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琴键，浪漫主义多重映像

文 | 黄舒楠

1831年，一位奥地利帝国青年在巴黎倾听了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音乐会，他性情高涨地下定决心——要将钢琴演奏也推至登峰造极之境，此人便是拥有各种传奇经历的钢琴演奏家、作曲家李斯特。李斯特与帕格尼尼一样，是十九世纪的“神话人物”：英雄与魔鬼的“二重性”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如影随形。

6 月21日下午，两位青年钢琴演奏者陳淏洋、李佳芮联袂举办的一场李斯特专场音乐会于贝希斯坦钢琴北京中心音乐厅上演，正回应了李斯特音乐中深邃而复杂的二象性。陈淏洋和李佳芮均自幼展露音乐才华，2021年同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钢琴学科学习。年纪尚轻，却已在国内外各种赛事中获得奖项。

音乐与诗歌的对话

音乐会开场，陈淏洋演奏了李斯特改编自舒伯特同名艺术歌曲的钢琴改编曲《鳟鱼》《水上吟》。在李斯特的全部钢琴创作中，700余首改编曲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不仅有力推动了当时欧洲最为重要的一些交响曲、艺术歌曲、歌剧的传播，也将其他丰富的体裁作品引入钢琴演奏之中。

在《鳟鱼》的演奏中，陈淏洋触键轻快，断奏清晰有力，尽显主题中的辉煌气质。曲中“鳟鱼被捕”时的短促乐思，在他的处理下则意趣十足。在结尾处，他微妙地放慢速度，却正是恰到好处的留白，仿佛让人看到鳟鱼逃脱后那意味深长的寓言性。《水上吟》在钢琴改编下更具感伤主义色彩，其基调静谧而庄重，将水之意象描摹到极致，同时对标志性船歌节奏的处理极佳，生动描摹出原词作者施托贝尔格笔下“太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涟漪”之意境。中段由小调转至大调时，演奏者的处理尤显内敛：他并没有因为音乐性格的转变而慌乱，在演奏中始终保持着溪流的律动感。

青年钢琴演奏者陳淏洋

“浮士德”魅影

李斯特创作了多部受文学《浮士德》影响的作品，其内容中“哲人与魔鬼”的戏剧矛盾对应着时代精神——追求极致、对超人力量与天才人物的崇拜，却又渴望彼岸的救赎。当听众尚陶醉于前两首作品的柔美气质时，音乐会的氛围随着《第一梅菲斯特圆舞曲》骤然转暗。陳淏洋注意到了音乐中的性格对立，在较为静谧的主题中，他用一种暗哑的音色进行暗示；至急板部分，他猝然加速，演奏力度骤升，华彩的琶音慷慨激昂，正是浮士德在魔舞诱惑下的沉醉。他对细节的推敲是出色的，即使在众多快速跳跃的炫技段落中，演奏依然听到内在的段落呼吸，未曾因作品的炫技而忽视音乐中的戏剧性。

下半场第一首曲目《B小调奏鸣曲》长达三十分钟，是极有分量的经典钢琴作品，尤其考验演奏者的功力。这首单乐章奏鸣曲在呈现内容中与上半场的“浮士德”隐喻遥相呼应，其“主题变形”写法将复杂的动机联结起来，缔造出一部具有罕见戏剧力量与结构整一性的作品。李佳芮对此曲的诠释值得称道，其引子部分缓慢而内省，为整部作品奠定了神秘而幽远的氛围。她在处理主题变形时有意突出着声部间的对话，特别是第二主题的圣咏式庄严与第三主题的抒情表达中，其理性陈述中始终回溯着情感温度。在发展部的急板段落中，她对快速琶音、跳跃和弦的处理则尽显技巧性与气势——此处浪漫主义式的自我斗争显露无遗；进入尾声后，她用极弱力度重引第四主题，最终落幕于明亮的大调和弦，在命运的阴影下映射出超然的光芒。此曲一落，全场掌声雷动。

青年钢琴演奏者李佳芮

音乐中的民族性

部分音乐史学家认为，李斯特之所以能对西欧听众产生强烈吸引力，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他“异域化”的匈牙利（当时归属奥地利帝国）出身。尽管他与故土的实际联系并不紧密，但在那些具有民族主义色彩的作品中，他反复强调并赞颂匈牙利民族这一身份认同。《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二首》承载着李斯特对民族复兴的向往，同时将现场听众也带到另一片热情洋溢的天地。李斯特将自己对吉普赛音乐的钟爱与民族情怀融入在狂想曲之中，第十二首尤其以典型的恰尔达什舞曲的结构、乐思变化丰富而著称。李佳芮准确把握了节奏上的切分音及律动。她的重音突出、气势磅礴，让听者立刻被一种原始的、几近原野的激情所感染，使上半场音乐会在响亮的而感情饱满的民族色彩中收尾。

“拜伦”式的浪漫气质

李斯特早年深受英国诗人拜伦诗歌的影响，将这位长年旅居南欧的诗人笔下的“浪漫英雄”形象投射到自己的音乐创作，希望地中海的阳光终有一天照进魏玛。第四首超级练习曲《马捷帕》取材于雨果改编自拜伦的同名长诗，作品讲述了乌克兰民族英雄的史诗故事。李佳芮触键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诡谲的下行突进动机与骏马的疾驰音型倾斜而下。整首作品能够看出这位青年演奏者的控制力——音色厚重而不过于粗糙，左右手声部间的协调较为细腻。她似乎对这首作品的叙事性尤为敏锐，几处采用力度变化描摹音乐性格，将故事中从苦难到胜利的历程转译为声音上的起伏，驾轻就熟。李斯特在这部作品中融入了他对“英雄”的独特隐喻。英雄，在此被具象化为被“充满激情的骏马”搭载着，越过俗世、历经困苦，最终实现自我超越。

《唐·璜的回忆》将音乐会推向豪放而浪漫的终章。此作品是基于莫扎特歌剧《唐·璜》主题的钢琴改编曲，在键盘上复现着唐·璜的个人冒险。作品开篇的庄板部分取材自《唐·璜》中“幽灵警告”及唐·璜坠入地狱的场景，大量的减七和弦与半音阶不断暗示着审判的逼近，在这一段落中，陳淏洋对节奏的把控精确，触键沉稳；行板主旋律“让我们携手同行”在他的演绎下又有着轻盈的歌唱性。演奏者对两段变奏的处理尤具特色：第一变奏六连音华丽掠过，呈现出唐·璜的柔情魅力；而由于第二变奏所侧重的对位思维，他特别考量着声部间的平衡；急板的“香槟之歌”热烈如火，李斯特在改编中扩展了歌剧中唐·璜独唱段的小调部分，两个性格鲜明的主题旋律在陳淏洋的演绎下也充满着戏剧性，听感上愈发繁复而华丽。整首作品变化丰富，将唐·璜的狂放不羁与命运审判的史诗感一览无余。

回溯整场音乐会，陳淏洋和李佳芮在演奏以“炫技”著称的李斯特作品时均有上佳表现。两人技术过硬，却从不同的个性出发表达了各自对李斯特的不同理解。陈淏洋的演奏更为沉稳，音质清晰有力，对音乐结构的把控值得称道；李佳芮的演奏游弋于激情与轻盈的广阔天地之中，通过张弛有度的处理将李斯特音乐中的抒情性与叙事性表现的淋漓尽致。二人的演奏，不仅令人遥想到李斯特当年的辉煌历程，更预示着这位浪漫主义巨匠所创造的“神话”在当代的进一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