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皇兄跟他说,要么娶我 要么终身不娶,第二天他便出家了
发布时间:2025-06-27 07:38 浏览量:1
灵昭寺的石阶上。
他离开前,只留了一句:「成大事者,无囿私情。和亲一事,臣知晓殿下早已有了决策。殿下要走的路还很长,臣不会做绊脚石。」
他知我的不甚坚定,于是帮我点了最后一把火。
7
皇兄雷霆大怒,皇嫂连夜差人喊了我去。
我到殿外时,穆平川正跪在冰冷的砖石上。
光着脑袋,一身素袍。
看着确实叫人生气。
皇兄不舍得碎茶盏,便扔了奏折砸到穆平川身上。
「荒唐至极!」
「不可理喻!」
「气煞朕也!」
骂一句,扔一沓奏折。
穆平川也不躲,硬抗着。
我拾起奏折,瞥见的只言片语,全与和亲一事有关。
有人权衡利弊,有人严词控诉,有人泣血陈情。
我跪到皇兄身前。
「皇兄不必责难将军。他不愿娶我,我亦未必愿嫁他。」
「今朝风雨飘摇。呼羯势大,先后灭陈、瞾二国,吞我北境,又频频扰我南境,北境十三州尚未收复,南境断不可失守。」
「呼羯和姜国动兵在即,姜国若亡,大梁恐难独善其身;然则公然示好姜国,又恐引火烧身。如今和亲一事,两国皆静观我大梁之态度,阿婳倒有一计,不若明嫁呼羯,暗联姜国,里应外合,以伺良机,一举拿下。」
「皇兄御中原,将军守北疆,就让阿婳往呼羯联姻斡旋,为我大梁,争得更多生机,可好?」
我此生唯一想嫁的,不过将军一人。
可惜,将军心有万里河山,有万民苦难,天宽地阔,却再容不下一个赵婳了。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可以通过努力得到,但是唯独情爱不行。
而情爱,也并非这世间唯一珍重之物。
我有要担起的责任,也有要报的血海深仇。
将军硬挺地跪在地上,声音清冷。
「以命为饵,以身饲虎,殿下大义,国之大幸。」
皇兄气得发毛,拂掉了一案的奏折,将军却继续说着。
「公主并非莽撞之人,陛下不妨信公主一回。」
皇兄再不想听,撵了我们出去。
皇嫂说,那夜皇兄盯着画师作的那幅生辰游园图卷,一宿未眠。
图卷上,十七个皇子,九个公主,饮酒、作诗、斗蛐蛐、荡秋千、放花灯……各得其乐。
如今,却只剩比武败北的皇兄和树上跌下的我了。
次日,他秘密接见了姜国使臣,与使臣不眠不休论辩了三日,期间还召见了宰辅、军机大臣、镇北将军若干人等。
皇兄问我可有明确目标。
我说,杀贼人,取舆图,开城门,迎梁军。
皇兄终是下了决心。
随后,一道安宁公主和亲呼羯的圣旨昭告天下。
我接了圣旨,站在深秋的府院里,望着两府间的那堵青墙,想象着将军此时在做什么。
舞剑,煮酒,还是阅边疆来报。
就像曾经他督导我练剑时一般。
我在庭中舞剑,他在廊下烹茶。
他的视线落在书卷上,却还能时不时出声指点我的失误之处。
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总故意做错。
他也不恼。
以往,我总翻了墙就去找他。
这次,我只看了看那墙上的青瓦,便走了。
也因此,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镇北将军穆平川,那日根本就不在府上。
他在灵昭寺的内堂密室,待了七个日夜。
是以——
他一袭袈裟,带着一群武僧,出现在和亲仪仗时,我一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8
那时我拜别了皇兄皇嫂,上辇前,视线逡巡了一圈,未见他。
王公大臣、宗室亲眷,到得齐整。
连平日不大搭理我的何娉婷,也来了。
我经过时,她垂泪道:「公主大义,臣女望尘莫及。以往未能深交,遗憾之至。劳什子将军,都是浮云。自此以后,您便是臣女唯一之楷模。」
我哭笑不得,宰辅向来会讲故事,这多半是他的功劳。
余下诸人皆目露哀色,仿似都已看到了我的下场。
呼羯王残暴不仁,视女人为玩物,曾经战败之国进献的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我不喜这送葬般的场景,令山禾放下垂帘。
帘幕合上前,只见一僧捻着佛珠,捧着颂钵笔直走过。
是将军。
容貌不是他,但我知,是他。
我正要撩帘,他出声制止了我。
「贫僧悟心,随殿下北上呼羯,为殿下祈福,阿弥陀佛。」
我想起那日在灵昭寺,将军问我
——臣的抉择,殿下可看清了?
我以为我看清了。
此时才发现,将军他如站在重重迷雾中,我提灯去寻,却连轮廓也看不清。
仪仗队出了城,集体换了轻便之装,步行的,全上了马。
将军一直就在不远处,隔着轿帘,影影绰绰的。
到达第一个驿站时,下了雨。
众人挤在屋下避雨,我在驿站二楼的窗边,看亭中打坐的他。
他身边围坐了一群僧人,不像诵经,倒像是议事。
我让山禾去请。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一身潮气。
「将军此番北上,目的何在,此刻可说了吗。」
他挑了眉,笑了:「殿下这么快就认出臣了?」
山禾一脸震惊地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然后极为懂事地退出去,带了门。
我想说,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又觉得不吉利,便没说。
他自怀里掏出一封铜轴,取了内里的几张油纸,展于桌上。
「殿下所图之事,非一人之力可为。此几人,可信。」
油纸上,写着几个人名,是梁国几个旧臣。
「此半张舆图乃呼羯右贤王大营传出,臣已探明虚实,梁军已照此部署东边之兵力,待取得宫内另一半舆图,便可趁其不备,攻下边防要塞,截断其互相通信。又有姜国牵制西陲左贤王之军力,方可敌我悬殊仍以少胜多。」
「而这另一半舆图,臣知殿下早做了许多准备,此行志在必得。」
「殿下取得舆图后,可扮作沙弥撤逃。刺杀呼羯王一事,凶险万分,莫要再图,待殿下出宫,臣自当了结一切。」
那夜,我们秉烛谈了很久,我方知,他知我所图,也知我的计划,并且早已做好了相应准备。
我问他,他此行是为我,还是为了大梁。
他答:「有区别吗?」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驿站也越少。
有时我们燃了篝火,搭了帐篷,铺了干草,就宿在郊外。
我担心他的寒疾加重,时刻观察着,却看不出什么,不知是好了些,还是又吃了那烈性的药丸。
行至燕城汤山时,遇见了成片的天然温泉。
古籍上说,温泉对寒症者,疗愈效果极佳。
我一声令下,让官兵把温泉划片分配,让厨子把带着的白面拿了出来,又分人去挖野菜、猎野味、搭帐篷、燃篝火,大家轮流干活休息,待泡完热气腾腾的温泉,出来便有烧鸡和饺子吃。
众人月余来连脸都没洗几次,谁都按捺不住下水的冲动。
夜里,我摸到了密林深处,刚要解了外衫入池,一阵风来,氤氲汤池雾气散去,才发现他正赤着上身端坐池中。
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金身菩萨。
我唤了几声,毫无反应。折了根树枝去戳他,他突然睁眼,猛地顺着树枝把我拽入了池中。
未及惊呼,便被他扣了颈脖。
「谁?」
我扑腾了一下:「将军,是我。」
他立即松了手,声音有些不稳:「殿下在做什么,怎得这般没有规矩。」
苍天有眼,我是站不稳才在他胸膛上摸了几把,绝不是故意轻薄。
没规矩?想想有些来气,圈住他的脖子,凑近他的唇。
——那就再咬破一次。
他推开我,三两步自池中起身。
「殿下醉了,今后还是少饮些酒。」
我有些气恼,道:「将军剃了头发,莫不是真成了和尚?」
他闻言背影一怔,顿了片刻,自行离开了。
不一会儿,山禾来了,带着干衣服。
半夜,醒了酒,懊恼。
又行了几天路,彼此无话,快到凉城时,我决定打破沉默。
繁星渐次闪烁,枯枝噼里啪啦地燃着。
将军在篝火边打坐。
「那日我醉了。」
「此行艰险,还须万分谨慎,殿下少饮些酒罢。」
气氛有几分尴尬。
于是,我问了将军,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他父母之仇,是如何报的。
他拣了枯枝扔进火堆,火星在他眼里跳跃。
「辛未年,他已死于自作之孽。」
我没有问他是谁,是造反的王叔,还是我的父皇。
抑或是都有。
他早已知晓,但这些年来,他从未迁怒于任何一人。
那场大雪落下的寒疾,叫他每到秋冬,便如拥雪饮冰,但即便如此,他热血不凉,仍苦守北疆,为着在这片热土上,守一个太平盛世。
远处,斗大的太阳,慢慢下沉。最后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夕阳下,他的脸庞泛着光。
晴朗,辉煌。
9
自凉城出关后,一切便换了一番景象。
山河破碎,城镇破败,战火硝烟的痕迹仍在,未得任何修缮。
来接的,是呼羯右贤王的分支部队。
为首的军官很是趾高气昂,他大声对部下说:「看见没,梁国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那姜国也配和我们大王争女人?不过梁国到底是软骨头啊,哈哈哈哈……」
「什么公主王子,都不过是我呼羯的胯下之臣而已。」
我一声不吭,充耳不闻。
大梁随行护送的三百余官兵,不被允许继续前行,换由呼羯人接管了仪仗队伍。
我坐在车辇里,亲眼目睹了一个宛如地狱的北境。
北境十三州沦陷后,没能逃到南边的梁民,沦为了最低等的贱民。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卖儿卖女,为奴为仆。
一路上经由了大大小小几十座城镇,无一不是如此。
我看到荷重的老农被抽着鞭子前行,看到皮包骨的小童沿街乞食,看到哀求呼羯兵留下赏银的青楼女被一刀砍断了手臂……
命比草贱。
辛未年至今已是七年,不敢想象,这七年里,他们在炼狱里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很明显,右贤王是有意让我看到这些场景的。
是打压示威,也是有意试探。
我和将军皆隐忍不发。救一民还是救万民,此间道理,再简单不过。
到都城时,我远远望见了长门宫楼。
那年同将军一起南下时,我在此处割破了掌心,以血起誓。
七年里,我苦练武功毒术,钻研呼羯秘事,只待今朝。
到了曾经的北梁皇宫之外,呼羯王给了我第一道下马威。
传旨的宫人要我当众剥去梁国服饰,只着内裳入宫。
他说:「呼羯的土地,呼羯的宫廷,不容梁国旧服上殿。」
呼羯的士兵嘻嘻哈哈地吹着口哨,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出了车辇,大大方方地站到众人之前,张开了双臂。
山禾同几个侍女上前,替我宽衣。
士兵们看得呆了。
我是第一个,不哭不闹、不耻不畏地自行剥去服裳的公主。
他们交头接耳。
外袍落地的那一刻,全场呼哨和淫笑。
——却又戛然而止。
华服褪去,里面是一袭麻衣,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只有亵衣,可供眼神凌辱。
此等羞辱,陈国、瞾国公主皆已经历,我自然是早有准备。
士兵们满眼震惊和失望。
我转身对仪仗队里的众人说:「感谢诸位一路相伴。各位请回吧,赵婳在此别过了。」
我告诉来迎的宫人,我要独自进宫。
我看到穆平川满眼的震惊和不解。
山禾亦跪到我的脚边:「不!公主!我死也不走!」
我拍了拍山禾的脑袋:「别胡说,永安还在等你回去。」
穆平川几步移到我面前,语气焦急:「殿下!贫僧跋涉千里,为两国婚好祈福而来,怎可叫贫僧无功而返?」
「悟心师父,祈福不在远近,只要有心,千里之外,佛祖都能听见。」
宫人大喝了一声:「废话忒多,梁国公主随我觐见,其余人等候在此处,七日内若无传召,便自行散去罢。」
我扯出了山禾拽着的衣摆,独自一人,入了宫。
10
宫门之后,是笔直宽阔的步道,步道尽头,便是长门。
长门,是都城最高的城楼,远在皇城之外,也能看见。
以前每年灯节,父皇会在这里燃灯祈福,接受万民跪拜。
我知道会在此处见到他高悬的头颅。
我做好了准备。
抬眼望去,眼前的一幕却如万箭齐发,直直地刺入我的眼睛,贯入我的心口。
长门之上,悬着数不清的头颅。
有些已经风干,有些已成了骷髅。
一阵风过,凌乱晃动。
每一双空洞的眼眶,都在看着我。
我想起那年皇兄生辰,我从树上跌落,满院的皇子公主们皆眉眼弯弯地看向我,说:「小七,你来啦!」
想起阿弟们递给我弹弓和石子,要与我一同比试射那长门之上的石狮子。
想起阿姊们拉着我登上那长门宫楼,带我看皇城万家灯火,笑嘻嘻地问我想要哪家公子做驸马,骁勇将军穆家可好。
如今,他们已风吹日晒地被悬在在这长门七年之久。
我一阵发寒,由内而外。头晕目眩,步伐已是不稳。
兀地,我听到了佛声阵阵。
回首望去,宫门外,僧人席地而坐、持珠诵经,侍从跪了满地、起伏叩首。
穆平川立于人群之中。
北风猎猎,他的袈裟随风鼓动。
我回眸那瞬,他手中紧握的佛珠霎时断裂,108 颗檀珠滚了一地。唇角溢出的鲜血,在那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
他看着我,眼里有千层涛、万层浪,像极了醉酒那夜,他的模样。
何为真,何为假,此刻我终有了答案。
我看清了他的唇语,他问——为什么。
我的将军啊——
深宫魔窟,多一人,便多一分危险。
我一人执着之事,便由我一人承担。
至于将军——
若是事成,北境还须他来荡平。
若是事败,南境还须他来镇守。
况且,那夜温泉池中,我摸了他的脉门,虚浮杂乱,平时看似无事,不过是以药物强压。
他要我拿到舆图便撤逃出宫,可他呢,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此番入龙潭虎穴,若是飞蛾扑火,殒我一人,足够了,不必累及他人。
领路的宫人催了几声,我稳了步子,提着麻服裙裾,一步一步走过长门,一步一步走向大殿。
大殿上,呼羯王高高坐着,他的笑声贯彻整个大殿。
「不愧是赫兰将军的女儿,很有胆色!此前我与左右贤王打赌,右贤王赌你在城外便要吓得不肯上辇,左贤王赌你在长门必定吓晕过去。我看梁国的公主,比梁国的男人们可有骨头多了。」
他说这话时,满殿都是笑声,几个梁国的旧臣,也附和着笑。
他们哪敢不笑呢,活到今天,何其不易。
我飞快地扫视了一遍,那张油纸上所书的几个人。
呼羯王心情颇好,让我随意挑选想住的宫殿,还说要许我一个愿望。
梁国旧臣开口提议了几处宫殿,说都是新修的,十分宜居。
我婉拒了,说住从前母亲的长乐宫就好。
至于愿望——
「臣妾思念亡母,可否允臣妾到亡母坟前,设祭坛、燃香烛,守孝七日?」
呼羯王答应了。
我赌母亲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含义,赌赢了。
母亲的坟,竟就在长乐宫中。
呼羯不兴土葬,一把火,把母亲烧成了灰,装在碧玉匣子里,埋在这院里的雪松下。
一生渴望自由的母亲,却被葬在了皇宫里。
呼羯王站在我身旁,道:「你的母亲,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但她却一日也没爱过我。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待在我的身边,与我共享这天下。希望你比她懂事。承君恩,方可享福乐。」
我抚过眼下的三处疤痕,心中冷笑:爱她,所以杀她的子民?爱她,所以掠夺她的国土?爱她,所以娶她的女儿?
呼羯王说,七日后,行封妃大典。
法事做了七日。
我身着素缟,在院里坐了七日。
到了夜里,我便会消失,专挑新修的宫殿去寻那驻兵布防舆图。
梁国旧臣自不会平白无故透露宫殿新修一事。
然一连寻了几日,都未寻得。呼羯王多疑,恐是定期更换地方。
不过没关系,我清楚还有哪里能找到这舆图。
第七日夜,摸黑到了金华宫,那儿住着已亡国的瞾国公主。
11
想杀呼羯王的人很多,已亡国的,未亡国的。瞾国公主是唯一一个三番两次刺杀呼羯王,却仍活到了现在的女人。
我想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像我的母亲了。
连那三分厌世、七分疏离的眼神,亦一模一样。
她见到我时,一点儿也不惊讶,还给我斟了我爱喝的桂花酿。
我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我们做个交易,你给我舆图,我给你自由。」
她斜撑在靠椅上,把玩着一把匕首。
「你比四年前的我还要天真自负。」
「你可知那舆图我是如何得来的?我一次次地刺杀他,却一次次被他按在舆图前凌辱,我就那么一寸寸记下来的。可每一回,我传出消息,他都会提着传信之人的首级,劝我省点儿力气。被当做细作训练的公主又如何?满腔热血视死如归又如何,根本奈何他不得。给我自由,你自己可自由?呵呵……」
我笑了笑:「我能否自由,要看你愿不愿给这舆图。」
「你拿了又如何,送不出去都是白费。」
我连饮了三杯酒,道:「你我送不出,但是有一人可以。」
她却噗嗤笑了:「瞾国已亡,我画那舆图予你,让梁国坐享渔翁之利么?如今我已是那呼羯王最宠爱之人,待我生下他的血脉,这天下,不就又是我大瞾的了吗?」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知晓自己此生都不会有孕,何必说这些话来搪塞我。」
她的面色,一看便是长期服食避子汤药。
她惊诧地看着我。
我取了木质发簪,从中间折断,掏出一张字笺,推到她面前。
看到字笺上的笔迹和印章,她眼里闪起了不可置信的光。
「小妹还活着?」
我点头:「不只是她,还有你阿兄的一双儿女,如今都在梁国,他们都盼着你回去。青山尚在,莫轻言弃。此事若成,梁军将助公主殿下夺回瞾国国土。」
……
夜里,我持烛站在窗边,望着院里的雪松,手一松,烛火燃了一片。
木制宫殿,迅猛燃起。
我蜷缩在火光中,以湿布捂着口鼻,等着。
火灭时,呼羯王冲了进来。
我适时地晕了过去。
呼羯王的寝宫里,我口吐白沫,高烧不退,不断呓语。
我先是不断喊着母亲,时哭时笑,后又突然冷下声来,呢喃了一声「阿河」。
其余人并未在意,呼羯王却变了脸色。
因为我喊的,是他初识我母亲时,随口编的名字。
「阿河,我厌透了这皇宫,你不知晓么?」
「一重重的墙,他锁我,你也锁我!」
「你明明知晓,我是天上的鹰,不是笼中的鸟!」
「为何要这般困我?」
太医巫医跪了一地,无一人有救治之策。
那是自然,毕竟是我研究了许久的毒。
我一直呓语,直到呼羯王下令,将母亲的骨灰,移到宫外,暂置大觉寺中。
我大病了一场,封妃典礼自是延后。
延着延着,便到了上元节。
12
上元节前日,呼羯王赐我宫外汤泉沐浴。
他说,要我与他同登长门宫楼,共睹天下之灯为我们燃放。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半裸着坐在池中,梳洗着长发,池边铜镜中,眼下的三处红痕,颇为妖冶。
我画了眉,抹了口脂。七分颜色,十分风情。
自古权贵身侧,刺客多为女色,不过就是因为色之一字,悬刀一把,却也妖娆勾人,杀起人来,更加方便利落。
瞾国公主就曾自贴身肚兜上抽出一根长针,刺向呼羯王的胸膛,仅差一寸,便可要了呼羯王的性命。
忽而一阵凉风,氤氲的雾气中,熟悉的人影渐渐清晰。
「将军好厉害的身手,汤泉层层重兵,也能进出自如。」
穆平川解下身上的黑袍,飞手扔到了池边:「殿下该走了,到此为止了。」
我歪头看他:「将军舆图拿到了?可确认了真伪?」
他点头。
我自水里起身,他立马背过了身去。
我披了件薄纱,轻声道:「计划尚未完成,我绝不会在此关头退缩。」
拿到了舆图,不过是给了梁军先机。敌我悬殊过大,战线不可过长,必得制造一场内乱,叫他们首尾难顾,而后闪电动作,一举拿下。
「余下之事,由臣来做。」
我摇头:「你如何做?你当知晓,杀呼羯王,我更易得手。」
他背着身,声音闷闷的:「臣以性命起誓,必不负所托!」
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如线般坠落,滴滴嗒嗒砸向水面,我自池中步出,走到将军身后。
「你可是不忍见我委身于呼羯王?」
「你心中有我,但不敢承认,对不对?」
「将军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悦于我的?莫不是我把你按在榻上的那回吧……」
他猛地回身,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捧着我的脑后,埋下头来。
我以为他要吻下来,呼吸倏地一窒。
不想他呼吸停在了我面上,浓如墨的眸子直直地望入我眼中。
「殿下若想试探臣的心意,大可不必如此。臣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臣心悦殿下久矣。臣此生惟愿山河永安、殿下无恙。」
「殿下有心借和亲之机收复北境、替母报仇,臣愿陪你赴刀山火海。可宫门外,殿下抛下臣独自而去,可知已是当场要了臣半条性命!?」
「所以公主殿下,权当是让臣多活几日,勿要总想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苍生之责何其沉重,要你一人承担?」
「你还有臣,你可以信任臣!」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我近乎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可我此生,亦惟愿山河永安,将军无恙。」
他眸中一暗,铺天盖地地就吻了下来。
唇舌交接,浑然忘我。
四肢百骸,颤栗如火。
「那便一起,无论何种结局,臣陪你共赴。」
「待此事了结,你不做将军,我不做公主,我们到那春江水暖之处,经丘寻壑,揽幽探胜,可好?」
他答,好。
13
上元佳节,曾经的梁都灯火通明。
车辇经宫门,至长街。
长街两侧,跪满了衣衫破旧、满身枷锁的梁民。他们被放出来,看曾经梁国的公主,耻辱地,被封为呼羯王的妃子,成为他的姬妾。
呼羯王答应了我,今夜之后,便将长门之上悬挂的头颅悉数取下,择日安葬,因此请了大觉寺一众僧人进宫诵经超度。
我的车辇在前,穆平川一行步行在后。
车辇停在了长门下,不再向前。
外面突然一阵骚动,我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闻一声沉闷的重物砸地声,我撩帘出去,眼前是一片血肉模糊。
在我面前摔得七零八碎的这个人,叫周启星,前几日才秘密见过我,交予我皇宫武器储备图。
婢仆们已瘫软了一片,有的在干呕,有的在哭泣。
长门之上,呼羯王俯视着我们,犹如看一群蝼蚁,高声道:「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们这些梁国贱民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忤逆不尊、胆敢反叛我呼羯的下场!」
我攥紧了衣袖,下车跪下:「王上英明神武,我等岂敢不尊。」
话未落音,就有石子、泥土和不明的黏腻之物砸到了我的身上。
穆平川带着一众僧人挡在我身后,才挡去了不少。
有梁民高声呼喊:
「我等北民之苦,公主可看见了吗?梁帝是不是早把我们忘了!?」
「呼羯屠我百姓无数,公主却嫁予敌寇,向敌寇俯首称臣,可知耻辱二字如何写!?」
我回首,看到一个干瘦的,只剩一眼完好的少年立于人群中,愤恨地看着我。
在呼羯士兵提刀过去之前,我暗暗使出掌风,将其击倒在人群之中,大吼一声:「无知小儿,毫无眼色,如今这天下,已是呼羯之天下,你不知吗?」
我的表现,呼羯王颇为受用。我上城楼后,他正懒懒地坐在最高处的龙椅上,看着宴池里的舞姬身姿摇曳。瞾国公主坐在一侧,脸色苍白。
我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为震慑我,就像震慑曾经的瞾国公主。即便知道我们心怀鬼胎,仍无大所谓,只因他是那样的自信,自信这天下已无人能奈他何。
我盈盈跪下:「王上,可允臣妾献上礼佛之舞?」
他颇有兴味地看着我和我身后的僧人,笑道:「礼佛之舞?从未听过,有趣!」
旁坐的右贤王和一干臣等,均眉目不善地看着我。
梁国旧臣盗图之事败露,此事自然和我脱不了干系,人人都知道我这一舞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在,呼羯王,足够自大。
我和一众僧人入宴池。他们变换阵型,围作一圈,翻转游走。穆平川一身袈裟坐于池中,口中唱着佛经,我在他身边,以供佛之姿翩翩起舞。
旋转,不停地旋转,裙摆大开,宛如旋伞。
呼羯王眼神阴鸷地看着我二人,眼中已漏出了杀意。
想必,汤泉之事,他已知晓,按住不发,只待今日一齐杀给我看。
就像他当年对母亲做的那样。
母亲是那样的坚韧,那样的渴望自由,她在宫里熬了十几年,只待父皇驾崩便可被放出宫去。
被囚宫中时,她曾对我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绝境,只有对绝境绝望的人。
她那日在这宫墙之上,是经历了什么,才会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我永远不会知晓了。
穆平川的声音在我身后轻轻响起:「因果循环,现世为报!」
这句梵语,他曾在南下的渡船上,无数个噩梦的夜里,一遍遍念给我听过。
说话间,我与他同时飞身而起,一个刺向右贤王,一个刺向呼羯王。剩余僧人,亦是各有目标。
虽呼羯人皆早有准备,但将军带的武僧个个是一代枭雄,武功一般的被当场拿下。只右贤王勉强和将军缠斗起来。
至于我,我的袖剑被呼羯王当场震断。他掐着我的脖子,如同看猎物一般看着我。
「赫兰将军的女儿,竟如此无用,这点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现眼?」
瞾国公主想来救我,被他一掌打翻在地。
「当年你也是这般不自量力地持剑冲向我,你可知,我根本不是你母亲的对手,若不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当肉盾,我根本没机会要挟她。」
他掌上收力,声音轻佻:「所以说啊,害死她的,是你!当年我没抓回你,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你不妨想一想,今夜我会怎样地——怜!爱!你!」
我猛烈地咳嗽着,断断续续道:「我母亲——曾,曾说过一句关于,你,你的话……」
呼羯王松了手,扔我在龙椅之上,等着我说下去。
我笑着爬坐起来:「她说,你比我父皇,还不堪为人!一想到你,她就恶心!」
呼羯王气得怒目圆睁,一掌就要向我劈来,但还未至我面前,自己就突然喘不上气来。
他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怒道:「你——」
我冷笑着看他,高喊了一声:「母亲!阿兄阿姊!阿弟阿妹!你们若在,便来看着,婳儿今日来给你们报仇了!」
呼羯王抓着自己的喉咙,脸涨得通红,人滚倒在地上,不停地挠着自己。
他怎么能想到,我连他闻不得紫花蒲公英这样的秘事也知晓。我整件裙衫沾满了特殊炼制的紫花蒲公英粉,验不出来毒,却实实在在地可以叫他生不如死。
宴池下方,穆平川已砍杀了那臭名昭著的战犯呼羯右贤王,便是他,整日在营中把梁民当牛羊宰杀。那些呼羯最为权贵之人,悉数被制服。武僧们一路杀了下去,彻底控住了整座长门宫楼。
穆平川走到我身边,替我拂了拂被弄脏的衣裳,瞟了一眼满地打滚的呼羯王。
「臣来杀,别脏了殿下的手。」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这么快就死,那是便宜了他。
长门下,呼羯禁军首领已带人围了宫楼。他们上不来,我们亦下不去。将军搭弓挽箭,一箭一命。长门太高,他们太弱,箭矢根本上不上来。
呼羯军佝偻着背,拉了梁民挡在身前,大声喊话:「梁国鼠辈,速速放了吾皇,否则,我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14
我们僵持了许久。
宫楼下的禁军已开始布置干草,他们打算以浓烟逼迫我们就范。
我们在等一个信号,等梁军拿下都城南郊的信号。
或许几个时辰,或许几天,或许,永远等不到。
我和将军并肩坐在城楼上,看着天上的圆月。
「若是此行徒劳无功,还断送了性命,将军可后悔?」
他轻抚我鬓边的发,声音柔和平静。
「为你,永不后悔。」
我轻轻靠在他肩上:「将军无悔,但我悔,我后悔没早些看穿你的心思。」
他低声轻笑:「不晚,正好。」
接着又说:「殿下以后可以换个称呼吗?将军二字,过于普通。殿下可知大梁大小将军有多少个?唤我子崇,可好?」
「那你也别称我为殿下。」
「你想听我唤你什么?」
「嗯,我想想……」
瞾国公主清了清嗓子,道:「二位,不是我煞风景,只是这呼羯王你们杀是不杀,你们不杀,我可就杀了。」
呼羯王已被自己挠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若不是绑了锁链,恐已有心求死了。
「姐姐急什么?」我笑道。
「迟则生变。皇城禁军成千上万人,我们就二十几人,如何杀得出去?如今我们已入绝境。死之前把他杀了,也是痛快的。」
我站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她。
「姐姐,我向来说话算话。你予我舆图,我便是折命在此,也定会予你自由。」
她一脸不信地看着我,提着刀,走向呼羯王。
我拦住了她,提溜着已经晕死过去的呼羯王,走到了城墙边。
长门下,干柴已里外堆了三圈,火星,已四处燃起。
穆平川曾说,跪着,是报不了仇的。
此刻的我,高高站着,看着下面四处放火的呼羯兵,和满身枷锁的梁民。
「城下的大梁子民,我有一言,想说与诸位听。」
将军帮我把呼羯王按到了城墙边,满目柔光地看着我。
城楼下的梁民见我提着方才耀武扬威的呼羯王走了出来,一片哗然。
「呼羯一族占我国土、辱我梁民已七载有余。我一路从大梁南境走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大梁子民是在何般的炼狱中艰难求生。少无所养、老无所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一路都在思考,造成这一切的,是谁?是残暴的呼羯王,还是我那昏聩的父亲。」
「我的父亲,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居其位,不谋其政,梁国北境沦陷,一半的责任在他!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他以身殉国,实不足惜!但稚子何辜?我梁朝二十余王子公主,最小的尚在襁褓,他们至今仍挂在这城墙之上,风吹日晒、不得安息。我大梁百姓又何辜?敌国来犯,累及万万民众穷苦卑贱至此!」
说到此处,已有梁民站起了身来,朝我行梁国效忠之礼。
「方才有人说,大梁皇帝已放弃了北境,不顾北境百姓死活。绝非如此!」
「七年来,大梁皇帝朝乾夕惕、夙夜在公、励精图治、丝毫不怠。江南富庶,他一朝皇帝,却从不着锦衣华服、从不食珍馐美馔,一应用度,与寻常百姓无异。他总说,北境臣民一日不归,他便一日寝食难安,于是终日勤俭克己,为一国之表率,只求充盈国库,早日北征!」
「镇北将军穆平川厉兵秣马、栉风沐雨、枕戈待旦,身患寒疾却七年如一日地守在北疆前线,数次深入敌腹、以命相搏!」
「梁国尚书周启星,他妻儿皆丧命于呼羯人之手,却忍辱负重潜伏呼羯王身侧七年,为我梁军传递重要情报,就在刚刚,他自这城楼被呼羯王扔下,却吭都未吭一声!」
「这般的忠臣良将,南境有千千万!无数臣民上下一心,便是为了今日!」
闻及此,有梁民起身,走到周启星周大人的尸体前,抹了鲜血在自己脸上。围押的呼羯兵大声呵斥,被奋起的梁民以腕间镣铐锁喉拖进了人群。
「诸位可还记得七年前的梁都上元灯会?我记得!那年灯会,有一个少年在这长门之下献艺,他说,毕生之梦便是报效国家、击退呼羯。方才,我在长门之下,再次见到了他。他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没了一只眼睛,脖颈双臂都被挂上了铁链枷锁,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有骨气朝我吐痰、骂我没有气节!」
「那一刻,我欣慰至极!我大梁子民,脊柱永不弯折!有如斯少年,何愁大梁无复兴之日!」
「人生苦海,你我同舟!若想破水而生,须当奋楫扬帆!」
「我,大梁公主赵婳,在此起誓,即便是战死在这皇城,亦要收复北境、还尔等自由!大梁子民们,你们可愿同我一起,挣脱桎梏、打破枷锁,破城门、迎梁军,杀贼人,得自由!?」
刚刚那个朝我扔石子、吐痰的少年,唰地站起身来,高声呐喊:「为了公主!为了大梁!为了自由!!!跟他们拼了!!!」
说完,怒而扑向一边的呼羯兵。
顿时,下面如浪潮般的呼喊阵阵响起,身批枷锁的梁民们,纷纷以枷锁为武器,怒而冲向几乎被吓破胆的呼羯兵。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水若想覆舟,只消那第一声怒吼响起,便会化作滔天巨浪,倾覆而下。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远处,一束鲜红的烟花自天边炸开。我的皇兄,亲自带兵来了。
我和穆平川对视了一眼,他松了手。
我在呼羯王耳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我来,不过是带我母亲去看江南的花,听滇北的风。杀你,不过是顺带手的事。」
呼羯王蓦地瞪大眼睛,凌空乱抓了一通,就那么坠下了楼。
一阵风起,城楼上高悬的头颅,纷纷震颤起来。
15
两年后,江南船坞。
穆平川在船上起了炉子,一边用来煮茶,一边用来煎鱼。
我在岸边捡着晒好的桂花,计划着酿一些桂花酿,做一些桂花糕。
一些自留,一些拿去卖。
我们这几日游到了此处,觉得风景甚美,便多停留了几日。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乐似神仙。
又寻了最美之处洒下一些母亲和阿兄阿姊们的骨灰。
要去往下一处时,未待上船,一阵急促的蹄声靠近。
晨曦之下,秋风之中。
高头大马逆光而来,朗朗笑声顺风而至。
「阿婳,子崇,说好一月来信一次,这月怎么无信,叫朕一通好等。」
穆平川知道皇兄近日在此地巡察,早斟好了茶,就待他前来。
「陛下近日好兴致,竟没被政事闹得焦头烂额。」
「还说呢!你们倒是撂挑子走人松快了,留我一个孤家寡人好生寂寞!」
我替皇兄夹了块鲜嫩的鱼肉。
「皇兄真不讲道理,北伐一役,我们可是首功,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多少,救我大梁百姓有多少,省我大梁国库银子有多少,皇兄可算过?我们这是提前把几十年的活儿一次性全干了。再者说了,子崇提拔的永安将军,我提拔的那个少年,哪个不是以一顶百的好儿郎。皇兄就偷着乐吧!」
「哎,你们整日游山玩水的,着实是令人羡慕啊。不过你们卸了身份,也不肯收银钱财产,庄子奴仆一概不要,如此两袖清风,可能快活度日?」
穆平川笑了笑,远眺江上清波、旭日东升。
「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其实都是免费的。婳儿正筹备着开一家苦尽酒馆,就开在这舟上,有人来,便煮酒一壶,清谈一晌,挣些口粮自是不难。」
我则认真道:「如今天下太平,多亏有皇兄这么一位明君。但皇兄仍须久久为功、驰而不息,方得如我二人一般的普通百姓,能无忧无怖地活着。倘若哪日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便知是皇兄懈怠了。若真有那时,皇兄千万别硬撑着,不若早早物色了年富力强、精明强干的替您照看这天下,您呀,就可早些来同我们一起寄情山水了。」
皇兄听出了我话中的放肆,却不生气。
「我看你倒是合适得很,我今日已懈怠了,你倒是有活力,不若你和子崇替我解决江南蝗灾之事去罢,让我也在这小舟上听雨垂钓、松快两天。」
我摆摆手:「皇兄知人善用,身边有那么多精兵强将,要我们作甚。我们可不像皇兄,老黄牛一般任劳任怨,还能自得其乐。况且,当年和亲一事,皇兄可是答应了我,事成之后,放我和将军自由于世。我们的快乐啊,不在宫廷内苑,而在这首乱凑的诗里——」
我自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抖开来。
前几日我们卧船赏雨,穆平川写了前两句,我写了后两句: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鱼虾留瓮内,
快活四时间。
余生,我只求——
穿重峦叠嶂,遇流水桃花;过千岩竞秀,赏云蒸霞蔚。
见山见水见世情。
知风知雨知太平。
浮生念:山河永安,伊人无恙。
(正文完)
番外:穆平川
1
我认识阿婳,早在她识得我之前。
阿婳刚出生不久,母亲带我进宫去瞧,逗我说,那是我将来的媳妇儿。
我站在兰妃娘娘的榻边,戳了戳阿婳粉嘟嘟的小脸,说:「娘,我能带媳妇儿一起去塞北吗?」
兰妃娘娘笑着笑着,突然淌了泪。母亲握着她的手,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
后来呼羯三王子即位,一改前朝纳贡求和的态度,频频扰我边境,大小战事不断,我跟着父亲母亲在边疆一待就是十多年。
母亲与兰妃娘娘书信往来频繁,每每读完信,都会同我念叨,那个曾经如风如电、如霜如雪的赫兰将军。
有时,母亲还会逗趣儿地说:「子崇,咱穆家媳妇儿会爬树啦,她会作诗啦,会蒸糖糕啦……」
我总会恼怒地合上书卷,跑出门去叫父亲评理,就在襁褓里见过一面,那时我才几岁?怎就定了终身了。
后来,太子殿下被送到边疆历练,他比我年长几岁,老成持重,话并不多,可只要一提到他那古灵精怪的七妹妹时,便眉飞色舞。
「她最会做各种机巧玩具,鸠车、鲁班锁,什么都能琢磨出来,弟弟妹妹们都爱围着她转。她总说,有吃有喝,无忧无虑,便是人间极乐,还总央求我说,待我能话事了,一定要放她出宫去,说要去烟雨朦胧的江南河上钓鱼。」
十六岁那年,我立了功,陛下召我回京述职。
太子殿下生辰,我见到了她。
阔叶树上,光影斑驳。她一袭青白衣裳,宛如空谷幽兰,迎风怒放。
她跌下了树,满身是泥地抓着个纸鸢说:「我说我是来捡纸鸢的,你们信吗?」
因为淘气,她被兰妃娘娘罚跪佛堂,太子殿下去劝,我也跟了去。
误入佛堂厅后,我听到她拉着小太监打听我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公子。
如今,我尤记得当时那种感觉,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生怕小太监会胡说些什么。
但并未能同她说上三言两语。
回塞北后,母亲再提穆家媳妇儿,我不再恼怒,而是多了一种微妙的,捉摸不透的,迷雾般的悸动。
风霜雨雪的两年过去。一日在城墙上,我问父亲,何时我们能归朝。父亲望着远处的落日,喃喃道:「子崇,我从未问过你是否愿做这行伍之人,若你不喜,以后便随心去罢。人这一生很短,别叫自己后悔。」
我不知道,那时他被贼人诬陷,已接到了问罪圣旨。
冬月望日,父亲和母亲于回朝途中,被焚于驿站。
我跪到大殿之外时,内心一片荒芜。
父亲曾说,他与陛下是自小的玩伴,最是信任彼此。
可陛下却连我的分辨也不愿听。
答案呼之欲出,可笑亦可悲。
飞鸟未尽,良弓便藏,只畏弓之利,伤人亦伤己。
阿婳给我送大氅,送暖炉。
雪夜里,我与她对视。
出宫的长街上,她在我身后遥望。
可那些年少懵懂的悸动,似乎一夜之间离我而去了。
2
辛未年,顺王勾结了呼羯人,逼宫夺宫不过一夜之间。
那时我已不在梁军,而是跟着叔父在马帮走南闯北。
宫变时,我正在京都城郊。
天道轮回,坑害我父母的,均死在了那大殿之上。只是穆家军曾拼尽全力守护的梁国北境,却也迎来了末日。
最无辜的,便是辛苦活着的平头百姓。
我带着马帮众人,在屠城前尽力疏散。
宫墙外,看到兰妃娘娘自长门一跃而下,听到呼羯王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地痛吼。
兰妃娘娘是梁国第一位女将军,英姿飒爽、所向披靡,发必中的,骑射如飞,纵是我父亲,也不是她的对手。
母亲说,赫兰将军这一生,被两箭所误。
一箭是于山岗上,射散了呼羯三王子的发髻。
那时的呼羯三王子,说自己叫阿河,是个迷路的游商。两人骑马看花,挽弓猎雁,差点儿私定了终身,直到三王子盗了凉城舆图,再无踪影。赫兰将军也因此,被免了军职。
一箭是于山林间,射死了发狂的黑熊。
那时她独身一人、游山玩水,一不小心救了微服出游的圣上,圣上叹其非寻常女子,当即便下了旨,要她入宫。
曾在马上翻飞、风中骑射的女子,裙衫再一次绽放,却是生命的坠落。
母亲若还在,定会痛惜不已。
不知为何,我眼前浮现了曾经阔叶树上明媚的脸庞。
离开皇宫后,我一次也没有想起她。
如今却清清楚楚地想起她的模样。
她还活着吗?
老天很快告诉了我答案。
救下她后,我才发现她与我曾想象的不大一样。我不知她亦会武功,不知她心性是那样的坚韧,更不知她心有万民,宽阔高远。
我们一路救人,救下的那两个孩子,一个跟在我身边,一个人跟在她身边。
名字是她取的,一个叫山禾,一个叫永安。
她说这是她此生两大愿望之一,我问她另一个是什么,她不说。
大概是报仇雪恨吧。
寒江之上,她问我将来愿不愿娶她。
我委婉拒绝了她。
因为,我无法娶她。
我没有男人该有的冲动和欲望。
那场寒疾来势凶猛,大夫说,未来恐无行房事之能。
叔父不甘穆家一脉从此断了香火,带我走南闯北、寻医问药,看了很多大夫,甚至,还用过烈性的春药,找过一些妖娆的舞妓,试图让我开蒙。
均是无果。
这样的残躯,如何能娶公主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偿她所愿。
3
公主是个极为执着的人。
每每送来桂花酿,必是斟酌了许久的药方;每每送来字笺,一幅小画,画着近日趣事。
北疆的风,刺骨的冷。
但攥着字笺,心中却如阳春三月。
母亲曾说,这世上的人啊,越得不到,越是想要。呼羯王是这样,先帝也是这样。
但我不是,公主亦不是。
她想要我,却并非除了情爱其余全然不顾。
得知姜国和呼羯都发了求亲婚书时,我极力克制,却怎么也稳不住执笔的手。
永安还以为,我是寒疾又犯了。
我知道,她一定会选呼羯,无论她的皇兄如何阻拦,她一定会去。
她心中有我,但一到国家大事、复仇大计之上,她必定会抛我而去。毕竟,七年来,她每一日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一切的一切,我全然看在眼里。
陛下说,我是唯一能叫她回心转意的人。
他错了,我不能。
可笑的是,这也正是我深爱她的地方。
她与我是那样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似。
若无家国安定,何来儿女情长?
她清楚, 我明白,心照不宣。
但她仍是纠结、不舍的。
桂花树下, 她饮了一杯又一杯,醉到不省人事。
我抱她上了马车,送她回府。
就在那马车上, 她发狠地吻了我。
又吻又咬,又哭又闹。
她俯身扯我的衣裳,带着哭腔道:
「你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成了我最大的心魔, 你叫我如何狠下心来去嫁予他人、成未竟之事?不若你今日便要了我, 好叫我安心去罢!」
她的举止生涩、毫无章法, 却叫我如火燎一般。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身体的冲动。
在这样一个不对的时间。
第二日,我便上了灵昭寺,我告诉她, 我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相反,我会成为她的垫脚石。
我会同她一起, 完成我们浮生的执念。
可在那宫门之外,她却抛下了我, 独自一人, 入了魔窟。
那个回眸, 写满了「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也许是急火攻心吧, 我没出息地吐了血。
我眼里的汹涌的情意,她悉数看见。
心事再也藏不住了。
我听到自己说——
——无妨, 那便不藏了。
此后,纵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4
癸酉年春,苦尽酒馆开张已一年有余。
我们结交了许多五湖四海之友。贩鱼卖虾的、舞文弄墨的、访山问水的、参禅向道的、腰缠万贯的、身无分文的、仕途正盛的, 屡试不第的……
各有各的志趣,各有各的烦忧。
陛下说我们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说我们甩手而去,从此不问世事。
其实并非如此,我懂她。
庙堂之高, 浮云迷眼。
世不可避,她只是把自己变成了扎根民间的眼。
只有身在此山之中, 才知山路崎岖与否。
夜半私语时, 阿婳问我,何时对她动的心。
我只拥她入怀, 密密地吻她。
尤记得,那年春寒料峭,她在院中捧书练剑,山禾问她, 为何公主尊贵如斯还要如此辛苦, 比男人还辛苦,她答:
「为国为民之事,何分高低贵贱、男子女子?」
「先贤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吾心向往之,自当践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