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楼兰(上):小河公主的微笑与3800年的文明基因
发布时间:2025-06-25 22:12 浏览量:3
#我的宝藏兴趣#“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中的这两句诗将边关将士们的坚韧与牺牲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虽然诗句中的楼兰代指边疆强敌,但历史上确实在西域存在一个叫楼兰的古国,它位于塔里木盆地东部的罗布泊西北岸,王国的范围东起古阳关附近,西至精绝尼雅古城,南至阿尔金山,北至哈密。古代 “丝绸之路” 的南、北两道从楼兰分道,因此它在西域占有极为重要的战略价值。
楼兰的位置
在现代人看来,似乎古人对楼兰抱有强烈的敌意,李白的《塞下曲》中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岑参的《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中有“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其实这些诗歌作品并非针对楼兰,而是作者借用《汉书·西域传》中的“傅介子智斩楼兰王”的典故,表达边关将士开疆拓土的豪迈气概。
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早在张骞出使西域时,楼兰已是丝绸之路上的著名“城廓之国”,它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是丝绸之路上较大的国家。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后,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国有意与西汉建立外交关系。但匈奴势力在西域正盛,楼兰、姑师(车师)如两个马前卒,一个在塔里木盆地东端,一个在天山东麓,牢牢扼守,阻止汉王朝与西域国家的联系,并多次劫掠甚至扣押汉使。
《汉书》记载,有位从楼兰逃脱的使者王恢建议汉武帝攻打楼兰、姑师等国,为汉王朝经营西域扫清障碍,“兵弱易击”是他对楼兰的评价。公元前108年,汉武帝派遣赵破奴、王恢出兵两国。当王恢的700铁骑踏破扦泥城墙(今若羌县且尔乞都克遗址),这个丝绸之路上最精明的外交家展现其生存智慧——将长子送往长安学习《论语》,幼子送至匈奴王庭驯养猎鹰。这种“双质子”政策,恰如塔里木胡杨的生存哲学:根系同时汲取地下水与季节性洪流,确保楼兰能够在两大势力间的较量中存活。
西域三十六国的楼兰与车师
然而后来的楼兰又多次倒向匈奴。公元前92年,亲匈奴派王子安归继承楼兰王,他不仅疏远了与汉朝的关系,而且还拒绝向过往的汉使提供向导和饮水,欲完全隔绝汉朝与于阗、龟兹等国的交流。引起了汉昭帝的愤怒,他在公元前77年派遣傅介子去刺杀安归。傅介子以汉朝有赏赐为名,诱使安归赴宴。安归以为又可以在汉和匈奴两大势力之间周旋,攫取最大利益。但这次却被傅介子提前安排的壮士刺杀。事后并宣称“天子诛之”,并成功改立亲汉的尉屠耆为新王。尉屠耆为了表示融入汉朝的决心,将国名改为“鄯善”,表示“一心向善”。
东汉时期,虽然因国力衰退,不得不撤销西域都护府,但班超的儿子班勇在公元123年担任西域长史后,代替原来的都护府之职,继续管理西域,并且在鄯善的柳中城(今新疆鄯善西南鲁克沁)设置了西域长史府,这一机构直到东汉末年仍在沿用,而且大多时间治所在鄯善境内。
东汉的西域长史府驻地柳中城遗址
曹魏统一北方后,沿袭汉制,在海头城(今新疆若羌县东北罗布泊西北岸的楼兰遗址)继续设置西域长史府,管辖塔里木盆地、天山南北以及中亚巴尔喀什湖以南的广大西域地区。这一制度即使在最为混乱的五胡十六国时期,仍然由割据河西走廊的五凉政权执行。
鄯善或楼兰作为西域地方政权,从西汉一直延续到了唐初,不过由于罗布泊干涸等气候环境的恶化,逐渐走向没落。东晋高僧法显西行求法,路过鄯善时见到“其地崎岖薄瘠。俗人衣服粗与汉地同,但以毯褐为异。其国王奉法。可有四千余僧,悉小乘学”。(引用自法显的《佛国记》)。隋代时鄯善在西域的政治格局中仍有一席之地,公元609年,隋炀帝在张掖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前来朝拜的国家中就有鄯善的名字。然而到了唐初,鄯善可能只成为一个地名,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末尾提了一句: “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这里说的是“纳缚波故国”,可见当地已不存在政权实体,可能它已彻底纳入中原王朝行政体系。
隋炀帝在张掖举办万国盛会的情景
历史文献中,楼兰或鄯善是西域诸国中占据篇幅较多的国家之一,但记载内容多关注它与中原王朝的互动和发展历史等方面,很少有记载其社会结构、经济特征、文化特色的内容。从二十世纪初开始,随着一大批楼兰或鄯善遗址的发现,为后世填补了这一空白。这些遗址分布在新疆若羌县城东北库姆塔格沙漠中的孔雀河古河道及罗布泊西南岸。遗址由大量的古城、墓葬和古代沟渠、田园等遗迹组成。
目前已发现的古城遗址有20余座。发现者将古城编为LA、LE、LK等编号。其中著名的古城遗址有:位于罗布泊西岸的楼兰故城(LA)、孔雀河下游的LE古城、罗布泊西南岸的LK古城、位于米兰河与车尔臣河之间的米兰古城。此外还有众多的墓地,比如楼兰故城周边25公里范围内的楼兰贵族墓葬群、孔雀河下游的小河墓地、楼兰故城东北的铁板河墓地、库尔勒市以东约202公里处的营盘墓地、米兰古城周边的僧侣墓地等。
楼兰遗址的分布图
这些古城和墓葬为我们了解这个西域古国提供了丰富而立体的素材。下面我们按照历史发展进程先为大家介绍楼兰早期的小河墓地。
小河墓地位于新疆若羌县孔雀河下游河谷南约60公里的罗布沙漠中,东距楼兰古城遗址175公里。但他与楼兰故城的关系不大,属于楼兰族群早期的墓葬,据后来的碳十四等测年法测定距今3800年。
1910-1911年冬季,罗布泊猎人奥尔德克在孔雀河下游的荒漠中追踪野骆驼群时,遭遇强烈沙暴,误入一片陌生沙丘区域。他在一座高约七八米的椭圆形沙丘上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上面插满了密集的胡杨木柱,部分木柱高达4米,截面呈多棱形。中央矗立的一根通体涂红的九棱形巨柱高约1.87米,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影响。中央的其余部分木柱被涂成红色或黑色,木柱间散落着大量露出地表的船形木棺,部分棺木被牛皮包裹,棺盖刻有神秘的符号和纹饰。他形容此地为 “千棺之山”。
小河墓地
奥尔德克是当地罗布人部落的猎人,熟悉当地地形。此前在1900年受雇于瑞典人斯文·赫定,担任向导,参与了楼兰古城的初次盗掘,因此对古遗迹具有敏锐意识。经过一番搜寻,他在墓地东部发现一处由木板搭建的小屋,屋顶覆牛皮与黏土,内壁涂红,地面散落一些牛颅骨及牛皮。奥尔德克曾在木屋挖出一具女性干尸。但这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快乐,回去后噩梦不断,他认为这座墓地是“魔鬼守护之地”,自己遭到了诅咒。
尽管奥尔德克的发现已在小范围内传开,但绝大多数人持敬畏态度,认为他冲撞了“伊比利斯”(幽灵)的安宁,才会噩梦不断。后来也有当地人误闯入这片充满禁忌色彩的墓地,捡到了一些宝贝,对墓葬造成少量的破坏。但这些破坏和后来的殖民掠夺者的破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1934年瑞典人贝格曼来到当地,72岁的奥尔德克引导他来到墓地,由于他们是沿着一条孔雀河支流来到墓地的,因此贝格曼将墓地命名为“小河墓地”。他在这里再次目睹了沙丘上的密集木柱,称其为“插满筷子的馒头”。随后贝格曼对墓地进行了粗略的调查,发现沙丘高7.75米,面积2500平方米,由数层叠压的墓葬构成。晚期的墓葬棺木已裸露在地表。
小河墓地的棺木
沙丘上的那些胡杨木柱有140多根,经过人为加工,主要有涂红的多棱形和涂黑的木桨形两种。多棱形木柱至少有六条棱,上端较粗,墓地中央最高的那根多棱木柱直径有50厘米;桨形木柱形如巨大的船桨,桨叶朝上,上面涂黑,桨柄插入沙土,上面涂红。对于这些木柱的作用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说奥尔德克曾经在墓地发现木屋,他认为这些木柱可能是建筑木柱,上方曾经也有屋顶,只是屋顶被沙漠中的风暴掀去了而已。随后他暴力开启了12具棺木。
据贝格曼著作《新疆考古记》及后续研究结果,他盗掘的文物有200多件,包括至少3具完整的干尸(包括一具女性干尸),多件胡杨木雕凿的完整船型木棺、纹饰较完整的棺盖、多根墓葬外部竖立的木柱,还有大量的随葬品。随葬品中有彩色毛织斗篷、尖顶毡帽、皮质短靴等服饰,还有草编篓(内盛麦粒、麻黄枝)、木雕人面像、骨雕饰品、蛇形木杆、嵌铜片木器等。
贝格曼盗掘的小河墓地木雕人面像
这些文物被贝格曼直接装箱从中亚偷运至瑞典,现收藏于瑞典远东古物博物馆,部分干尸和木器曾长期公开展示。尽管中方多次交涉,瑞典方面始终以“学术捐赠”为由拒绝归还。贝格曼的盗掘破坏了墓葬原生状态,导致21世纪初我国考古队重新发掘小河墓地时,多座墓穴信息缺失,严重影响了楼兰族群早期历史的研究工作。小河墓地文物成为“殖民时期掠夺文物”典型案例,202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其列入非法流转文物清单,但追索工作至今仍无进展。
2000年我国展开对小河墓地的考古活动,这年12月新疆考古所王炳华研究员借助GPS定位,率队徒步穿越沙漠,在消失66年后重新找到了该墓地,并且绘制了精确的定位图纸。2002-2005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该墓地进行了全面系统性的考古发掘。此次发掘工作取得辉煌成就,共清理出167座墓葬,出土古尸30余具,文物千余件。是众多被殖民者劫掠后出土文物最多的西域遗址之一。
2003年,在一个无风的早晨,当晨光穿透罗布泊的薄雾,考古刷轻触3800年前的船棺时,密封棺盖的牛皮在干燥空气中发出脆响,沉睡的“小河公主”带着欧亚混血的特征即将苏醒——这是时空胶囊的完美开启,更是文明密码的现代破译。
小河公主干尸
考古队从M13墓穴中清理出一具保存完好的船型棺木。棺木用整棵胡杨木雕凿而成,无棺底,棺盖由小挡板拼接,外层用新鲜牛皮紧密包裹,干燥收缩后形成密闭的环境。棺盖上雕刻的平行线和三角纹饰呈一定规律排列,可能与某种宗教仪式相关。
棺木头部,靠近墓坑前端竖立着一根涂成红色的胡杨木柱,柱体呈卵圆形,顶端被削成尖状,表面雕刻着细密的旋纹。清理过上百座墓葬后,我国的考古工作者终于知道这些木柱的意义,它们根本不是用来支撑建筑物的,而是青铜时代的生命图腾:象征女阴的桨形木柱与象征男根的棱形木柱构成的生殖图腾,在死亡沙漠中构建出生命崇拜的几何美学。胡杨木柱除了代表生殖崇拜外,还被赋予了沟通天地的能力。而那些被牛皮密封的棺木则寓意着对逝者灵魂的守护。它们共同营造出一幅祈求部落人丁兴旺,逝者灵魂能够得到佑护的氛围。
小河公主复原图
打开棺盖,棺内的女性干尸仰卧于黄色蒲草垫层上,全身被一块巨大的、质地细密的褐色毛织斗篷包裹。当斗篷被轻轻掀开时,一张保存完好的脸庞显露了出来:
金色的发辫盘绕在头顶,发丝虽历经三千多年侵蚀,仍带着自然的卷曲;眉骨高挺,眼窝深邃,紧闭的双眼上覆盖着长长的褐色睫毛,仿佛下一秒就会颤动;鼻梁高而直,嘴唇微抿,嘴角因面部肌肉干燥收缩形成一个神秘的 “微笑”,这一表情与 1934 年贝格曼盗掘的 “小河美女” 表情极为相似,被称为 “永恒的微笑”。中国考古学者为她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小河公主。
事实上这个名字也与她的墓葬规格相配。小河公主头戴一顶白色羊毛制成的毡帽,帽檐装饰7道红色毛绳,两侧缝制伶鼬皮,帽顶插单根隼鸟羽毛;颈部佩戴着由玉髓珠和青铜管交替串缀而成的项链。随着棺木的开启,气流掠过项链,发出细微的声响;手腕上佩戴毛绳串接的7枚兔距骨制作的手串,兔距骨大小均匀,打磨光滑。手指纤细,指甲仍保留着自然的弧度。脚穿牛皮鞋,鞋底与鞋帮缝合处嵌红毛绳装饰带。
小河墓地出土的草篓
她的右侧放置着一个芦苇编的草篓,篓口缝制一圈山羊皮,内盛保存完好的小麦粒、糜子和麻黄枝等物品,小麦颗粒饱满,甚至能看到麦芒的细节,印证了当时西域农业与草原文明的交融;麻黄枝是具有致幻作用的药物,可能与楼兰族群早期的萨满教仪式有关;她的左脸下方放置着淡黄色块状物。后经鉴定为 公元前1800年的开菲尔奶酪,这是全球最早的乳制品实物,证明楼兰族群在早期从事农业与畜牧业。
包裹干尸的斗篷是用羊毛编制,内衬栗色细毛毡。斗篷上有赭红色的几何图案,纹路清晰,染色工艺精湛,经检测使用了赭石、茜草等天然染料染制而成,色彩在历经三千多年后仍未完全褪色;斗篷内衬贴着身体的一侧,能看到细密的针脚,显示出当时高超的纺织与缝纫技术。
小河墓地出土的毡帽
棺木开启的那一刻,考古队员手持冷光灯,光线映照着棺内的每一个细节:干燥的沙漠空气让有机质遗物奇迹般的保存了数千年,开启时蒲草的清香、皮革的陈味与泥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人们仿佛仍能闻到三千多年前的气息。经碳十四测定,其年代约为公元前 1800 年,早于楼兰建国1600年,是塔里木盆地早期青铜文明的代表,她的容貌带有显著的欧罗巴人种特征。
近年来经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古DNA实验室付巧妹团队的检测,小河公主DNA 特征显示她是高加索人种和蒙古人种的混血儿,高加索成分占主导。这为探索西域早期人群的迁徙与融合提供了关键的实物佐证。
小河墓地出土的羊毛斗篷
此次发现的 “小河公主” 与 1934 年贝格曼盗走的 “小河美女”(12 号墓干尸)同属小河文化,但分属不同时期的墓葬,小河公主的墓葬位于沙丘深处,年代略早。她们共同构成了罗布泊的小河青铜文化。经检测,小河公主墓发现的青铜管成分为砷铜,不同于内地的锡铜,与哈萨克斯坦草原的青铜文化可能存在技术交流。
此次发掘的其他墓葬中出土了少量的青铜镜、小型青铜刀、青铜锥、青铜耳环等物品。其中青铜镜直径约8~10厘米,镜面抛光工艺较为精湛,但镜背无纹饰。贝格曼盗走的文物中也有一批青铜薄片,厚约0.2厘米,边缘钻孔,镶嵌于木杖上,是墓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这些青铜器均由天然铜或加工好的铜锭通过冷锻技术打制而成,代表了塔里木盆地的早期青铜制作技术。它们的发现为青铜文化的传播提供了新的线索。砷铜技术是否通过塔里木盆地传入中原,目前仍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热点之一。
没有纹饰的铜镜
小河墓地的发掘,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楼兰古国神秘过往的大门。“小河公主”带着三千多年前的微笑,跨越时空,向我们诉说着塔里木盆地早期青铜文明的故事,为西域早期人群的迁徙与融合、青铜文化的传播提供了珍贵线索。尽管殖民掠夺曾给研究带来阻碍,但我国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让楼兰古国的历史逐渐清晰。未来,随着其他楼兰遗址的深入研究,相信楼兰还会为我们揭开更多关于西域文明的奥秘,让这段古老的历史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光彩。
小河墓地发现的玉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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