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毛泽东与郭沫若的诗词酬唱，是为了交流澄清是非观点

——三个角度讲诗词酬唱的故事

▓ 周贤望

诗词酬唱自产生以来，就成了古今诗人的创作缘起之一，成就了诗歌史上一片欲罢不能的风景。本文谨从知己酬唱、群体酬唱和古今追和等三个角度，各举出三个典型案例进行分析，借以窥见在历代诗词酬唱中诗意交流的景象。

一、知己酬唱中的诗意交流

当酬唱诗的交往功能，升华到了声气相求、知己交心的程度，我们就称之为知己酬唱。史上感人肺腑的知己酬唱，不胜枚举。但这里还是举个三枚比较典型的酬唱故事，一是白居易与刘禹锡，二是元稹与薛涛，三是毛泽东与郭沫若。

一

白居易与刘禹锡——知己酬唱产生千古名作

在史上无数的知己酬唱中，白居易和刘禹锡是诗意交流最为深刻的一对。他们都出生于公元772年的河南，他们的诗运、官运、命运都非常相似。虽然他俩早有神交、诗交，但直到公元826年，两人都55岁时，才在扬州一起喝了第一次酒。

此前他们各有知己。

白居易与元稹并称“元白”，但此时元稹已经故去，白居易写下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刘禹锡与柳宗元并称“刘柳”，柳宗元也已逝，刘禹锡为柳宗元编成了《柳河东全集》。

可见白居易和刘禹锡都是极其重情重义的诗人，而两人在见面之前，都己有着“丧偶”般的孤独。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成就了诗词酬唱的文学史意义上的高度。白居易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

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

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

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

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用这首诗表达了对刘禹锡的理解、共情、抱不平，而刘禹锡则写出了他的代表作《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白居易与刘禹锡是中唐的双子星座。白居易的这首诗，就事论事，表情达意，是一首典型的酬赠诗，可以说是古往今来酬赠诗的范本，而刘禹锡的酬答诗，则在诗意高度上，开辟了酬唱诗的新境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成为千古名句，诗化了一代代人，这首酬答诗也成了刘禹锡的代表作，同时也是古今酬唱诗的巅峰之作。

从此以后，白居易与刘禹锡以诗交结成了最好的私交，两人的酬唱诗达到130多首，刘禹锡于公元842年故去后，白居易编成了《刘白唱和集》，并由此创造了诗歌史上第一次诗词酬唱的高峰。

二

元稹与薛涛——异性知己成就千年佳话

元稹与薛涛，是史上知己酬唱的另一个典型。元稹与白居易齐名，也是中唐的一流诗人，新乐府运动的领袖人物。元稹还曾经当过4个月的宰相，他与白居易是知己酬唱的开创者。这里不提元白之间的酬唱，只说元稹《寄赠薛涛》的这首诗：

锦江滑腻蛾眉秀，

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

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

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

菖蒲花发五云高。

元稹的这首酬赠诗，在写法上与白居易赠刘禹锡的诗，是同一个套路。有“文章分得凤凰毛”的高度赞赏，也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别后相思隔烟水”的情感暧昧。薛涛明白元稹对她念及旧情却已时过境迁的表达，但毕竟惺惺相惜，便以诗代笺，《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

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

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

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

与君开似教男儿。

读之，便能感受到薛涛对元稹的真感情。薛涛是说，这世间与我酬唱，夸奖表白的人，形形色色，多了去了。实际上，薛涛是中唐名妓、数一数二的才女，也是整个唐代最著名的女诗人，一生酬唱甚多，与之唱和者多为中唐达官名士，当时著名的诗人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王建、胡曾、杜牧等均同她有交往和酬唱。但是，元微之啊，我俩之间的那些“细腻风光”又怎么说呢？也许只有“我独知”了。你是月下咏花、雨朝题柳，但我却是“长教碧玉藏深处”的，我有我的坚贞，只能“总向红笺写自随”了。在《薛涛诗笺》中有许多诗作，研究者认为是写给元稹的，如《柳絮咏》：

二月杨花轻复微，

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

一向南飞又北飞。

这便是你元稹。最后一联“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薛涛说，算了算了，我薛涛现在年龄也大了，你就当我是个男人吧！

与元稹的方式一样，薛涛也说是“旧诗”，这也是一种欲盖弥彰。像这样的知己酬唱，在诗意交流上，不像“刘白”酬唱那么有思想境界的升华，只重在情感层面，但也为后来的情感交流，尤其是异性之间情感交流树立了样板和标杆。

三

毛泽东与郭沫若——诗意交流澄清是非观点

在当代诗词的知己酬唱中，相对有典型意义的诗意交流，我认为首推毛泽东与郭沫若之间的酬唱。

郭沫若通过诗词与毛泽东的沟通很多，是和毛泽东诗词最多的诗人之一，而且得到了毛泽东的多次酬答。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浪淘沙·北戴河》、《水调歌头·游泳》一经发表，郭沫若就《试和毛主席韵》，作《念奴娇·小汤山》、《浪淘沙·看溜冰》、《水调歌头·归途》以和之。

郭沫若写了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人妖颠倒是非淆，

对敌慈悲对友刁。

咒念紧箍闻万遍，

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当剐唐僧肉，

一拔何亏大圣毛。

教育及时堪赞赏，

猪犹智慧胜愚曹。

毛泽东读了，许是觉得不应该“千刀当剐唐僧肉”，也作《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

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

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

只缘妖雾又重来。

随后，郭沫若又和毛泽东：

赖有晴空霹雳雷，

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雾，

八十一番弭大灾。

僧受折磨知悔恨，

猪期振奋报涓埃。

金睛火眼无容赦，

哪怕妖精亿度来。

毛泽东没有和郭沫若诗的韵，只在诗意思想上进行了深刻的交流，带有以诗论事的，并对当时的国际环境有所映射，具有时代性。

毛泽东70虚岁生日时，郭沫若写了一首《满江红·领袖颂》：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天垮下来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听雄鸡，一唱遍寰中，东方白。

太阳出，冰山滴；真金在，岂销铄﹖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迎东风革命展红旗，乾坤赤。”

毛泽东又和一首《满江红·和郭沫若》：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郭沫若借为毛泽东祝寿表达他对毛泽东的崇高敬仰，而毛泽东却用和词，展现了他的伟大情怀。

情感交流与思想交流是诗词酬唱的两个层次，如果说元稹与薛涛的酬唱，只是处在情感交流层次，而毛泽东与郭沫若的酬唱，则上升到了思想交流的更高层次。由情感到情怀，毛郭的诗词酬唱，更多的是诗意交流，也拓宽了诗词酬唱的高度。

二、群体酬唱中的诗意交流

古代文人有各种形式的雅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其中，诗词雅集是雅集中的雅集。

诗词雅集必然伴随着大量各种规模的诗词酬唱活动。目前已经有很多研究者在诗词酬唱的考察与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如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体研究》、巩本栋《唱和诗词研究——以唐宋为中心》、岳娟娟《唐代唱和诗研究》、唐朝晖《元代唱和诗集与诗人群简论》、王天觉《论明人的唱和诗体观念》，等等。他们共同为我们建构了前人进行诗词酬唱的概貌与风景。

当下的诗词酬唱，尤其是最近十年，由于全国各地在区县甚至乡镇一级，都普遍建立了地域性的诗词组织，各种各样的诗社更是层出不穷，他们广泛开展了诗词雅集，使得诗词酬唱活动井喷式发展。

这里也例举三个典型的群体酬唱活动，一是历史上著名的西昆体酬唱，二是济南趵突泉对赵孟頫《趵突泉》的千年之“和”，三是说一说“坡底韵”的故事。

一

同一时空的群体酬唱——以西昆体为例

宋初的西昆体，作为一个馆阁文臣酬唱集团的存在，一时声势最盛。欧阳修在《六一诗话》里说：“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之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可见当时 盛况。

一般认为，西昆体是晚唐五代诗风的沿续，艺术上大多师法李商隐，发展了李商隐追求形式美的倾向，其诗雕润密丽、音调铿锵、辞藻华丽、声律和谐、对仗工整，呈现出整饬、典丽的艺术特征。“做工”虽然好，却堆砌典故，思想相对贫乏。欧阳修说“患其多用故事，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

但是，西昆酬唱，可以说是诗词酬唱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一笔。不然怎么可能通过酬唱而形成一个诗歌流派？一部《西昆酬唱集》又怎么会得到历代那么多文人的诟病、争议与效仿？

从下列西昆体三大代表诗人的同题酬唱，进行文本细读，则能见西昆体之一斑。

杨亿《汉武》

蓬莱银阙浪漫漫，

弱水回风欲到难。

光照竹宫劳夜拜，

露漙金掌费朝餐。

力通青海求龙种，

死讳文成食马肝。

待诏先生齿编贝，

那教索米向长安。

刘筠《汉武》

汉武天台切绛河，

半涵非雾郁嵯峨。

桑田欲看他年变，

匏子先成此日歌。

夏鼎几迁空象物，

秦桥未久已沉波。

相如作赋徒能讽，

却助飘飘逸气多。

钱惟演《汉武》

一曲横汾鼓吹回，

侍臣高会柏梁台。

金芝烨煜凌晨见，

青雀轩翔白昼来。

立候东溟邀鹤驾，

穷兵西极待龙媒。

甘泉祭罢神光灭，

更遣人间识玉杯。

杨亿、刘筠、钱惟演是《西昆酬唱集》的主要作者，3人的诗占8成，全部作者也只有17位，都是馆阁文臣。这一酬唱集团的互相唱和，体现了历代群体酬唱的绝大部分特征：在游戏娱乐层面的比智斗巧，在社交层面的附和吹捧，在情感交流层面的虚假做作，而在思想交流层面，则鲜有创造。

对照当下的诗词酬唱，何其相似乃尔。像西昆体这样的诗词酬唱，已经成为当代诗词酬唱的主要形式，所不同的是参与酬唱者涉及社会各个阶层。

二

不同时空的专题酬唱——以赵孟頫的《趵突泉》为例

专题性酬唱，也是历代诗词酬唱活动的重要形式之一，可能根据一个人，围绕一首诗，针对一个景点、活动、事件，进行长期的持续的酬和诗创作。像济南趵突泉就是一例。

元代的赵孟頫，留下了一首七言律诗《趵突泉》：

泺水发源天下无，

平地涌出白玉壶。

谷虚久恐元气泄，

岁旱不愁东海枯。

云雾润蒸华不注，

波涛声震大明湖。

时来泉上濯尘土，

冰雪满怀清兴孤。

数百年来，这首诗早已成为吟咏趵突泉的诗歌中最为著名的一首。其颈联“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就长期悬挂在泉池北侧泺源堂前。

赵孟頫的这首诗，引来无数后来人相和，清代德州籍诗坛大家田雯在1683年即有文记载说：“济南多佳山水，趵突泉称为奇观，游屐所至，题咏纷纷。赵松雪一诗，和者千人，又各镵石于泺源之堂壁上。”可见这种跨越时空的专题酬唱，也构成了一种别样的人文风景。

济南文史学者周长风、刘书龙辑注的《赵孟頫历代次韵诗辑注》一书，收录了明清两代共129位作者的158首“和赵诗”，全是次韵和诗。

在所有酬和诗人中最著名的当数明代的王阳明，因为王阳明酬和赵孟頫的诗因已刻碑而得以传世，如下：

泺源特起根虚无，

下有鳌窟连蓬壶。

绝喜坤灵能尔幻，

却愁地脉还时枯。

惊湍怒涌喷石窦，

流沫下泻翻云湖。

月色照衣归独晚，

溪边瘦影伴人孤。

我以为像这样穿越时空的诗词酬唱，应该继承和发扬。一些有一定文化底蕴的景点、建筑，是可以效仿的。

三

时空交错的网络酬唱——以“坡底韵”为例

网络时代给诗词酬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天南地北的人，不问身份、年龄，都可能在某个时空相遇，只要找到一个共同点，就可以展开他们的酬唱活动。2000年发生的“坡底韵”，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

2000年，南京的刘玉霖宫联璧夫妇在陕西蒲城坡底村铁路卫生所打工期间，写了《坡底打工寄义友》：

坡底孤村且住家，

不闻喧闹远浮华。

树围屋后藏啼鸟，

菜种门前当养花。

偶过平林寻洛水，

时登高岭赏烟霞。

随身薄技堪糊口，

野味清蔬茉莉茶。

此诗在网络发布后，引起了网络诗友的广泛酬和。有资料说，因其内容涉及乡村风情、自然景观、人文情感等多个方面，不仅反映了打工人士的生活感受，也体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文化的热爱，加之原作用平水六麻韵的五个固定的韵脚字“家、华、花、霞、茶”而大受欢迎，许多诗人加入创作，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所谓“流派”，到2011年，酬和作品已超过三千首，并有《坡底诗缘》等多种诗集出版。

有人估计，至今，坡底韵七律不下百万首，形成了当代诗词群体酬唱的一个独特风景，并且成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诗词现象。

目前，坡底韵的网络酬唱活动还在持续，酬和诗依然层出不穷。由于我们的分析研究总须以作品为对象，这里我也选一首《乡下老家》，构成一个坡底韵酬唱样本，以供品味。

数百年来此是家，

乡风淳厚远繁华。

或晴或雨观云气，

生趣生闲拾落花。

一口方塘眠古月，

几株老树晾霓霞。

山前乍见秋芽嫩，

好趁新凉采野茶。

三、古今追和中的诗意交流

苏轼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此语提出 了“追和”的概念，并认为这种酬唱形式始于他自己。虽然研究者认为“追和”者早苏轼而有之，但像苏轼对陶渊明这样大规模的追和，是第一次，因此，我认为，苏轼确实是古今追和的开创者。

古今追和，不同于知己酬唱那样有双向互动，而是单向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抒发。但这种酬唱比其它任何形式的酬唱都更加纯粹，更加接近灵魂。这里我再举出三个典型案例进行分析。

一

苏轼追和陶渊明的精神共鸣

陶渊明大约生于365年，卒于427年；苏轼生于1037年，卒于1101年。苏轼与陶渊明之间，相隔了600多年的时空，但他们以诗的方式，实现了灵魂的交集与精神的共鸣。

1092年，55岁的苏轼写下了第一首“和陶诗”，到1097年，几乎把陶渊明的所有诗篇都和了个遍。陶渊明传世作品共有诗125首，文12篇，被后人编为《陶渊明集》，苏轼则一生写下百余首“和陶诗”，连《归去来兮辞》也和了。

1097年，苏轼把写好的《和陶诗集》寄给弟弟苏辙，并在信中对苏辙言：“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说明了他以陶渊明为师范，和他与陶渊明的精神共鸣。

选取几首苏轼和陶渊明的诗，我们对照阅读陶渊明的原诗和苏轼的和诗：

陶渊明《饮酒》之一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苏轼：和陶《饮酒》之一

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

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

寸田无荆棘，佳处正在兹。

纵心与事往，所遇无复疑。

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

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

时来苟冥会，踠辔憩通衢。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

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

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苏轼：和陶《始作镇军参军始经曲阿》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简书。

穆生责醴酒，先见我不如。

江左古弱国，强臣擅天衢。

渊明堕诗酒，遂与功名疏。

我生值良时，朱金义当纡。

天命适如此，幸收废弃余。

独有愧此翁，大名难久居。

不思牺牛龟，兼取熊掌鱼。

北郊有大赍，南冠解囚拘。

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

通过文本细读，我们可以看出，陶渊明并非只有“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么简单，“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他有着穿透世俗的清醒和对生命的沉思与自觉。

苏轼是懂陶渊明的，但苏轼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与无奈，实在不如陶渊明那么果断与潇洒，所以，苏轼在精神上与陶渊明产生共鸣，却只是陶渊明的追随者。陶渊明有着“采菊东篱下”的归田守拙，而苏轼从一开始就发出“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的感叹，世事蹉跎，只能把“白鹤返故庐”的梦想写在诗里，寄给弟弟苏辙。

像苏轼这样的古今追和，不仅成就了诗歌史上的一个著名佳话，也开创了一种新的酬唱形式：“追和”，为后人所效仿。

二

毛泽东追和陆游的“反其意而用之”

众所周知，毛泽东因为读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也写了一首同题的词。先读文本：

陆游：《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毛泽东：《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可能有人认为毛泽东与陆游的两首《卜算子·咏梅》，只能算是“同题诗（词）”，但我认为，像这种根据前人的诗词进行针对性的酬和，就是古今追和，也是一种典型的诗词酬唱形式。

如果说苏轼重在“和韵”，毛泽东则重在“和意”，我认为毛泽东的“反其意而用之”，比苏轼以“和韵”为主要特征的“和陶诗”更加方便古今追和的酬唱。

先读陆游的这首词，陆游以寒梅自比，通过“断桥”、“黄昏”、“风和雨”，不“争春”却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把寒梅所处的环境、遭遇、心理，都形象地展示了出来，最后“只有香如故”，体现了梅花的品格与境界。

陆游的这个作品，无论从艺术上还是从思想上看，都是一首佳作。追和这首词的作者毛泽东无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毛泽东在思想层面，比陆游更高。

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抛弃了传统的文人词写梅花的基调，不再孤芳自赏，变得积极乐观，气魄宏大，境界更加高远。

三

树人诗社对鲁迅诗词的追和

南京市鼓楼区挹江门街道鲁迅园社区，曾经是鲁迅在南京读书的地方，南京树人诗社的注册地址就在这里。树人诗社是取鲁迅在此读书时的名字周树人而命名的。

树人诗社自成立以来，就把《诗和鲁迅》作为一个长期的创作任务。一是细读鲁迅的旧体诗，直接进行以和韵为主的酬和，二是学习鲁迅的小说散文著作，根据鲁迅相关诗作进行以和意为主的酬和，三是针对个人对鲁迅先生的敬仰而直接表达的诗作。

至今为止，树人诗社已经创作出酬和鲁迅的作品300多首。在此，也作为一个典型案例，选取几首，以窥取当代诗词酬唱中古今追和的风貌。

步韵鲁迅《题》有所思

倚重小聪明，不堪真性情。

千年旧文化，一片颂歌声。

步韵鲁迅《题》以述怀

不作名利想，奈何名利场。

好诗无一二，进退两彷徨。

孔乙己的长衫——读鲁迅《孔乙己》

面子比天大，性儿如夜深。

长衫虽已旧，依旧罩人心。

读鲁迅《药》步韵先生《无题·血沃》

可叹华家与夏家，

儿郎皆值好年华。

夏郞热血华郞药，

落得双坟几吠鸦。

读《纪念刘和珍君》步韵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

陷身黑暗盼明时，

愤懑悲哀积乱丝。

惨淡人生仍直面，

淋漓鲜血勇擎旗。

青春铸就冲天志，

信仰书铭动地诗。

浩气堪能昭日月，

每逢祭奠泪侵衣。

步韵鲁迅《自嘲》怀鲁迅

可堪人谓我何求，

怎奈柔肠硬骨头。

此国此民长路阻，

其哀其怒大荒流。

既来且往惊风雨，

向死而生化斗牛。

五十五年燃指烬，

魂光魄火照千秋。

本文系由中华诗词学会罗辉先生总负责、子川先生牵头的“诗词酬唱的社会功能”部分的第二篇。

本文作者周贤望

【周贤望简介】周贤望，1962年11月生于安徽安庆，居南京。央企业退休，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曾在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和南京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在职研究生学历、高级企业文化师执业资质。

曾出版《人场》《浩荡之上》等文学、文化著作6部。曾发表作品300余万字。曾获屈原文学奖、楚天文艺奖等80余奖项。曾参与《中华长江文化大系》的编撰。

系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诗词研究院研究员，中国长航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交通作协副会长，南京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兼创作研究部副部长。

现任交通运输部“国家交通重大工程档案系列丛书”编辑部总编审，南京树人文化服务中心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