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谒燕南寄庐

潮新闻客户端 何羽

杭州西湖赵公堤五号是一处浓荫掩蔽的院落。白墙，灰瓦，青藤，翠竹，经典的江南民居风格。院门敞开着，我下意识地正了正仪容，屏住呼吸，迈过门槛，又轻轻落脚，生怕打扰这里的主人——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先生。

燕南寄庐。

进门第一眼，就看到盖叫天先生在竹林中练功。他昂首屹立，眼神坚毅，平视前方，一股英雄气自下而上贯通全身，脚步稳健，左腿笔直，右腿高抬，呈金鸡独立之势，左手平放胸前，食指与中指并拢，朝上指向右手，右手紧握一柄长剑，长剑斜横于头顶上方，剑锋所向，气冲霄汉！狂风劲雨中，他巍然不动，凝成了一尊雕塑——盖叫天先生已离世半个多世纪了。

盖叫天雕塑。

盖叫天本名张英杰，河北人，以武戏闻名天下，被誉为“江南活武松”。河北古称“燕北”。他长期生活在杭州，自号“燕南”。

盖叫天八九岁时（哪时他还没有这个艺名），冬天在冰天雪地里练功，脸上冻疮青一块，黑一块，蓝一块，绿一块，两排牙齿“嗒嗒嗒”打架，浑身哆嗦。夏天，穿着破棉袄跑圆场，心里热得跟刀搅一样，满脸苦相。教戏的先生“啪”地给了一个巴掌，说，“你要笑！”笑不出来？再打一棍子。还不笑？藤鞭抽下来，抽三下，身上又多了三条血痕……盖叫天生前回忆旧社会学艺经历，说，“这样对我后来唱戏也有个好处，多大的委屈我在台上都能笑！”

百忍堂。

雕塑对面是正厅，百忍堂。

廊柱上这幅楹联体现了主人的职业特色与追求：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寻常人物能武能文能圣贤。“不大地方”，既指演戏的小舞台，也指人生的大舞台。“寻常人物”，指盖叫天以平民出身成长为了不起的艺术家。

不多提登台前的血泪，即便成名之后，也还是苦难不断。盖叫天曾被布景绊住跌断了腿，医生认为必须将腿锯去，否则有性命之忧。他坚决反对。因为锯断一条腿，就不能演戏了。又有一次，演出中他为了保护失误的同行而摔伤，骨折，医生竟把他的腿骨接错了，他就自己砸断腿骨让人重接。面对一次又一次生死考验，为了艺术，盖叫天的应对都是这个字：忍。刀刃向内，锥心之痛，都得忍。忍下一切苦难，身心经受千锤百炼，他终于开创了盖派艺术。

著名戏剧评论家欧阳予倩曾这样描述盖叫天的表演：他无论什么戏都有独到之处。刚劲有如百炼钢，也可以柔软得像根绸带，快起来如飞燕掠波，舒缓之处像春风拂柳，动起来像珠走玉盘，戛然静止就像奇峰迎面。这段描述令人神往，可惜我无缘现场亲见。

后厅。

穿过厢房，来到后厅，后厅正上方悬挂匾额“学到老”。据说，盖叫天每日练功从无间断，一直坚持到了七十多岁。

他说，练功重如泰山，贵在持之以恒。勤学苦练的“苦”字，并不是“傻”的意思，而是说，练功，一不要怕吃苦，二要苦思。怎样苦思呢？他创造了一种“灵魂复习法”。每次练完武功，休息时，他并不全身放松，只让身体歇着，脑子不休息。坐下来，定定神，闭起眼睛。在闭起眼睛的时候，脑子里飞出一个“化身”，照着刚才的样子，从头到尾再练一遍，清醒的头脑则对着一拳一脚的动作逐一检点，发现有误及时纠正。然后，再把“化身”收回来，睁开眼睛，站起来，再完整地练一遍，巩固。如此不断循环，年深月久，功夫渐入佳境。这个方法类似于下围棋的复盘，也是日复一日的自省、自新。

天井一角。

后厅西侧的小屋叫“罗汉堂”。这里曾经香烟缭绕、庄严肃静，是盖叫天孤灯素斋、涵养静气的地方。正走着，看着，想着，几条蛛丝拦住了路，我挥挥手，拂去。

罗汉堂内一分为三。正中的一间，高挂着白衣观音像，两旁排列十六尊姿态各异的罗汉塑像，每尊高约十五厘米。左侧的一间，红木书橱内，藏有数十部佛经。右侧的一间，陈列“八仙”塑像。这些塑像形态生动，盖叫天用来借鉴设计动作。点燃一炷香，青烟袅袅升起。风一吹，它随风飘散，但没有断。这种似联非联、断而不断的意境，启发了盖叫天对舞台表演身段之间起承转合的理解与化用。留心，用心，潜心，生活处处有艺术。

小院。

罗汉堂外是开阔的院子。院中这两棵大枣树是盖叫天亲手种植的。原先树杆挺直，经过百年风雨，今已形似两条蟠龙，庇护着这一方的静谧祥和。

枣树下，有一把铁制的椅子，椅背上搭着铁制的长衫、帽子，这组家常用物的雕塑，酷似主人的铮铮铁骨。解放前，他身处乱世，清贫艰苦，却始终坚守艺人的气节，拒不参加向日寇献媚的演出、反动权贵重金邀请的堂会。解放后，他作为民间艺人的杰出代表，得到了党和国家的至高礼遇。1950年，盖叫天在北京怀仁堂演出，毛泽东主席亲自到现场观看。周恩来总理、贺龙元帅与盖叫天1960年在杭州楼外楼亲切交谈的合影至今仍高挂在这里。

燕南寄庐总平面布置图。

周恩来（左）、盖叫天（中）、贺龙（右）合影。

这里是“燕南寄庐”，建于1921年，盖叫天先生故居。

这里不是杭州最热闹的景点，但我经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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