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景中：初心

初 心

文/杭景中

这是一个开学的日子，我早早地起来，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其实并非新衣，是母亲刚洗过的。一件浅灰色的“的良”裤，一件纯白色的棉布褂。本来棉布褂不太白，布丝粗糙，但用增白剂洗涤后，它就变得洁白鲜亮。我假期里舍不得穿，专等开学的时候穿。

在通往学校的乡间土路上，涌动着不同村庄的学生。我早早地来到了学校。没想到竟有同学提前到了。我们携手走进教室，然后坐下来，叙述着暑假中各自发生的趣事。教室里就升起一阵阵“嗡嗡”的说话声。

我们说话的时候，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我的眼神一次次飘向前面的一个空座位，她怎么还没来呢？

她是谁？她叫凡令华，是班里的“起歌员”，也是样板戏沙家浜阿庆嫂的小演员。在许多师生的眼里，她聪明伶俐。

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她是我的同桌。每天早读，我们比赛背书。遇到学习中的问题，常在一起讨论。在一次的课外活动中，我脱下外衣让她拿着。结束后，她就将外衣递给我。本来的两小无猜，却被同村的一位同学看见，他向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掩口而笑。他后来散布说：我和凡令华恋爱了！

同学们一阵起哄嘲笑。有的问我：什么时候喝喜酒呀？都知道这是玩笑，但令我十分难堪。

我决定不理她了，也不敢和她说话了。在一次的自习课上，她仍问我问题，我默不作声。没想到她一阵数落，说得我忍无可忍，几天的委屈泪水伴随着污言秽语倾泄而出。我哭了，同学们的目光一齐投来，令这位同桌惊谔得说不出话来。一向严肃的刘老师笑着将我俩调开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和她说话。

两年后，我们一同升入中学。我觉得她变了，变得沉静少语了。她长高了，身材苗条俊美。我有时偷偷地看她，常见她托腮静思。不知是哪一天，她的身影悄悄地飘到我的心中。这倩影一到来就掠之不去。我总想看到她，总想和她说话。但那个年代虽提倡自由恋爱，大多数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

放假了，我在学校门口等她，希望再一次看到她。

她今天为啥没来，她去哪里了？我知道她本地没有亲戚。她爷是清末秀才，她父亲解放前在一个古县城里教书，土改时期英年早逝。她母亲领着她和姐姐一同回到乡下。她姐中学毕业报名支边去了。

上课铃响了，她的座位一直空着。老师讲的什么我无意聆听，一直在想：她去哪里了？

下课了，我们在后操场玩。一位要好的同学向我说：“咱班又少了一位同学……”话犹未完，我的脑袋一下涨大了。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我故装镇静，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问是谁？这位要好的同学一字一顿地说：“凡令华”。

“她去哪了”？

“和她母亲去她姐姐那里了”。

我明白了。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教室的。

一个雨后的傍晚，我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望着西边飘飞的云彩，想起离开的凡令华同学，心里一阵酸楚。我走到三叉路口，身不由己地站住了。这个三叉路口，往南通向自己的家，往西通向凡令华的村庄。我不禁叹息：在这条路上，我再也见不到一同长大的凡令华了。回到家里，我在日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一行字：这一生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她。

可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凡令华一走杳无音信。她象一只飞走的小鸟一去不返。我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她的通讯地址。和她最好的李青同学，我问过无数次。我每次见到她村的熟人，都要询问一次。有人说，她姐找了个军官，隐瞒了家庭成份，所以不再联系家乡的人了。
但， 我一直盼望着青鸟飞来。

在时光的流逝中，我人到中年。从下岗到下海，从乡村到城市，我似乎淡化了远方的思念。

可是在一次的旅途中，我住在塞外的一个旅馆里，梦里又一次回到了青葱的岁月。我见到了久违的老师和同学，还有一身简装的凡令华。她坐在她的座位上，忽然转过身来，用深情的眼睛望着我。一时同学和老师都不见了，教室里只有我们俩。我想过去问问她，但没有勇气，更害怕有人看见。我想大声喊她，用尽全力却喊不出来。正在急中，忽然醒了。其时正值深夜，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我问自己：难道这一生见不到她了……？我的眼睛湿润了。

为记住这场梦境，我写下如下几句话：

幼学同读

及笄分袂

春鸿绝影芳讯没

山花烂漫人憔悴

日日思君

岁岁思君

冲天呼声唤不回

年长色衰意不灰

说来也巧，我这次从外地回来，有一位同乡邻居告诉我：你们的那个同学回来了。我问是谁？她说凡令华。我一惊：啊，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帝？我问她在哪里？“她在你们同学李青的家里”。我准备过去，邻居说：你别着急，明天不迟。

第二天，我们几个在县城居住的同学，为欢迎凡令华的归来，在李青的家里相聚了。韶华早逝，青春不再。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她，我问：“你怎么不来信呢”？

“这是我的错”……

久别重逢，我们畅所欲言。但谁能知晓我少年的初心？“懵懂少年轻狂时”。此时我满足了，释怀了，多少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而且她生活的很好。我屈指算了算时间，从一九七一到一九九一，正好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