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编舟记丨《余生》编辑手记

发布时间:2025-06-26 19:24  浏览量:2

2024年2月,在光明森林组织的黎紫书短篇小说集《野菩萨》共读群里,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几十甚至上百条消息,都是读者对这本十年前的小说集的阅读感受、探讨交流,甚至把黎紫书的照片做成表情包互相督促读书进度。这份热忱让常年坐在编辑的书稿堆里又少能真的感受到读者反馈的我感到惊讶。从2021年《流俗地》出版以来,越来越多的读者更进一步地了解到马华文学,了解到黎紫书。 2022年《告别的年代》出版,2023年《野菩萨》出版,即使是旧作再版,锤炼的文字、深邃又锋利的视角、不屈的内核还是使得读者愿意沉下心去阅读,并反复感受黎紫书对文学的虔敬与苦心。那一次在共读群的交流中里我写道:沿着这个(黎紫书创作的)独特的脉络一直走下去,是一种挑战,一种冒险,也是一种享受,走进马华密林,也是走进黎紫书的文学王国。

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之外,微型小说同样是黎紫书文学图景不可或缺的那一块拼图,更是如她所说,“要打开我用文字创造出来的世界,微型小说正是那一把最适合的钥匙”。

抱着这样的想法,微型小说集《余生》的再版也再次提上日程。

当对窗的邻居换了一对熟悉又陌生的新情侣;当城市独居女孩发现天花板上住着一个人;当新年又至迎来平常到无趣的团年饭;当儿子在自己打盹的时候无声溺水;当一个人按照你笔下的小说走向自己的命运……

这本收录了71篇微型小说的集子小而丰富。小在篇幅,每篇均在千字左右;丰富在小的切口之下,遮蔽着庸常琐事,饮食男女,科幻寓言,异化畸态,转瞬即逝的怅然和温存。

微型小说一直以来容易被读者忽略,被评论家轻视,似乎被认为只是练手的小玩意儿,只有鸿篇巨制才显作者功底,才配彰示读者品位。而黎紫书不这么认为,她说:

长篇小说是一个大的箱子,里面可以放很多宝物;但微型小说对我来说,是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的人生中,在我们的生活里,必然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只适合放在小小的盒子里头。比如一颗钻戒,你不可能放到一个八宝箱、一个大箱子里头,那钻戒不会显出它的珍贵夺目来。但是当它放在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盒子里面,你打开那个盒子,看到钻戒就是整个世界。

于是我们开始做的是,如何将《余生》这颗折射出丰富光泽的钻戒放在属于它的盒子里,让更多的读者打开这只盒子,看见它的闪烁。

01

放进那只盒子

最先想到的是,做一本轻巧趁手的书。

2023年冬天收到策划编辑陈玉成老师发来的定稿时,我在每天的地铁通勤的时间里把71篇小说读完。地铁停停走走,摇摇晃晃,但阅读并不中断,因为每一篇都很小巧而有奇崛张力,信手拿来几篇,短时间内就能得到很满足的阅读体验。也因此想到,如紫书老师对长篇小说与微型小说的比喻所说,如果把这样一本书放进厚重的精装外壳和庞然的大尺寸里反而失去了它的风味。反复参考比较了很多开本后,我们选择了110mmx185mm的尺寸,排下来每篇小说在三到四页之间,整本书一手可握。拿到第一本样书的时候我尝试了一下,刚好可以放进裤子口袋里,有种随身带着万花筒的感觉,小而能折射出纷纷世界,随身携带,随处可读,随时可以翻开一篇,随时可以开始下一篇。

编辑过程中,紫书老师也提出想为小说加几幅插画来增色,找来了马来西亚插画师农夫,也是马来西亚版《流俗地》封面的绘者(“是的我就是想多幫襯馬華人”,紫书老师语)。几经辗转通过电邮联系上农夫后,最初我们提到想以四辑内容为主题创作四幅插画,不一定对应具体的某个篇目,风格和氛围比较契合就好,也给出了比较有代表性的几篇作为参考。没想到农夫老师耐心而用心,将两篇小说融于一张画面,绘制出了四幅插画,第一幅《窗帘》与《守望》,第二幅《明信片》与《同居者》,第三幅《消失的赵露》与《命运》,第四幅《青花与竹刻》和《无花》,仅仅是初稿已经十分惊喜,巧妙而独到,不多时就已定稿。

插画初稿cr.农夫

在成书的很多环节和部件中,环衬是很小的一部分,几乎不会有人提及,更少有读者会在意。不过既然是编辑的手记,那就顺着编辑写一下。其实原本我对《野菩萨》的环衬很是满意,有淡淡的飘纹,很雅致美丽,结果因为跟着紫书老师一站一站签过太多的书,签书过程中才得知因为石斑纹纸表面光滑,签字时太容易滑笔,反而不太好签。

于是到《余生》成书时就想到要换有纹路的纸做环衬,下笔时阻力更大,签字时手感更好。换了水纹纸后,签字问题解决了,但因为开本较小,翻页签字时又太容易滑落腰封,读者阅读时应该也有这个体会,还是美中不足。不过记在尝试体验中了,下次还试。

02

有冰在融解

封面的设计要曲折一些。《流俗地》的封面有怡保城景做依托,《野菩萨》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菩萨手与净瓶水,而《余生》,我们再次请前三本作品的设计师严瑾为它操刀,它的丰富却成了封面设计最大的难关,太多侧面要如何凝聚在一张封面上。

最初的思路,我们想既然丰富难以提炼,干脆可以简约一些,试过一个版本后又因开本本就瘦小,如果太简约担心会被掩盖在书丛中。后又想到极繁风格,试试一种轻盈又有点诡气的感觉,以紫书老师对微型小说的形容“我试着把诗的灵魂注入这些小说,如同让颤抖着翅膀的蝴蝶驻足于锋利的刀刃,给小说以不可承受的轻”为思路,把“蝴蝶”和“刀刃”作为主要意象,但几版方案出来,始终觉得差点意思。紫书老师更是说:“我看過了,真要選的話,第一個還能接受。另外兩個完全接受不了。可是第一個也不是自己真心喜歡的哈。只是比較之下的選擇。”她直率而信任,我们当然也不愿含糊应付,一时陷入瓶颈。

在苦寻解法的时候,我还记得那一天,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公布。我想到了她的作品《白》。同样是多而纷纷的表述,凝结在封面那只纤毫毕露的白色羽毛,轻盈但是全部重量。我们能用什么来象征“余生”呢?

打开了《白》的封面插画师陈允然的主页,看到了这幅冰块。

cr.陈允然

有人的生命如冰融解。——《阳光淡淡》

三点三的光天白日之下,云英感觉自己如冰块般逐渐融化。——《此时此地》

没有谁提起这人,就像那只是一小块冰,如今融掉了。——《卢雅的意志世界》

紫书老师时常会用冰写人。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卢雅的意志世界》读到这样的描述时的感受,但始终不知如何概括。而当我能够明白自己感受到的到底是什么时,是2023年8月,《野菩萨》出版,我跟紫书老师到广州做活动,在那场活动里,紫书老师讲了一件事。

在我就读的中学有一位老师,教华文科,他是一个非常平庸的老师,是一个教课很闷,大家在上他的课的时候都会睡着的那种老师,你看得出来这个老师他一生只想这样子当一个老师,然后就顺顺利利地等着退休,这样平庸。可是他对我来说是有他不平凡的一面,他在我生命中是一个很独特的老师。

我中学是一个很坏的学生,经常逃课,经常不上学,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老师也不管我。那时候一个班上有四十多个学生,我就是那种平庸、成绩不特别出色的学生,老师觉得我这种学生自暴自弃也罢,那就由着你吧。那时候整个学校里面没有一个老师能够喊出我的名字,只有这个老师。

这个老师他是我那么长的求学生涯里面,唯一看得出来、曾经发现我有写作的能力跟欲望的一个老师,他发现我只对写中文作文感兴趣。我经常不交作业,反正老师也不怎么管我,我没交老师也不会发现。只有这个老师他会发现我没交作文,我如果不交作文,他会当场在课堂上喊我的名字:为什么这个礼拜没交作文?只是作文,如果我没交其他作业,比如说大小楷这些东西他是不管我的,只有作文。他为什么记得我的作文?因为我的作文永远是文不对题的,永远是不符合考试要求的。

当他说请用750个字以内写出一个题目的作文,我可能交一首诗上去,我可能写一个很长的小说上去,我可能把一个议论文的题目写成一篇抒情文就交上去。但老师都认认真真地看了,所有错字圈起来,而且每一次我都得全班最高分。不管我怎么写不符合规则性的东西,可是他就给我最高分。

对我来说,那时候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每一次交作文有一个忠实读者在读你的书,从来没有告诉我说不准这样子,你犯规了。某种意义上他纵容我自由地写,他从来没有教过我怎样写作,他没有说不是,不应该这样写,应该那样写,从来没有指点过我,可是他给我这样的空间,他允许我有这样的空间,自由地用你喜欢的方式写你喜欢的东西,我知道你喜欢写。只有这个老师让我有了一个快乐地创作的人生体验。

我太感谢老师,可是我小时候在学校就是一个很孤僻的孩子,跟其他同学也没交往,没有好朋友,跟老师之间简直就是没说话,所以对这个老师也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

后来一直到当了记者,参加文学奖,那时候我是马来西亚马华文坛上的得奖王,每一年都拿好几个大奖,有名气了,我开始有点高兴了,就想起来其实能够有今天是因为当初有这样的一个老师纵容过我,鼓励过我自由地写作,用自己的方式,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想到要回去感谢这个老师,那时候老师已经退休,我就找到了老师住家的地址,给老师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工工整整地写,然后得到他的回信,我就上门去拜访。

每一年只要我在怡保老家,我都会去拜访他,遇到过很多场面,比如说和他庆祝生日,跟他家人一起给他唱生日歌;或者是父亲节的时候,本来给他打电话说老师明天我要去探望你,他说好,放下电话以后我想起明天是父亲节,他的孩子应该会给他庆祝吧,那我晚一点再去,估计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才去。结果去了看到老师跟师母坐在那边,还没吃饭,因为他知道我要来,所以都不让孩子去带他们出去吃饭,等着我来。我就带老师和师母出去吃饭,好像是庆祝了一个父亲节,有过这样的这样美好。

直到两年前,我虽然人在老家怡保,可是不能去探望他,那时候不能够随便外出。一直到2021年底,我要回美国去了,我知道这次去美国会停留比较长的时间,现在老师已80多岁了,不晓得下次回来还有没有机会去探望,就买了很多补品去见他。

通常我会在门外喊,叫门:老师、老师,师母、师母。然后我就会从门洞看到老师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通常是老师在家里都是穿着短裤的,可是一听到我来第一时间就是跳进他的房间里面,换上长裤出来,口袋上要插着一根笔什么的出来。可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我喊老师师母,我看到师母站起来了,师母说宝玲来了,宝玲是我的原名,我看到老师在后面探出头来:谁呀?谁是宝玲。

老师记不得我了。

那一次坐在他的客厅里面,老师没有跟我讲很深的事情,他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一样,在跟我讲他的生平,他说他以前教过书:我曾经在霹雳女中教书的,你知道霹雳女中在哪吗?我当然知道,我在那里跟老师结缘。那一次离开的时候对我来说,当一个人的记忆里面已经没有你的时候,你已经失去他了。你们之间的连接已经没有了。

那次对我来说我已经失去了老师。

是一切不哗然但内有流水的人——必有水才能凝结成冰,空无一物是无法成冰的——你的情感,你的心事,你的生命,你的周遭,你走的路,你的瞬间,你的余生,还有你自己,就是一块慢慢融解的冰。安静的,冰凉的。

就这样,抓住了一只飘浮的羽毛,到握住了这块冰,我联系到了陈允然老师的插画授权,再次交给了设计师,这一次,它开始是我们想要的模样了。

与之对应的,打开内封,这块冰开始融化。

03

就是这样的微小

和《告别的年代》和《野菩萨》前面的几篇触及国族历史不同,《余生》更书写个人,在排篇布局上,第一篇《我在》是这部集子里少有的从历史切入的小说。但历史不是主角,主角还是被历史镜头裁掉的人,《我在》作为《余生》的首篇,很像一把刀切入的切口由大到小,最开始的切面是最大的,越到里面的创口越小,但其实也越深。

最初的马来西亚版《余生》中,书分四辑,每一辑在内容主题上有所差异,新版即将付印时,《流俗地》的编辑李婧婧老师建议说要不要从每一辑中选一篇为其命名。紫书老师选择了《春满乾坤》和《只应天上有》作为前两辑辑名。《春满乾坤》是紫书老师包括很多人都非常喜欢作品,看似没有故事,没有情节,但是故事一直在发生,情节一直藏在冰面下。《只应天上有》则显得相对低调,自结集以来少有人提起,但紫书老师一直很喜欢,简单而刺痛,故“提拔”到辑名。紫书老师把后两辑的命名权交给了我,和她的率性比起来,我的选择稍有点匠气。辑三多是科幻寓言,或平淡生活背后的混沌,不是日常生活的逻辑,原本想选用《错乱》,随后又推翻,选择了《倒装》,原因在于,我觉得“倒装”只是一个不同于我们惯常的逻辑,它不代表错误和混乱。《野菩萨》中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这世界是俗世的背面”——不因为它是背面,是我们看不到的那面就不是世界,它是不可被否认存在的,背面的世界。正如倒装也是一种逻辑,混乱也是日常。难道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所习以为常的就一定正确吗?

辑四的选择一开始就指向了《送别》,我们开玩笑说第四辑了,大结局,送别读者。其实也是因为辑四中大多写饮食男女,都不是那么圆满的情感,反而有诸多终结和远别,这也恰是我们生活当中的一个基调,一生中对很多事告别,人,事,生命,情感,最终留在余生当中的就只是你一个人。而你也在慢慢融化。

写到这儿不确定是不是有把这本小书的成书历程符合读者所期许地,符合信息时代大家阅读取向地写出来。可能编辑也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叠着一件小事,略有枯燥的过程。但对我来说,做《余生》的过程,是有心流起伏在平静编辑过程中的,即使微小而枯燥,也可能如《余生》中的七十一篇一样,有值得被放在小盒子里的一个切片吧。写下这些,也是希望能让更多的读者看到这本书,不忽视它的“小”,不忽视微型小说的“小”,不忽视我们的余生和整个巨大世界里,在光下尤为明显的所有细小。

《余生》出版后的冬天,在跳海酒馆举行的分享会上,因前一天在SKP书店已经举办了一场新书发布会,我知道有很多读者参加每一场有黎紫书的活动,不错过每一场的分享,所以布场期间,在前排看到一位有点眼熟的女孩时我问她是不是昨天也参加了活动。她有点懵说没有,我连连道歉。结果在散场后,她出门前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参加过地坛书市。我说是啊。她说在地坛书市,我卖给过她一本《野菩萨》。

就是这样的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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