如流，甚至考试还要默写！真是岂有此理得可以也！

狗哥修改文截图

“光说不练——假把式。”这位狗哥率先垂范，以身作则，随手就“练”将开来。

经过统计，发现他所修改的，正是文章要求精讲多练的两大部分(见图)。为什么要这么改哩？改者根据自己的“经验”，传道解惑曰：“

1. 大量省略“的”“地”字，排除黏着语素，如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像亭亭舞女的裙；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弯弯杨柳的稀疏倩影；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零星点缀些白花；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静静泻在这一片花叶之上。这个是修改最多的，一共删了24个“的”与“地”。

2. 将长前置修饰语改为后置描述，如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田田叶子弥望；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但光影的旋律和谐。

3. 取消连接词，如叶子和花——花叶。

4. 消减冗余、赘余成分，如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月光如流水一般——月光如流水；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花叶在牛乳中洗过似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月光照来……”

然而，作为授课多年的语文教师，燕山对此不敢苟同！原因主要有两大点——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标志，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实绩”，散文名家朱自清占有极其显著的位置。其散文特色和写作风格，明显地体现在情景交融，寓情于景；善用比喻、拟人、通感等修辞，多方面描写景物特征；语言流畅，优美细腻，富有韵律；结构严谨，采用了移步换景之法；虚实结合，表达出意境的深远。此其一。

再者，作为通过写景来表达自己“淡淡的哀愁”的名篇《荷塘月色》，其写作目的就是，展示出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的社会动荡与个人精神困境的双重压力‌。借描绘月下荷塘的静谧美景，寄托对理想世界的真诚向往，隐晦地表达对白色恐怖下现实社会的不满与批判。‌‌‌‌这就要求在语言方面，不是铿锵激越，不是抑扬顿挫，不是快刀斩乱麻似的干脆利索；而是委婉地，含蓄地，以舒坦缓慢的语言节奏和文句气韵，将其沉闷地陷入“十字街头”与“象牙之塔”的那种矛盾和挣扎心理，惟妙惟肖地书写和刻画出来。

朱自清先生

如文中“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等，正是这种心境的真实写照。反过来，若将“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改为“弯弯杨柳的稀疏倩影”，把“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改为“花叶在牛乳中洗过似的”；将“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改作“青雾薄薄，浮在荷塘”等等，节奏不缓慢舒缓了，文气不汩汩流淌了，韵味不闲适悠哉了，内心的苦闷彷徨也没有了，个人的孤独与现实的压抑也统统化作了乌有。此其二。

经此一改，简练是简练了，精致也精致了，却咕咚咕咚，咣当咣当，有一种金属撞击的难闻之声；读者的感受完全被一种紧张急促的调子所羁绊，所包围，所压制！完全冲淡了月色之下、作者背手独步的舒缓心情，失去了不适之人此时此刻舒雅娴适的坦荡心意。这一改，如咽下冰块，卡在喉咙间，吞咽不下，吐出不得，让人满脸通红，筋骨凸露，而且说不出话来！

更可怕的问题是，如此一改，就把当时那个年代的语言风采、白话文时期的时代之感、朱自清先生朴实无华的语言风格，一下子全改没了使用上的分寸！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语言是内容的反映，文字是思想的表达。遣词造句，使有文采，既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艺术。在行文过程中，既不能词不达意，也不能因辞害意，要做到言行一致，文质一体，使语言文字为准确地表情达意而服务。

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