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敏《名碑赏读（3）——<史晨碑>》

《史晨碑》是汉隶庙堂气象的完美典范。

一、孔庙三碑的时空坐标

在山东曲阜孔庙的汉魏碑刻陈列馆中，矗立着一方见证了中国书法巅峰成就的石碑——《史晨碑》。此碑刊刻于东汉建宁二年（公元169年），由前碑（《史晨祀孔子奏铭》）与后碑（《史晨飨孔庙碑》）双面构成，记载了鲁相史晨祭祀孔子、修缮孔庙等重要历史事件。碑身高173.5厘米，宽85厘米，厚23.5厘米，形制宏阔，保存完好，与《乙瑛碑》《礼器碑》并称“孔庙三碑”，堪称东汉庙堂书法的巅峰之作。

石碑阳面详述祭祀孔子的礼制奏章，阴面则记载史晨修缮孔庙、植树立市等政绩，全文约800余字，字径约3厘米，字口清晰如新，为后世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汉代隶书范本。尤为难得的是，虽前后碑刻于不同时间（前碑169年，后碑168年），但书风高度统一，应为同一书家所写，展现出严谨的创作体系。在近两千年的岁月洗礼中，其字画间自然形成的金石斑驳，更添古厚苍茫的时空质感。

二、中和之美的笔法密码

《史晨碑》的书法魅力，首先体现在其“不激不厉”的儒家美学境界上。作为祭祀孔子的庙堂丰碑，其书风完美契合汉代“中和为美”的审美理想，在法度与性情之间取得精妙平衡。

1. 方圆并济的线条艺术

藏露相生的起笔：横画起笔多藏锋逆入，含蓄浑厚，如“祀”“县”等字；

部分竖画则露锋轻入，尖中寓圆，如“利”“居”等字，赋予线条凝练而富有弹性的生命力。

波磔分明的节奏：捺画与横画尾部波挑舒展，形成“一波三折”的韵律。如“二”“年”等字的雁尾或平出、或上挑、或方折，变化精微，如飞鸟展翅般轻盈却不失力度。

篆籀遗韵的线质：中锋行笔圆融遒劲，线条虽纤细却内含金石古拙之气。清代学者方朔赞其“肃括宏深，沉古遒厚”，正在于这种外柔内刚的笔力表达。

2. 刚柔相济的笔势张力

与《张迁碑》的方硬如凿、《曹全碑》的圆转似玉不同，《史晨碑》用笔方中寓圆，圆中寓方，在理性节制中暗藏生机。同一碑中可见多种笔意交融。这种“虚和自然”的特质，使其区别于同时代碑刻的迟涩沉重，呈现出庙堂书法特有的典雅从容。

三、平中寓险的结构哲学

《史晨碑》结字之妙，在于法度森严中暗藏机巧，堪称汉隶结构美学的教科书级呈现。

1. 外松内紧的框架建构

横向取势的张力：通过收缩竖画、伸展波捺（如“上”“千”字），形成典型的扁平结构，强化隶书横向开张的稳定性。

四角撑满的平衡：如“三”“坐”“品”等字，下部略宽于上部，四角外拓撑满，体现“隶贵平正”的典型特征。

弧线破板的巧思：“口”部转折呈弧线三角形，“而”字两竖微弯相背，避免机械方整的呆板。而“臣”字左侧变直线为曲势，灵动调节多横排列的单调。

2. 动静相生的造型意态

左敛右舒的节奏：如“见”“元”“书”等字，收缩左撇，舒展右捺，形成“一张一弛”的对比韵律。这种处理既突出隶书标志性的飞动之美，又保持结构的严谨性。

平中寓险的微变：表面平稳的结体中暗藏欹侧变化。如“春”字三横俯仰各异，“史”字斜撇与厚重波捺构成“如翚斯飞”的动势，在方正框架内注入鲜活气息。

四、呼吸律动的章法布局

在整体章法上，《史晨碑》展现出宏阔而精微的庙堂气象：

疏朗如星的矩阵：纵横成列，字距大于行距，形成横向流动的视觉节奏。字间疏朗如庭院步道，行间紧密似廊柱并列，营造出“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的呼吸感。

纤线构图的张力：凭借纤细虚和的线条特质，在疏阔的章法中形成字与字之间的无形引力。如“死”字雁尾与“史”字波笔的遥相呼应，使孤立单字在虚空背景中产生气脉关联。

团块造型的韵律：单字外廓平正内收，如团块点缀于界格之间。清代王澍评其“严谨如程不识治军”，正指这种秩序井然中见生动的布局智慧。

五、汉隶演变的枢纽地位

《史晨碑》在书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里程碑意义：

汉隶定型的标志：作为东汉晚期作品，它标志着隶书脱离篆意、走向完全规范化。与早期《石门颂》的恣肆率性相比，其法度完备的特性代表了汉隶的成熟形态。

后世书风的源头：其“多骨微肉”的线条（杨守敬语）与均衡结构，直接影响魏晋楷书的形成。钟繇楷书中可见其提按分明的笔法基因；清代碑学复兴中，伊秉绶等大家更从中提炼出金石气象。

风格谱系的枢纽：在“孔庙三碑”中，《史晨碑》恰处《乙瑛》的端严与《礼器》的瘦劲之间，成为贯通汉隶风格的美学中轴。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将其与《乙瑛碑》同列为“虚和”典范，正是对其“中和”特质的最高认可。

六、初学入门的明灯

对书法学习者而言，《史晨碑》是进入汉隶堂奥的理想门径：

法度清晰的教科书：其点画起收分明，波磔规律明确（如“蚕头”含蓄、“雁尾”舒展），堪称隶书笔法图解。初学者可从中掌握“逆入平出，中锋行笔”的核心技法。

规避匠气的临习要诀：

忌描画刻板：需体会毛笔书写的自然节奏，避免将波磔写成模式化钩挑。

参融金石气：借鉴清代何绍基涩进笔法，通过墨色浓淡与速度变化表现碑刻风化质感。

取势见动态：临写“晨”“史”等字时，注意外廓内聚线与波笔舒展的冲突张力，避免结构平庸。

清代梁巘在《评书帖》中直言：“学隶书宜从乙瑛碑入手”，然《史晨》以其更均衡的规范性与更丰富的微变，实为贯通汉隶脉络的最佳起点。

结语：庙堂之上的永恒呼吸

驻足《史晨碑》前，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件书法杰作，更是汉代文化精神的立体呈现——儒家“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在此化为笔墨现实。其方正框架中流转的飞动意态，恰似汉人“刚健含婀娜”的精神气质：在庄严礼制的庙堂之下，生命的热力从未停止搏动。

正如碑文中“春秋行礼，以共禋祀”的记载，这块石碑本身已成为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祭祀。当锋颖在纸绢上重现那虚和圆厚的线条时，我们不仅学习一门技艺，更是在触摸一个伟大文明理性与诗意并存的灵魂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