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不能绝对化,也不能把问题简单化
发布时间:2025-06-27 11:07 浏览量:1
长期以来,中国的心理学书中,主流的观点都是西方心理学理论。现在国内很多畅销心理学书籍,也是用中国的案例来注解西方的心理学理论,比如很火的“原生家庭”观念,可以追溯到心理咨询行业的奠基人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学者杨文圣多年来一直在交大专职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一直在构建一套更适合中国文化的心理咨询理论。几年前,他出版专著《两仪心理疗法:心理咨询的中国阐释》,经过多次再版,加印、更名,以及大幅度修订,最后形成《短程心理咨询的方法与艺术:两仪心理疗法的世界》一书。
《晏子春秋》里的心理疏导
第一财经:心理学学科起源于西方,为什么说中国典籍里也蕴含着心理咨询内容?是否可以举个例子讲一下?
杨文圣:比如《晏子春秋》里的一个故事,齐景公肾脏有病,十几日卧床不起。一天夜晚,他梦见自己和两个太阳争斗,最后被打败了。第二天,晏子上朝,景公忧心忡忡地说:“夜里我梦见和两个太阳争斗,我被打败了,这是不是预兆我要死了?”晏子回答说:“请召见占梦官。”说完,晏子出宫,派人用车接来占梦人。占梦人见到晏子,问:“召我来有什么事啊?”晏子说:“夜里大王梦见两个太阳和他争斗,而大王被打败了,他说:‘是不是我要死了?’所以请您来圆梦。”占梦人说:“那就反其意解释吧。”晏子说:“不要那样。大王所患的病属阴。梦里的太阳为阳。一阴不能胜二阳,所以预兆病将痊愈。你就这样对答。”占梦者进宫后,景公说:“我梦见自己和两个太阳争斗但没有取胜,是不是预兆我要死了?”占梦者对答道:“您的病属阴,日者属阳。一阴不能胜二阳,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
过了三天,景公的病果然全好了。他要赏赐占梦者。占梦者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晏子教我这样说的。”景公听了便又召来晏子要赏赐他。晏子说:“我的话由占梦人来讲,才有了效果。如果我自己说,您一定不相信。所以这还是占梦人的功劳,我没有出什么力。”景公同时赏赐了他们,并赞叹道:“晏子不争夺别人的功劳,占梦人不隐瞒别人的智慧。”
在心理学看来,这就是一次成功的心理疏导,是晏子洞悉齐景公的内心,借占梦人之口,对齐王赋能。
警惕原生家庭叙述的真实性
第一财经:中国人重视家庭,原生家庭也是心理咨询中比较火的话题,但是对人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学界也有不同观点。阿德勒认为,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治愈,《教养的迷思》一书中,朱迪斯·哈里斯又用众多的证据证明,孩童的成长过程中父母的影响力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大,真正具有影响力的是孩童在家庭之外的同辈群体。做了这么多年心理咨询,你怎么看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
杨文圣:我看法比较简单,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肯定不能否认,至少从我看到的个案来说,影响是实实在在的。我根据阅读和做心理咨询,把原生家庭的问题分成五类,爱得太多、爱得太少、爱得苛刻、爱得放纵、爱得脆弱。但是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不能绝对化,也不能把问题简单化,一个人受父母影响,也会受同辈,甚至祖辈的影响,这更增加了家庭环境的复杂性。
就算原生家庭有问题,也不是说,每个家庭不幸的人心理都不健康,或者都不自信。我上课讲了朱元璋的例子,你苦得过朱元璋吗?朱元璋按照西方一些原生家庭的理论,肯定不自信,但朱元璋不自信能做成皇帝吗?当然也有人会反驳说,朱元璋又有几个?原生家庭的问题上,现在国内确实有一派是“原生家庭决定论”,另外一派,包括清华大学的彭凯平教授都认为,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没有那么大。
我是实用主义者,觉得两个判断都有道理。即使一个人受到原生家庭影响,也能够通过心理咨询解决。透过童年,让当事人的荒诞认知、情感和行为得到解释,在什么地方有影响,就在那方面纠正,比如影响自信心,就想办法建立自尊、自信,而不是甩锅,认为原生家庭有问题,就是原罪,过去一个伤疤影响到你,就再也恢复不了。原生家庭对心理影响的探索要适可而止,不能无穷无尽,否则到最后岂不是怪到人类的祖先古猿身上了?
第一财经:关于原生家庭,你还谈了一个很多人都会忽视的点,就是警惕叙述的真实性,认为有些当事人对过去的回忆并不真实,可能只是一种杜撰。你是怎么注意到这一点的?
杨文圣:曾经有个男生因为抑郁症找我咨询,我们谈得很好,他的父母很感激,专门来学校找我,当然我和他父母见面,也是征得那个男生的同意。我提到,男生说他得抑郁症的原因是父母都比较苛刻,“鸡娃”很厉害。那对父母是知识分子,他们都跟我说,事情不是儿子讲述的那样。我相信他们,因为他们都不带情绪来讲那些事。
我也不能怪那个学生,因为我们都不能完全客观看待世界。但是那个事情让我感到蛮震惊的,也特别警醒,意识到有些讲述者对原生家庭的看法可能会有偏差,有加工,会根据自己的潜意识和价值观提取部分片段和碎片,再用想象将缺失的部分填充起来。
我还想提醒的是,完美的家庭不存在,真实的家庭总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爸爸没问题,妈妈也会有问题。所以我和学生做咨询到后面,都会问一个问题:你愿意为你的人生负责吗?有同学跟我说,我就觉得我妈应该负责。我说不对啊,你现在不是研究生了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马上就工作了,你妈没办法管到你了,完全可以对她说“No”,建设你的美好人生了。
心理咨询师的专业暴力
第一财经:你书里还讲到心理咨询师这个行业,说心理咨询师有自己的局限、弱点,有自己的偏好,会失败,这部分内容我觉得写得很坦率,在很多与心理相关的书里也比较少见,为什么你要写这些?
杨文圣:因为我发现我很多东西做不好。我喜欢看足球比赛,我发现任何一个伟大的运动员都有技术不足,都在比赛中犯错误。我意识到这是任何一个职业人的宿命。但是,“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自己看到自己的不足就可以少掉进坑里,否则就是专业暴力、自以为是。
第一财经:什么是专业暴力?
杨文圣:比如我懂一个理论,做心理咨询的时候什么情况都往上面套,给对方造成伤害还不知道。曾经有个小伙子来找我咨询,第一次我做得挺好,第二次我做到一半,小伙子说:“杨老师,你谈得不好,不如上一次。”我沉默了,认真回想上一次谈话的风格,就切回来了,后面同学很开心,也很有收获。如果当时我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在想“你小子不知足啊,你怎么对咨询师有这么多要求,这是你的心理问题”,就把一个重要的,帮助你纠错、提高的信号忽略了。
面对一些自己搞不定的心理咨询,咨询师要坦诚,解决不了就得认怂,建议咨询者重新找人咨询——由于我的个性,有些特别需要共情的来访者,我可能会建议他们去找温柔细腻的女性心理咨询师。这才是最大的负责,是谦卑的态度。当然,这时我会很挫败。我写的那些咨询师的弱点和不足,里面肯定都有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第一财经:这两年也有些心理咨询师因为不专业,导致受访者自杀的新闻,对那些极端的案例,你怎么看?
杨文圣:首先,人都会失手的,有些咨询师很优秀,但因为种种原因,没帮到咨询者,咨询失败了。第二,回到具体个案,有些心理咨询师太迷信自己的理论和技术,没有正视当事人的反馈,最后造成悲剧。心理咨询中,技术不是错,但是咨询师迷信技术就是错。所以我觉得咨询原则比较重要,咨询师需要牢牢记住,自己说什么话、推荐什么策略,可能都是错的,然后大胆出击,再根据当事人的反馈进行纠错。我们不要把当事人的反对意见当成“阻抗”,当成需要克服的地方,我们要反思自己需要改进的地方。
现在,我常会跟来咨询的同学讲,我的咨询风格是听完你的讲述后,我会猜测和分析。这些猜测和分析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的,这时你只要接纳就好;一种是错的,错的时候你一定要指出来,指出后我们重新出发。这样做很重要,因为有的同学尊重老师,错了也不好意思对我说。我的申明就相当于给学生授权,授权他们反对我,有了授权我也自由了,因为我也有犯错误的权利。这些说起来简单,但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悟出来的,因为人都有被肯定的需要,都喜欢有人拍自己马屁,都希望自己是对的。
生活常识不应该受鄙视
第一财经:老实说,一开始我对你这本书感兴趣,是因为你是上海交大的心理咨询老师,做了近20年心理咨询,多少带着一点“窥探”心理,很想知道你做心理咨询的精英学子们,都有哪些心理问题,比如看看“空心病”的情况,或者优绩主义怎么影响他们。但是全书看下来,我倒觉得人性都是相通的,顶尖高校的精英学生们困惑的,和普通学生、普通人差不多,都是学业、人际关系、感情等问题。我这种感受对吗?
杨文圣:这些年来,学生们心理咨询的内容肯定是有变化的。比如以前没有微信,同学之间吃吃喝喝比较多,有什么话直接说,现在不一样了,有微信,特别是女生有什么矛盾,都在群里说。得抑郁症的学生多了,对未来的担心也更多,他们还着急找工作、考研,能否去美国留学等等。
但是我注意的焦点不在这些地方,主要是怎样集中精力把他们的问题解决掉。我做心理咨询的对象,除了交大的学生,还有华东师范大学、华东理工大学和上海电机学院的学生,甚至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确实人性是相通的,里面讲的方法也是相通的。包括“空心病”问题,我也遇到过,那个学生很优秀、非常聪明,也非常有思想,但他就没有出人头地的念头,就想过常人的生活,于是卡在那里很痛苦。我告诉他,你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追求事业,因为根据你的条件,你完全可以这样做,不要羞耻,也不应该被指责,价值观应该是多元的。
第一财经:你构建心理学理论时,很强调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我看到一个看了你的书的读者评论说,看了你写的东西,会觉得作者是一个生活阅历很丰富的人,懂很多人情世故。你对中国社会和人生的深刻认识来自哪里?
杨文圣:也有的人说,书里怎么写了那么多生活常识?我说,生活常识不应该受鄙视,心理咨询有多少年,难道几千年的生活常识、生活智慧不值得被尊重吗?我在高校工作,但我可以从很多地方获得知人论事的能力,我妈、我姐、我哥都在安徽农村,我老婆在社会上工作,我认识交大咨询中心附近一个自行车库的老板夫妻,有时路过和他们扯两句,跟心理咨询中心保洁的阿姨聊天也比较多,在小区里,我和楼下老阿姨、老太太也很熟。再说学校也是个社会,我跟一个教授打交道和一个处长打交道完全是两回事。一句话就是,不要觉得自己是大学老师,就把自己封闭了,只写论文搞学术。
我写的东西都是我自己体会过的,很多心理咨询方法也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比如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要帮助当事人认识自己的身份,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常常被忽略的身份是,我们是与神相对的普通人,这就意味着,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这在我们与重要人物交流的时候尤其重要。
很多人和地位尊贵的人交流时,常常感受到对方的权力,变得放不开手脚,不敢表现自己,也不敢表达自己,更不敢主张自己的权利。我的建议是,我们把地位尊贵的人当普通人,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可以留心他们的鼻子、眉毛、头发和额头的痣,那些会提醒说,他们也是寻常人。
我总结出来这个方法,是因为我曾经很胆小,和人打交道也比较焦虑。每次见领导都觉得压力很大,年底聚餐给领导敬酒,我都是走最后面,曾经有校领导到心理咨询中心来,我作为主任还张口结舌,像哑巴一样。后来我就用这个“普通人”的方法把自己调整好了。
到后来,大领导找我去他的办公室谈事,我就把他当普通人,还直接告诉他,他说的哪些内容不对。可能很多人会说,科级干部怎么能说大书记不对呢?当然交大领导也很有气度,他接受了我的意见,还委托秘书打电话来感谢,从那以后我就脱胎换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