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莫言作品，感时代与人性的交响

原创 刘小荷 荷叶泡茶 甘肃

■作者｜荷叶

莫言作为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从文学角度，他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确实独树一帜。当高密东北乡的风裹挟着红高粱的腥甜扑面而来，当驴的嘶鸣穿透六道轮回的迷雾，当檀香刑的刀刃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莫言的文字像一把刻刀，在时代的肌理上凿刻出深褐的纹路。《蛙》《丰乳肥臀》《生死疲劳》《檀香刑》《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四十一炮》《酒国》这八部作品是埋在这本书里的八部史诗，一页一页地翻开，字里行间跃动的是中国人骨子里的悲喜与疯魔。

《蛙》：产床上的时代阵痛

姑姑的搪瓷盆在七十年代的产房里泛着冷光，这只接住过五千个婴儿的手，转眼又成了推行计划生育的铁腕执行者。莫言用妇产科的血腥味撕开时代的遮羞布：当生育从繁衍本能沦为时代指标，那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婴标本，是挂在历史脖颈上的血色念珠。它以荒诞包裹真实，用生育故事叩问权力与人性边界，在魔幻的蛙鸣中回响着生命无法被压抑的呼号。蛙鸣如冤魂哭泣、蝌蚪似精子游动，自然意象成为历史暴力的代言者，赋予小说神话般的寓言气质。小说并非简单控诉，而是将历史伤痕转化为普世寓言：当进步以牺牲个体为代价，每一份“崇高”背后都可能爬满噬人的蛙群。

《丰乳肥臀》：乳房丈量的苦难史

《蛙》聚焦计划生育的横截面，而《丰乳肥臀》跨度五十年；同样用女性身体隐喻，《蛙》里的子宫被政策撕裂，这里乳房却是滋养乱世的泉眼。要强调上官鲁氏这个核心意象，她比《蛙》的“姑姑”更复杂，既是受害者又是生存哲学家。上官鲁氏的乳房涌出的乳汁混着战火、饥荒和屈辱，喂养出九个在乱世里挣扎的生命。莫言毫不避讳地剥开母性的圣衣：这个被七个男人凌辱过的女人，用肿胀的乳房对抗着整个男权社会的碾压。她在日本兵的刺刀下给孩子喂奶的场景，乳头渗出的血珠混着乳汁滴在婴儿嘴角，那是比任何爱国主义教育都更滚烫的血色教材。

《丰乳肥臀》也是莫言对“宏大历史”最彻底的一次爆破。以女性身体作为战场，以肿胀的乳房承载破碎山河。女儿们的身体成为各种势力角逐的牺牲品：来弟被沙月亮强暴后依附土匪，招弟被美国人巴比特诱惑，念弟嫁苏联飞行员后惨死……三年困难时期的人吃人场景（四姐卖身换粮、独乳老金用身体交易食物）。上官金童吃母乳到十二岁的荒诞，加以畸形的灵魂折射知识分子困境，将灾难还原为生理性绝望。当她的女儿们在时代浪潮里分别成为土匪婆、修女、革命家时，母亲干瘪的乳房像泄了气的皮囊，挂在苍老的躯干上——这是莫言用最粗粝的笔触写下的母爱宣言：所谓伟大，不过是苦难在血肉里开出的花。当母亲临终叹息：“我这一辈子...…就像一条母狗”时，所有主义与信仰在生存本能前黯然失色。这部小说并非提供历史答案，而是将苦难熬成一锅血腥而滚烫的母性乳汁——它喂养的不是希望，而是对生命本身近乎悲壮的忠诚。

《生死疲劳》：驴眼观尽人间荒诞

莫言以一场惊世骇俗的“六道轮回”拉开帷幕。被冤杀的地主西门闹怀着冲天怨气，先后转生为驴、牛、猪、狗、猴，用一双双非人的眼睛，可以说是畜生的眼睛看人性异化，凝视着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如西门闹的灵魂钻进驴腹的瞬间，这头会思考的驴看见蓝脸在集体化浪潮里独自耕种，犁铧翻起的不是土壤，是对乌托邦的质疑，见证的是土改暴力。在猪圈里目睹人们把狂热当信仰，把暴力当正义，西门猪吃人肉的情节，把历史伤痛转化为魔幻寓言，这种写法比直接描写历史更刺痛人心，呈现出一种令人啼笑皆非又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西门闹几经周折，最后终于重归人胎（大头婴儿蓝千岁）获得重生后，洞察了人生的辛酸与无奈，伴随着痛苦而来的是觉醒。正如书名书名“生死疲劳”意指众生在轮回中不得解脱的疲惫不堪。西门闹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怨恨一次次转生，每一次都更深地卷入人世的纷争与苦难，怨恨在轮回中非但未能消解，反而在一次次目睹亲人命运沉浮、历史荒谬重演中愈发沉重。这种无法逃脱、重复经历的痛苦，正是个体在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中挣扎求存却终归虚无的深刻隐喻。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犟、猪的贪婪与爆裂、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莫言让动物的瞳孔成为哈哈镜，照出人类在历史洪流里的滑稽与悲壮。

《檀香刑》：猫腔里的酷刑美学

民间艺人孙丙因反抗德国修建铁路而遭酷刑“檀香刑”处决的故事展开。小说以孙丙的女儿眉娘为枢纽，串联起她的生父孙丙、公爹兼刽子手赵甲、干爹兼县令钱丁等人物。这些人物关系就够复杂的，用眉娘那段浪腔“俺爹俺公爹俺干爹”成功就把读者拽进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了。
高密县城的刑场成了戏台，赵甲的檀香刑具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当那根浸过香油的檀木橛子缓缓钉入孙丙的肛门，猫腔的悲调从刽子手的喉咙里溢出，戏台上的看客们分不清是在看戏还是在看刑。最荒诞的是知县钱丁在刑场边写的那首诗，血腥与风雅在字里行间扭曲交媾，像极了那个被殖民铁蹄踏碎的旧中国——一边是民族尊严被凌迟的剧痛，一边是士大夫阶层试图粉饰太平的虚伪。当孙丙的血肉与檀木橛子融为一体，我突然明白莫言为何要让猫腔贯穿始终，这嘶哑的唱腔里，藏着中国人面对苦难时的疯魔与诗意。不过别过度解读，莫言经常说，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讲故事没那么多理论，就是被家乡那个抗德英雄的故事震撼了。我个人觉得，《檀香刑》是一部在行刑前后铺陈的一幅血泪交织、爱恨纠缠的民间历史画卷，以惊心动魄的笔触刺穿历史帷幕与人性本质的力作。

《红高粱家族》： 野性、血性与民族根性的狂欢叙事

爷爷余占鳌把奶奶戴凤莲按在高粱地里时，夕阳把整座高粱地染成了血海。小说里那种原始野性的力量——土匪抗日、野合生子这些情节，完全颠覆了传统革命叙事的套路。余占鳌这个人物太有意思了，既是土匪又是抗日英雄，这种道德复杂性正是小说高明之处。莫言笔下的高粱不是植物，是燃烧的情欲与野性的生命力。小说用“我爷爷”“我奶奶”的视角也太巧妙了，既保持历史距离感，又让祖辈的故事充满血脉贲张的体温。那些血腥暴力的描写，比如罗汉大爷被剥皮的场景，余占鳌往酒篓里撒尿酿出好酒的段落，尤其奶奶临死前看见的高粱地："它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这哪里是描写植物，分明是一个民族在战火中挣扎的灵魂。当余占鳌们用高粱酒浸泡炸药与鬼子同归于尽时，那冲天的火光里，有中国人最原始的血性，也有莫言对英雄主义最浪漫的诠释。当看完影视改编把故事浪漫化时，再读原著那种泥沙俱下的厚重感反而更珍贵。

《天堂蒜苔之歌》：蒜苔堆里的民怨沸腾

《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的义愤填膺之作，极具社会批判力度，取材于当年山东苍山县真实发生的蒜薹滞销引发的群体性事件，描绘了蒜薹事件的前因后果，围绕高羊、高马、方四叔、金菊等主要人物展开，展现农民从希望到绝望、最终爆发反抗的悲剧过程。瞎子张扣作为民间说唱艺人，唱词贯穿小说始终，如同古希腊悲剧中的歌队。农民们扛着扁担冲进县政府的场景，让我想起鲁迅笔下"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话。莫言用纪实般的笔触剥开基层权力的溃烂，当有关部门们把农民的血汗踩在脚下，当蒜苔腐烂的恶臭弥漫在县城上空，那些挥舞的扁担不是暴力，是被逼到绝境的呐喊。最刺痛的是小说里那个卖蒜苔的老汉，他用板车拉着腐烂的蒜苔走在公路上，身后留下的车辙印像一道流血的伤口。莫言没有给这场悲剧一个光明的结局，却让我们看到：当民生疾苦被层层遮蔽，再温顺的良民也会变成愤怒的困兽。莫言用他饱蘸情感的笔，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民众谱写了一曲悲怆而愤怒的“天堂”挽歌。

《四十一炮》：肉神庙里的欲望狂欢

小说的核心叙述者是一个名叫罗小通的“肉孩子”。他拥有惊人的、近乎病态的吃肉能力，并以此为傲。这个视角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罗小通对肉的迷恋象征着人性中原始、贪婪的欲望，尤其是在物质逐渐丰富、消费主义开始萌芽的特定历史时期。他的“吃肉”既是生理本能，也是对匮乏记忆的报复性补偿，更是对时代物欲膨胀的极端映射。批判矛头直指物欲横流、诚信缺失、生态破坏、人性异化等社会问题，老兰就代表着一种实用主义至上的、不择手段的成功者。

莫言借助罗小通标志性的感官轰炸屠宰场，描写可谓达到极致，结尾的“炮弹”意象尤其精妙——当语言沦为武器时，真相本身也被异化了。罗小通看似用“炮”实现了复仇，但结尾的荒诞处理（老兰似乎没死，工厂可能还在）暗示了这种反抗的无力感。物质的极大满足（吃肉）并未带来精神的安宁，反而伴随着巨大的精神空虚和历史的断裂感。这不是魔幻，是莫言对物欲横流时代最辛辣的嘲讽：当人被欲望吞噬，与案板上的肉又有何异？

《酒国》：宴席上的权力饕餮

这部小说结构用三重叙事交织在一起：主线调查、作家通信、短篇故事。让不同层面的讽刺相互强化，特别是李一斗那些看似荒唐的短篇，其实都在深化主题。鲁迅“礼教吃人”的隐喻在《酒国》中被莫言推向了骇人听闻的具象化，以“吃”为核心隐喻，将中国盛行的吃喝、阿谀奉承、交易等一系列现象推向极致，描绘了一个以“酒”和“宴席”为重点运作中心的“酒国”市。酒是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是权力运作的润滑剂，是麻痹精神的毒药，是欲望的催化剂，也是混乱与狂欢的象征。莫言对酒宴场景的描绘穷形尽相，极尽铺陈之能事，营造出令人窒息的奢靡与堕落氛围。在这里，“吃”不再是生理需求，而是权力、地位、关系的象征。当丁钩儿最终醉死在粪坑里，他的尸体被蛆虫啃食的场景，是莫言对腐败最极致的隐喻：权力的盛宴终将变成吞噬自己的坟墓。

其实这本书不止这八部，还有两部《透明的红萝卜》和《我们的荆轲》，只是扉页上没有，我也就没写，这也是第三次认真读莫言全集，合上书页时，高密东北乡的泥土味还在鼻尖萦绕。莫言的文字像一把双刃剑，一面剖开历史的脓疮，一面又在伤口上种满红高粱。这八部作品里，有驴的眼睛、乳房的乳汁、刑具的寒光、高粱的血色、蒜苔的腐臭、肉块的狂欢、酒液的迷醉——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人的精神谱系：在苦难里疯魔，在荒诞中坚守，在血与火里开出最倔强的花。当我们在现代文明的钢筋水泥里迷失时，或许该回到那片血色土地，听听莫言用方言讲述的故事：那里有最粗糙的真实，也有最滚烫的灵魂。

阅读是一种没有门槛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