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生育”来了，美国人依然不想生

文/朱若晚

编辑/漆菲

2023年，美国人口出生率降至百年新低，政府一直考虑鼓励生育的提案。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Cici迎来一天中难得的宁静时刻。她两岁半的儿子此刻安然入睡，只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尽管能在美国接触到全球顶尖的医疗资源和看似优渥的育儿环境，但回想起过去的两年多，她向《凤凰周刊》坦言：“生娃会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正是这种感受，让生育成为美国的老大难。2023年，美国人的总和生育率降至百年来新低，2024年虽稍有提高，但依然徘徊在纪录低点附近。政府为此绞尽脑汁，两党甚至为此放下分歧，共同推出一部法案，要求私人保险公司全额支付所有与分娩相关的费用。这项被称为“免费生育”的法案，旨在移除生育的直接经济门槛。

美国生育率持续走低。来源：美国财政部

然而，美国民众对此却并不领情。社交媒体上，有网友直言：“他们（议员们）在用最错误的理由做正确的事。人口崩溃将持续下去，直到生活质量改善。”

纽约州民主党参议员柯尔丝滕·吉利布兰德（Kirsten Gillibrand）是这项《支持母婴健康法案》（Supporting Healthy Moms and Babies Act）的共同发起人。该法案于今年5月21日提交参议院，其核心内容直截了当：强制要求私人保险公司全额承担与生育相关的所有医疗费用。

民主党参议员吉利布兰德。

根据凯撒家庭基金会（KFF）的数据，在美国，怀孕、分娩和产后护理的平均费用高达18865美元，即使拥有私人保险，每个家庭平均需自掏腰包支付2854美元。对于孕期出现额外健康并发症、选择高免赔额医保计划或遭遇保险缺口的女性来说，这笔费用则更为惊人，毕竟孕妇背负医疗债务的风险是其他同龄女性的两倍。《支持母婴健康法案》的初衷是要减轻美国家庭在生育过程中的直接经济负担。

到目前为止，白宫还未对这份新法案正式表态。不过，有位关键人物曾对“免费生育”表现出兴趣，那便是现任副总统J.D.万斯。

早在2023年1月，还是参议员的万斯就评价过类似的生育支持政策，他在社交平台X上支持分娩免费，暗示美国向乌克兰援助的资金可以“结束那些摧毁新生儿家庭的意外账单，并可能挽救许多新妈妈的生命”。

2023年，万斯在X上表示支持生育免费。

该法案如果通过，覆盖美国1.78亿人口的私人保险费用将会适度增加。根据美国智库尼斯卡宁中心（Niskanen Center）的测算，这一保费平均每年会增加约30美元。分析师劳森·曼塞尔（Lawson Mansell）认为，从操作层面看，这可能是实现“生孩子不花钱”最简单的方法了。

社交媒体Buzzfeed上一位名叫“needsanap”的母亲分享说，一次没有保险的正常分娩，平均住院费用将达到30000美元，剖腹产的平均账单更是高达50000美元。此外，在没有保险的情况下，产前医生就诊和护理通常需要花费100至200美元，产前超声检查则在200至300美元之间。即便拥有私人保险，仍需支付高额保费和免赔额。

对孕妇来说，除了分娩本身，产前的医疗服务也很重要。32岁的Cici在美国一所高校担任助理教授，2022年，她在波士顿的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麻省总医院产子。作为全美排名前三的医疗机构，产检环节却让人失望。

“怀孕期间基本不太做产检，哪怕要做也是比较随意的。”Cici回忆道。孕期她饱受孕吐、湿疹和肌肉疼痛的折磨，但医生和社工只是简单将这些视为“正常现象”，缺乏她所期待的基本关怀和有效干预。主治医生不断向她强调“你要相信妈妈的力量”，但Cici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道德绑架。

邓子今年35岁，她的两个孩子分别出生于洛杉矶和旧金山，两轮产检都让她印象深刻。据邓子介绍，美国的医疗体系中，医生和医院是合作关系，大部分产检是在医生的诊所完成，只有分娩时才去医院。这种模式虽然提高了便利性，却也可能导致产检的精细度不足。“医院只是在宝宝出生时检查了眼睛、骨骼等部位，产后则没有那么多的全套检查了。”

据邓子说，婴儿在美国医院出生后会接受体温、呼吸、听力等基础检查。（受访者供图）

除了粗犷的产检，孕妇的住院时间也极为短暂，这增加了产后育儿的挑战。由于美国医院的私有化性质，为了提高床位周转率，产妇在顺产后平均仅能住院1到2天，剖腹产则为2到4天。Cici当时经历了剖腹产后，非常留恋医院提供的餐食和护士帮助照看婴儿的便利，但由于保险只能覆盖3天的住院，她不得不带着新生儿早早出院。

“真的很苦，我们俩的事业几乎都停滞了。”Cici回忆起出院后与丈夫独自带娃的艰辛。在他们居住的波士顿，月嫂的费用高达一万美元，这笔巨额开销让他们望而却步。她形容在育儿初期，“晚上基本没法睡觉”。邓子也证实了这一困境：“美国人没有坐月子的文化，所以大部分地方其实没什么月子中心，能找到一个适龄会带孩子的阿姨也很不容易，专业度更是参差不齐。”

《支持母婴健康法案》主要解决了分娩本身的医疗费用自付额问题，但它无法触及医疗服务质量的提升、产前检查的精细化、产后护理支持体系的完善，以及住院时间短暂背后深层的商业逻辑。这些隐形的、结构性的障碍，才是让父母们望而却步的第一道高墙。

如果说分娩是第一道难关，孩子出生后的养育更要越过“重重难关”：无情的产假、高昂却短缺的托育服务，以及对职业发展乃至家庭经济的长期影响。

美国是世界少数没在法律中明文规定带薪产假的国家之一。联邦层面的《家庭医疗假法》（FMLA）虽然提供了最多12周的无薪工作保护假，但约四成女性不符合这一资格。Cici在采访中证实，美国的产假“特别短”，即使有一些福利，很多家庭也无法获得12周的假期。

美国女性针对联邦范围内的无薪产假进行抗议。

新晋双胞胎妈妈玛丽莎·珍妮（Marissa Jeanne）在TikTok上发布的一则视频引起无数美国人的共鸣。她的双胞胎早产了5周半，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周才回家。然而，她仅有三个月的产假。“这是我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在视频中含泪说道，产假结束后，她不得不回到工作岗位，每天只有几个小时能陪孩子，这让她感到担忧，并饱受内疚感的折磨。

玛丽莎·珍妮在TikTok上发布含泪视频，表达与双胞胎分离的不舍。

在华盛顿州西雅图工作的林笑笑是一名互联网公司的研发人员，在生育两个孩子的过程中，她都是工作到生产那天。得益于公司较好的福利，她和丈夫获得了4个月的假期以及额外一个月的薪水用于奶粉补贴，这让他们在养育初期轻松了不少。她坦言，这份支持让他们得以可以独立照顾孩子，但这并非联邦层面的保障。

即使熬过产假，托儿所是另一座“大山”。高昂的托儿费用让普通家庭不堪重负。生活在弗吉尼亚州的安珀·洛德（Amber Lord）拥有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却在孩子出生后被迫辞职，原因很简单：每年高达25000美元的托儿费用超出了她的工资。

托儿服务不足也是一大问题：Cici所在的大学城，托儿所的资源特别紧张，“好一点的托儿所要排队三年多”，她最终只好选了一所“part time（非全日制）”的托儿所。

成功重返职场后，这些女性也可能遭受隐性惩罚、歧视甚至解雇。Buzzfeed用户Maemaeby分享说，她为了照顾生病的孩子不得不请假在家工作，有同事会说她“不认真”，“以照顾孩子为借口来获得更多空闲时间”。

“对我来说，生育后的job security（工作稳定性）问题成为最大担忧。”林笑笑坦言，当下互联网行业受到人工智能（AI）的冲击，整体不景气，这让她和身边许多生育后复工的朋友感到不安，担心随时会面临职位调整甚至失业。在美国，保险通常与工作绑定，一旦女性因生育失业，其原本享有的医疗保障也可能随之消失。

过去十年，美国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 (EEOC) 收到超过5万起怀孕歧视索赔案件，其中近三分之一的投诉涉及被解雇。美国两党政策研究中心 (BPC) 和Morning Consult针对职场妈妈的一项调查显示，约20%的女性表示在工作场所经历过怀孕歧视，有23%的女性因为缺乏合理便利或害怕歧视而考虑过离职。

学业出色的Cici曾以为自己当妈妈后依然能“掌控”生活，但经历了两年多的重压，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育儿所需的投入，除了对自身财务、能力的考虑，她提到很多不能忽略的“极小却致命”的问题——例如伴侣能否在做饭、洗衣等日常家务上提供足够支持。

居高不下的教育成本亦是悬在每个家庭头顶的剑。来自俄勒冈州的Jonas Wen有两个孩子，分别是两岁和四岁。“早在孩子出生之前，我和妻子就开始规划未来了。”他告诉《凤凰周刊》，“我们需要担心的很多，不光是出生时的花费，例如尿布、奶粉等，还有未来的教育费用，尤其考虑到美国高校高昂的学费。”

美国高校普遍收取高昂学费，私立大学尤甚。来源：US News

《支持母婴健康法案》的出现并非偶然，它与美国近来激烈的堕胎权之争息息相关。

2022年6月24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推翻近半个世纪前在联邦层面确立堕胎权的判例——“罗伊诉韦德案”，标志着女性堕胎权将不再受美国宪法保护。外界认为正是特朗普主政期间提名的三名保守派大法官，让“罗伊诉韦德案”得以被推翻。这也被视为特朗普任期最大的政治遗产。随着堕胎权回归各州，围绕生育的争议进一步加剧。

最高法院做出判决后不久，美国《大西洋月刊》撰稿人伊丽莎白·布鲁尼格（Elizabeth Bruenig）在同年7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仅仅限制堕胎而不解决育龄女性面临的经济困境，尤其是高昂的生育费用，是无法真正降低堕胎率的。她举出天价分娩账单的案例，呼吁应让生育免费。

伊丽莎白·布鲁尼格是一名支持生命权的自由派媒体人。

这一观点在反堕胎阵营内部引发深思。民主党内的非营利组织“美国生命民主党”（DFLA）执行董事克里斯汀·戴（Kristen Day）回应道：“这个想法非常有趣。”另一家非营利组织“美国人生命联合会”（AUL）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凯瑟琳·格伦·福斯特（Catherine Glenn Foster）亦公开表态：“免费生育应该成为政治议题。我会努力推动这件事。”

行动很快跟进。2023年1月，上述两个非营利组织联合发布一份政策白皮书，呼吁提供更全面的社会支持，包括将生育视为“免费服务”，并在致谢中承认是受到布鲁尼格的启发。正是这份白皮书引起了万斯的注意。

支持生命权的两个非营利组织联合发布了“让生育免费”的政策白皮书。

最终，该法案获得了罕见的跨党派支持，甚至得到部分妇女权益组织的赞同。降低生育的直接经济负担，成为不同派别在生育问题上的一项重要共识。

对于这项法案的提出，女性用户众多的社交平台Instagram上反响积极，评论区洋溢着赞许的声音：“这对母亲和新家庭来说肯定是一场胜利。”“太棒了，它（法案）是跨党派的！”类似评论获得大量点赞。Jonas Wen也表达了期待：“我认为这是向正确方向迈出的一步，有助于改变父母的考量方式，并让整个社会变得更加育儿友好。”

尽管如此，“免费生育”法案的前景和效果依然备受质疑。

首先，反堕胎阵营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部分保守派人士对这一倡议持警惕态度，认为这可能会让国家走向医疗“社会主义”。来自左翼的批评声浪同样强烈。布鲁尼格的文章发表后，遭到部分进步派人士的猛烈批评，指责她“是在推销一种‘强制生育，只不过使其免费’的逻辑”，布鲁尼格因此被迫停用了X账号。

更重要的是，这项法案的局限性显而易见。正如Reddit网友Willow-girl所言：“想象一下，女性在无薪产假后回到工作岗位，然后在清洁工的壁橱里挤母乳，同时把她们工资的一半花在照看孩子上。谁会想要这么做呢？”毕竟，该法案仅仅解决了分娩本身的费用，却未能触及美国低生育率背后的结构性问题。

来自他国的经验也为美国提供了警示。以挪威为例，尽管该国拥有全球最完善的生育政策之一，例如慷慨的带薪产假、普惠的托儿服务和鼓励父亲参与育儿的配额制度，但其总和生育率仍从1.98降至1.44。即使有强力的政策支持，生育率也可能因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因素而下降，单一的经济补贴效果有限。

如此背景下，白宫近期推出的“特朗普账户”（Trump Accounts）计划进一步引发争议。6月9日，在与戴尔、高盛、优步等多家企业一把手进行的圆桌会议上，特朗普正式公布了这一新计划，作为众议院刚刚通过的“大而美法案”中的一部分。

按计划，美国政府将为2025年1月1日至2029年1月1日期间出生的所有美国公民子女设立这一账户。具体来看，政府出资的1000美元将存入一个与整个股票市场挂钩的指数基金，由孩子的法定监护人管理。每个孩子的账户起始金额为1000美元，监护人或其他私人实体可在孩子整个生命周期每年额外缴款最多5000美元。这些资金将投资于跟踪美国股市大盘的指数基金。

不过，资金的使用受到严格限制，例如18岁时可提取50%的余额，25岁时可全额用于创业或教育，直到30岁时才可自由支配全部资金。

6月9日，特朗普在与商界领袖举行的圆桌会议上公布了“特朗普账户”计划。

白宫在公告中宣称：“这将使一代儿童有机会体验复利增长的奇迹，并从一开始就走上富裕之路。”

然而，理财专家普遍质疑其作为长期储蓄工具的性价比。尽管企业追加投资的承诺带来利好，但严格的提取限制和有限的税收优惠，使家长更倾向传统储蓄方式。卡托研究所的亚当·米歇尔 (Adam Michel) 认为，该计划“受到过度限制”，并且难以惠及低收入家庭。

对于特朗普政府提出的一系列“生育新招”，林笑笑评价说：“我觉得帮助不大，因为这不是大头。对我这种职场女性来说，生育的最大影响是我的职业发展。”

Cici也深有同感：“作为学者，育儿肯定会影响到你的学术发表，教职工作收入本身有限，所以我的同事们对养娃的兴趣不大。”Cici的一位女同事正在冲击终身教职的关键阶段，她明确表示，选择不生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学术产出和生活质量：“生完孩子，我恐怕一点积蓄都没有了。”

Cici承认，自己身处一个发展迅速的研究领域，“一旦因为生育耽误时间，一些想法可能会被别人先做出来”——这种焦虑感亦让她喘不过气。

诚如北卡罗来纳大学学者本杰明·古索（Benjamin Goss）总结的那样：“人们正在做出相当理性的决定，更多情况下他们相信，‘我想要孩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经历了两年多的育儿挑战，Cici对于所谓的生育困境有了更全面的看法。在半开玩笑说出“不推荐入坑”的建议后，她坦言，“做出关键的人生选择前，希望家庭成员能了解到生育的更多方面，然后慎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