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江艺平：康乐芳草

文/江艺平

在康乐园住了25年，园中草木只识得十之二三。想想平日里它们带来的愉悦，真有点怠慢了芳邻。

说到底还是自己怠惰。中大生科院师生十年前就编写过《康乐芳草》一书，收录康乐园近300种植物图谱。近日购得此书，发现它的妙处——一册在手，行走园中，按图索骥，很是方便。

之后在网络发现更多便捷之法。比如打开手机微信扫一扫，眼前的植株就自报家门。但有两样不好，一是微信识图偶有出错，二是隔着屏幕刷手机，终究隔膜。康乐园宜于用脚丈量，用心观察，于细微处慢慢品赏。

行走康乐园，最美的季节应该是五六月间吧。此时的草地总让人有些恍惚，像置身于碧波荡漾中，只是这感觉不会太持久。随着远处传来赛龙舟的鼓点声，校园里割草机响声四起，春天里恣意生长迎风张扬的草，被一律修剪成了“寸头”。放眼望去，碧波荡漾变得波澜不兴，每一片草地都像平铺展开的绿毯，准备迎接毕业季的到来。

红楼，古木，芳草地，构成了康乐园的独特魅力，论草地面积之大，品种之多，品相之好，说不定还可居大学校园之首。康乐园芳草寻踪，不仅有相见恨晚的愉悦，也有草木之外不少感悟。

《康乐芳草》一书收录的草本植物有80余种，但实际种类恐怕难以数清。我在康乐园见到过书里没收录的形似小芋头的犁头尖，贴地而生的三点金，亭亭玉立的一点红……草的大千世界，和世间万物一样无法穷尽。

一想到《康乐芳草》是由生科院一群在校本科生主创，就感到亲切。不仅因为我儿子在中大生科院完成本科教育，还因为当年有幸作为“新三届”在中大读书，见识过一群文科生热火朝天办了一本文学刊物《红豆》。

当年“红豆”散发民主启蒙气息，今日“芳草”传递科学求实精神。百年间，康乐园来过“德先生”“赛先生”，还有名留青史的多位大先生。先生孜孜不倦之教诲，终有不绝如缕的回响，故而有“红豆”，有“芳草”……2014年《康乐芳草》初次出版，时任中大校领导的77级同学陈春声为书作序，用《荀子·劝学》“玉在山而草木润”做标题，确实道出了康乐园精髓所在。

我们入学的1978年，康乐园随处可见荒草野径，树木森森，竹林萧萧。学子走进校园，野趣俯拾皆是。记得我上初中时以学农为主，插秧，割稻，田埂走得多了，没来由迷上“鹅不食草”，只因偶然从《赤脚医生手册》里看到对它的描述：株高二三寸，茎叶淡绿色，全株略被短毛，叶片小且互生，春天开紫红色小花，有无数朵聚成球状，全为管状花序。那时读物匮乏，饥渴中读这些文字，就特别着迷。后来考进康乐园，每天读不完的书，草木已无暇他顾。

至于我的同窗，大抵各有各的况味——有来自潮汕的农家子弟，暑假没钱回家，留在康乐园勤工俭学种菜，每天得一元钱，第二年寒假就有了回家过年的路费。

我们都在康乐园的天空下尽情生长，如草拔节，如花绽放，然后毕业，星散四方。那时的毕业季很俭朴，师生皆一袭布衣，全年级一张黑白大合照。四十多年后，怀士堂前的合影早已发黄，没有穿过学士袍的遗憾也得到了弥补，只是属于我们的“离离原上草”终究湮没在时光里。至于康乐园，年复一年，每到芳草萋萋，总有送别的骊歌响起。

白居易写《赋得古原草送别》，留下千古绝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康乐园四时交替，园中草虽不及原上草来得辽阔，却也有自己的一岁一枯荣，绵绵不绝，生生不息。

毕业季的草地铺开送别的绿毯，偏巧这草就叫“地毯草”，这种草广泛种植于南方城市绿地里。站在怀士堂看中轴线，绿油油的草地一眼望不到边。但再不舍的送别终有尽头，地毯草也渐渐挥别了离离丰茂状——在炎夏中变黄，在秋冬时变枯，到了春雨潇潇，也只冒出星星点点的绿。

到了早春康乐园，知时节的是酢浆草。许多人童年记忆里都会有酢浆草的影子。至今还记得，它脆而多汁的茎，留在齿颊间的酸。三四月间，走过永芳堂朝南一侧青砖路，酢浆草覆盖了路边一整片斜坡，绿叶纤柔，显得安静。不久，酢浆花开，粉红花朵成团成簇，顿时热闹纷繁。还有一种黄花酢浆草，体型小，散落于草丛间，不引人注意。

我对草的见识终究浅，直到遇见美洲蟛蜞菊，才知道有些植物美丽外表下包藏着野心。蟛蜞菊绿叶油亮，形似小蟹，密匝匝挤作一团，花开时金灿灿，耀眼得很。在康乐园校训矗立的三角地，乍见蟛蜞菊还有点惊艳，不久便发现厚实的地毯草根本拦不住它四处蔓延，只有割草机才能起阻遏作用。不过在进士牌坊前，园艺工人还是给了它一块专属领地。毕竟蟛蜞菊也有赏心悦目的美。

“归化”于康乐园的草本植物不少，且都和别的植物相处融洽。《康乐芳草》收录的伏胁花，别名很别致，叫“黄花过长沙舅”，和蟛蜞菊一样引进自美洲大陆，校园里常遇见，匍匐而生，开黄色小花，花有细柄，每一朵都像一支细小喇叭，花期从5月到11月，颇具观赏性。

寻芳中的小惊喜常常很意外。怀士堂台阶两侧有小草坪，生长着各种草，形似覆盆子的蛇莓，小巧玲珑的三点金，叶片如锯齿的旱田草……有一天甚至看到一棵矮小的蓝花草在开花。蓝花草也是归化者，更多被成片种在栏杆边、小径旁。接着就看见曾经令我着迷的鹅不食草了。我在康乐园见到此草仅此一回，也是缘分吧。

据说在一座城市里，归化的植物越多，表明开放的程度越高。康乐园这座百草园，不正是一座开放之园吗？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6月26日A10花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