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三修富顺文庙（15-17完）

盐城心事

高仁斌

一座川南文庙的营造之谜

一个盐城儒商的暮年壮举

——题记

15 转眼已是道光十九年。

文庙三大殿、东西两庑和敬一亭等主体建筑的框架都已成型，工匠们已经开始着手在横梁间安装木雕，这些木雕都是提前下料，分批编号后再进行雕刻存放。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承授自执掌江阳书院以来，已经举家迁到了县城的盐井街。平日忙完书院的事务，承授便会时不时地到文庙这边来转转，既是督促修建的进度，也能现场处理一些营造过程中的细节问题。让承授体会至深的是，再完美的设计，在具体实施的时候都会遇到不可预计的难题。

比如泮池，作为文庙的标准配置，也是文庙的消防取水地。盐城文庙的泮池为明代知县李嵩于成化八年所建，整体呈半月形，寓意着“孔泽流长”的儒家思想。经过多年风雨之后，泮池上的三座小桥已经坍塌，需要重建。泮池上三道桥，原本分别对应宫墙入口的三座门，即居中的中门和两侧的圣域贤关。然而，根据张震的建议，此次修建的盐城文庙宫墙并未开中门，那么泮池之上究竟该修建三座桥还是两座桥呢？如果修建两座桥，倒是刚好对应圣域和贤关，但不合礼制，如果修建三座桥，中间那座桥又没有对应的中门，相当于此路不通，这样做显然不吉利。围绕泮池上如何修桥的问题，承授和秦树庠、徐元龙讨论过多次，都没得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后来还是陈师傅无意中的一句话启发了承授，陈师傅说，以我们做木工来说，就有实用和装饰之分，这桥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于是，泮池的桥才有了现在的样子，桥还是三座，只是两侧为平桥，正对圣域贤关，用于通行，中间那座特意设计为拱形，并且在桥面上雕刻了滚龙，没有通行的实用功能，是一座只起装饰点缀作用的桥，依然取名状元桥，希望有朝一日，盐城能出一个状元，为才子之乡添彩。

像这样的细节处理还有很多。承授全程参与其中，深感文庙修建的深远寓意和博大精深。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切的理解，为什么盐城百姓对这座文庙如此看重，为什么父亲会举家族之力独肩修建盐城文庙。除了文庙悠久的历史让人们自豪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寄托了盐城人内心的向往和追求。

省城的乡试每三年举办一次，在此期间，都会举办一场隆重的乡饮，又称鹿鸣宴。就是组织邀请中举六十年的人一起聚会，能参加这个聚会的，大都是已年满八十的老人。

这一年秋闱刚过，盐城进士朱偓正在受邀之列。朱偓是清高宗乾隆四十四年举人，五十四年进士。朱偓也是盐城历史上第二个参加鹿鸣宴的人，在此之前的乾隆五十年丙午，盐城举人唐长民老先生参加了鹿鸣宴，不过那已经是五十三年前的事了。

盐城文庙完工在即，适逢朱九大人出席鹿鸣宴，盐城双喜临门。

朱偓有诗一组，记录了他参加鹿鸣宴的万般感慨。诗曰《道光十九年己亥重饮鹿鸣四韵》：

其一

恩纶一例贲三川，白首还登大比筵。

纪岁重逢书亥字，各场回溯感丁年。

龙门声阶罗佳士，蟾窟笙歌集众仙。

竞说江乡三度事，愧居王后在卢前。

其二

当年同日咏霓裳，此日星留曙后光。

姓字总登耆旧传，科名欣见子孙行。

草玄人去幽亭在，浮白樽空故馆凉。

独有莼鲈归隐客，闭门犹为读书忙。

朱偓注：同年杨松崖侍郎曾主讲锦江书院，同年张仰山大令，居省城南山花园，曩日宴游颇盛。同年今存者唯张环甫大令及余环甫，书法冠时，著作甚富。

其三

廿年宦辙驻湘东，得失依然似楚弓。

仙佛名区由我到，湖山佳处愧诗工。

桐乡久去心犹恋，潭水分符政敢同。

今日南州诸父老，衔杯应共说衰翁。

朱偓注：郴州有郴水，为无量寿佛苏仙耽故里，余调任巴陵五年，嗣摄岳州郡篆。

其四

锦城风物信清华，锁院文深丽彩霞。

偶捡朝衫怀释褐，乍听官鼓忆趋衙。

情多敢却宾朋饯，身健犹防拜跪差。

倘荷假年逾大耋，承恩还看上林花。

朱九大人从省城归来，盐城文庙宫墙正好完工。邓知县和承授商议，正好请朱九大人为宫墙题字，沾一点老先生从省城带回来的喜气。文庙宫墙依例该是“万仞宫墙”四个大字，但朱九大人提笔之后又放下，久久没有落笔。众人以为朱九大人在酝酿笔意，都在一旁默不作声，耐心等待。沉思了好一阵，朱九大人才饱墨挥毫，写下四个大字，却是“数仞宫墙”。为何不是“万仞”呢，众人疑惑不解。

朱九大人微微一笑，他的解释是：“万仞”与“数仞”其实没有太大含义上的差别，只是各地都用的“万仞”，盐城文庙取“数仞宫墙”，就是要突出盐城的与众不同。

后来，有懂得书法的方家说，朱九大人是在有意避开“萬”字和“宫”字结构上的相近，故而把“萬仞”写作“数仞”。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16

抵近年底，文庙的修建开始进入收尾阶段。屋顶铺装上琉璃瓦之后，屋面平整有序，起伏有度，整个文庙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更有光芒。按照陈大年师傅的话说，他修建了不下百栋大户人家的宅院，没有一处比得上文庙花费的心思多。在萧三爷听来，这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是陈师傅从业以来最用心的作品，萧家的工钱可没敢白拿。不过，这话萧三爷听着倒也高兴，萧三爷也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这一天，崇圣祠的屋面铺装完成，工匠们开始处理屋脊的造型，陈大年师傅在清理构件的时候，突然发现正脊宝鼎内柱上的一块木雕不见了，反复寻找了几遍，竟然也没有找到。眼看崇圣祠就要完工了，却少了一个构件，虽然这只是一个不足一尺高的木雕，却是宝鼎的内柱基座，少了就是一个缺陷。无奈之下，陈师傅找到承授商量，看能不能换一方木柱去替换，虽然不是雕花木柱，但实际上也不影响观瞻。

沉思良久，承授开口说：倒也不是不可，但总是一个瑕疵，这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陈师傅也是个讲究完美的人，在一旁默默点头，他也为自己的过失找不到恰当的弥补之法。

承授又自顾言语：也可以重新雕刻一个，只是这样就误了工期，却也不值当。

陈师傅又默默的点头，还是没有想到好办法来。

良久，承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陈师傅：你说那个木雕的尺寸是多高呢？

三十公分。陈师傅记得清楚，没有犹豫。

承授起身进屋，拿出一个木箱递给陈师傅。你看看这个陶人安放得上去不？这是江西景德镇的师傅专门设计烧制的，本来说是送给家父的礼物，如果用得上，这礼物就算是送给盐城文庙了。

陈师傅掏出木尺一测量，竟然整好也是三十公分。

二人几乎同时发出感慨，也许这就是天意。

谁也不知道盐城文庙崇圣祠的宝鼎上，安装了这样一个来自江西景德镇的陶人。直到一百多年后，盐城的人们才发现这个秘密，惊动了各方专家撰文猜测，煞有介事的阐释这个裸体陶人的寓意……盐城文庙因此获得一项殊荣，它是全世界唯一在崇圣祠宝鼎上出现裸体陶人的文庙。

文庙三大殿，大成殿居中，也最为壮观宏伟。大成殿之名，取自孟子赞扬“孔子之谓集大成”语，意思是孔子达到了集古圣先贤的最高境界。盐城文庙最初的大成殿始建于元代至元二十八年。此番重建，面貌焕然一新，面阔五间，围廊式，屋面为重檐歇山式覆黄色琉璃瓦，由五十根圆柱组成，最大直径七十公分。大成殿上雕刻有“天开文运”四个字，正背中央是高耸的五重宝鼎。大成殿的门扇设计精巧，上面分别雕有“六龙捧圣”“麒麟吐瑞”“松鹤延年”“双狮分水”“丹凤朝阳”“三羊开泰”“二鹿时钟”“象呈升平”“喜上眉梢”“挂榜封猴”“鱼跳龙门”等寓意美好的深浅浮雕。

殿内正面便是孔子座像，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着十二章王服，手持镇圭，仪态庄严。

大成殿已成，就差安放御赐牌匾了。而此时，盐城街巷间又传来好消息，进士张震迎来六十大寿，如今告老还乡，从济南府带回来的书卷都有上百箱，整整装了两船。人家都说孔夫子搬家尽是书，看来这进士回乡也尽是书。

眼见文庙即将落成，张震百感交集。盐城乃是川南县邑，而这文庙整饬有序，殿宇辉煌，实在是堪比州府。

得知张震回乡，萧三爷和承授早已在大兴客栈备下酒菜，既是为进士返乡接风洗尘，更是感激张震为文庙修建的规划之功。席间，聊得最多的当然是这盐城文庙。

萧三爷说：再过几天，敬一亭和龙池、凤穴的收尾事情就完工了，只等安装大成殿的御赐牌匾，我正和邓知县商议在春节前举行竣工庆典，这盐城文庙就算是大功告成，接下来，我就该把这文庙交给邓知县了。

说到御赐牌匾，张震忙问：盐城文庙一共有几张御赐牌匾？

一共四张，清康熙二十三年的“万世师表”匾，雍正三年或四年的“生民未有”匾，乾隆二年的“与天地参”匾和嘉庆四年的“圣集大成”匾。承授经办此事，记得十分清楚，在一旁脱出而出。

张震沉吟了片刻，伸出一个手掌：不对头，不对头，应该是五张御赐牌匾。

张震这一说，众人大为吃惊，这几张匾可是盐城老旧文庙存留下来的，难道还会有错吗。

张震见大家疑惑，哈哈一笑，说道：盐城老旧文庙留下来这四张御赐匾确是事实，但诸位有所不知，道光皇帝元年时曾御笔题书了一块“圣协时中”匾，因为当时的盐城文庙破败已久，早就沦为废墟，这块本应在十九年前悬挂的“圣协时中”匾，从来就没有在盐城文庙安放过，所以我说还差一张呢。

听张震这么一讲，大家恍然大悟。这时邓知县开口说话了：这个倒是疏忽了，听张知县一说，我才觉得，这张御赐牌匾应该增补上去，才算圆满。

众人都认为有道理，盐城文庙大成殿的御赐匾应该是五张。

于是，众人议定，文庙落成之日定在庚子年的正月十五。邓知县的说法是，当初商议修建文庙是丙申年的正月初一，落成之日在庚子年正月十五，这天正好是元宵节，便是盐城文庙的圆满之日。

17

文庙完工，共用银三万二千余两。坊间的人记不得具体数字，都说的盐城历史上第三十三次修文庙，用了银子三万三。加之萧三爷本身排行在三。于是，民间便送给萧三爷一个更亲切的称呼——萧三三。这个称呼，被后来的史官写入了《盐城县志》。

正月十五这天，盐城比以往任何一个元宵都特别。大街小巷谈论的话题，却不是正月里的拜年过节，而是盐城文庙。

张灯结彩的文庙，人潮涌动的盛况不亚于县城北坛的灯会。不论是盐城的官商名流，还是普通百姓，都赶了过来，他们要在这里，见证新的文庙落成，见证回乡进士萧承授带领江阳书院童生祭拜孔子的庄严仪式。这样的仪式，在盐城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组织过了。二十年的期待，将在今天成为盐城中轴线上最好的风景。

此时，绕城而过的沱江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得见这座盐城脉搏跳动的声音。

道光二十年正月，还发生了一件轰动盐城的事。西昌县周边接连发生几起农民暴动，情势愈演愈烈，县署已无法正常办公，盐城进士萧承赋毅然辞官回乡。盐城百姓都说这是：文庙落成，才子归来。

但萧三爷却隐隐地感到，长子承赋辞官回乡继承家业虽是好事，但这安稳的时局恐怕要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