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继海：我改变不了中国足球丨封面人物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户外温度飙升的时候，中国男足传来了冰凉的坏消息——2025年6月5日，国足在亚洲区十八强赛中客场以0比1输给印尼队，无缘2026年美加墨世界杯。

“过去在亚洲我们还算技术尖子，现在你在亚洲已经是三四流了，跟澳大利亚、日本更没法比了。”6月11日，《和中国足球对话》系列节目第一集《差距》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中国足协主席宋凯2024年10月在青训座谈会上的这番讲话首次公开。

1997年，国足第六次冲击世界杯失败，时任国家体委宣传司司长何慧娴抛出的“中国足球亚洲二流论”曾引发轩然大波。如今，媒体和球迷似乎都无意也无力再为中国足球争鸣，国足世界排名历史上首次被泰国队超越的新闻也淹没在地方足球赛事“苏超”的火爆之中。

“中国足球就这样了，我不是很服。”在调侃叹息之中，前国脚孙继海仍然持守希望，“中国不可能没有足球，虽然臭，对吧？但这个行业不可能没有。”

他在解说中特别称赞队中最年轻的王钰栋“内心强大”，并用两个停球细节剖解18岁小将的技术能力和心理素质。

“中国足球应该朝前看，做好青训，培养更多像王钰栋这样的球员。如果有更多懂得足球规律、有专业知识、能把很多细节做到位的优秀球员组成一支球队，那么我们下一次就不会坐在这里总结失败的教训了，而是总结我们如何取胜的经验。”

赔了2800万，还要继续吗？

争论不休的中国足球圈至少有一个共识，或者说有两个：第一，中国足球的问题出在青训；第二，中国的青训问题是个社会问题，系统性地解决绝非易事。

“咱们这两年多做青训，花了得有个千八百万了吧？”2023年年底，不管账的孙继海第一次看到嗨球科技公司青训板块的财务总账，“青训板块是我负责的，我知道赔钱，但没想到会赔这么多。”

“花了这么多？2800万！”孙继海看了一眼合伙人奉余莽，“咱们还要继续做吗？”

孙继海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时坦言，“说实话，我当时问还要不要继续的时候，心里是有点打退堂鼓的。”

“当然要做，青训项目肯定是公司第一优先级保障的，这个是你想做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嗨球科技公司CEO奉余莽表情淡定。孙继海说，他这个合伙人是个真正的乐观主义者，而后卫出身的自己，天然带着一份出于责任的谨慎和风控意识。

2023年年底，公司刚刚扛过新冠疫情，奉余莽至今还记得哥俩自己拿钱往里填，“我们做的体育场馆运营还有培训都受影响严重，一睁眼，公司一天就要10万元支出。”

在公司主业收缩调整的困难时期，孙继海担心未来是否还有给青训板块持续输血的能力。奉余莽的回答很笃定，“咱们做生意，很多都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还是做有意义的事，你认准了青训咱们就继续做。”

相比于退役后“顺势而为”做过的各种跟足球有关的职业尝试——担任U20国青主教练、给外教希丁克做助手带国奥队、担任地方足协领导职务并负责青训工作等等，孙继海说，反而这个看似跟足球隔得很远的创业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意外”。尽管公司从成立不久就持续出现资金压力，他还是非常庆幸自己当初创业的勇气，“如果没有公司的投入支持，单凭一个人，哪怕你踢球挣了两个亿、三个亿，你都不敢往（青训）里一直砸的。”

公司扛到2024年，青训局面终于打开。

当年1月4日，“海选未来足球计划”公益基金募集获批上线，截至2025年6月11日，“海选未来足球计划”公益项目首期1100万元的总计募资目标已经完成80%以上，累计筹款910余万元，参与人次超过15万人次。

这一项目由中国关心下一代健康体育基金会发起，募集资金由孙继海团队执行，用于“海选未来”全国选拔、孙继海足球公益课堂和“嗨球少年”足球青训体系的人才培养。

大连金普新区以参股的方式，为孙继海办青训提供吃住训一揽子支持。孙继海的青训机构“嗨球少年”的阵营快速扩张，目前已经组建的三个年龄梯队（8-12岁）将近90人，都是从全国各地选拔来的天赋出众的好苗子。

孙继海和“嗨球少年”在一起（受访者提供/图）

是公益，还是生意？

中国足球青训参与主体多元，规模不一，中国足协、职业俱乐部都有自己的布局，一些小型机构和个人也参与其中。

孙继海青训是一个独特的实验，这是一个涵盖公益基金、企业赞助、个人IP、地方政府投入的“超级模式”。

“公益”、“免费”是这个项目最引人关注的两个关键词，公益基金赋予的道德属性使得孙继海青训在多层级参与的青训体系中脱颖而出。孙继海的个人IP也因此受益，甚至有不少公众以为孙继海这个“嗨球少年”青训项目就是一个免费公益项目。

2024年，孙继海当选《中国慈善家》年度人物。邓亚萍为他颁奖时，一边开玩笑说中国有两个球“谁都赢不了”（“乒乓球谁都赢不了中国队，中国足球在世界上谁都赢不了……”），一边语重心长地提醒孙继海，“慈善能解决青训的问题吗？你还是要找一个商业模式吧。”

事实上，孙继海已经找到一个可持续的模式，他告诉《南方人物周刊》：“直接从善款中获得的经济上的纾解只是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在社会层面给我们带来的支持，让很多企业和爱心人士看到了我们，大大小小的赞助和帮助非常多，让这个项目可以滚动起来，逐步形成一个个人IP、慈善基金、社会力量联动的新的青训模式。”

嗨球科技CEO奉余莽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时表示，“我们肯定不是一个慈善项目，公益捐款只是一个补充，准确地说，我们是一个受公益项目资助的精英培训项目。”

募集的公益款项全部按照约定比例和额度用于人才选拔和公益课堂，以及训练比赛，“我们这个项目通过了教育部的审批，在民政部备案，资金使用接受包括民政部、基金会以及募资平台等多方严格监管。”

奉余莽感叹说，“这个模式也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出来的，是跑出来的。可以说我和继海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这里面了，多方参与让项目越来越良性，但是目前仍然需要嗨球科技其他板块的业务收入来做兜底。”

这个项目仍在烧钱，用孙继海的话说“还没见着回头钱儿”，公益与商业属性的交叉又把它推入了一场小球员解约风波中。

2025年5月，不少媒体报道了一名嗨球少年家长与孙继海的青训机构之间的纠纷，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为《孙继海 最艰难的防守》。

网友“张某毅妈妈”在社交媒体发布视频称，自己孩子因训练强度大遭受伤病、被教练打压等原因，不想继续在“嗨球”训练。

“张某毅妈妈”在视频中称，当他们表达退出的意愿后，却被“嗨球”要求按照500元/天，支付共计约18万元人民币的赔偿方可开具“自由身”证明。

孙继海带“嗨球少年”见贝克汉姆（受访者提供/图）

一位资深体育仲裁律师表示，这件事情原本不复杂，“如果不踢了，随时可以走，毕竟机构没有权力限制人身自由；但如果要自由身证明就需要支付补偿——这个符合足球行规。”

此事曝光之初，“免费”、“公益”、“慈善”成为射向孙继海的回旋镖。不少网友认为，孙继海作为知名球星，开设的青训机构此前承诺“免费培训”，但当小球员提出离开后却又索要高额赔偿，有悖于“公益性”的宣传。

互联网上的讨论总是一轮接一轮地反转着，很快又有更多机构和网友援引中国青训过往案例支持孙继海，资深人士翻出了韦世豪与鲁能足校的恩怨往事普及青训补偿机制；翻出了“中国青训第一案”——万达俱乐部状告足球小将王振澳父子，索赔培训支出及违约赔偿共计2002.7万元——讨论青训机构维权不易，投资回报艰难。

网络言论的粗暴毫无疑问对这个家庭造成了压力和伤害，“张某毅妈妈”其后清空了社交媒体。孙继海方面则一直保持缄默。

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纠纷，一边是一个球技出众的足球少年和他的家庭，另一边是将足球青训作为后半生最大追求、不惜让渡个人IP的商业权益一并投入根基培育的足坛名将。

公益基金的加入自然带来更高的监督标准，也使得项目产生了更强的公共性。在《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的坚持下，奉余莽首次公开就此事作出回应。奉余莽称他们与家长签订的是国内青训的通行条款，“其实18万这个数字是家长自己算的，并没有坐下来正式跟我们谈，按照培训合同约定，违约金肯定是远高于这个数字的，因为那些条款都是惩罚性的。”

私底下，孙继海对奉余莽说，“我们没有什么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这个事情我们也不怕别人说，只是说多了，对这个小朋友不好，他的路都堵死了……”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见到孙继海时，他说自己一直不爱接受采访，“不论在国内踢球还是在英超，我靠的是自己的双腿，在球场上获得位置。我需要跟那些人多解释什么？你是决定我命运的人吗？”

听到他这样表述，让人很自然地想到坊间关于他“不好打交道”的传闻，职业球员时代孙继海奉行少说多做，座右铭只有四个字——“全靠实力”。

当我抱着索性把尖锐问题问完拉倒的想法继续提问时，对话峰回路转。

2018年3月26日，湖南长沙，孙继海（中）指导中国男足U21队员训练，备战U21国际足球友谊赛（视觉中国/图）

孙继海非常乐于接受叙事对抗，“没事，你把这些问题带来当面聊也很好。”“你这样讲，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问题绕了一点，他会直截了当地说，“什么意思，我没听懂，这个词什么意思？”

无论我们聊到哪里，他总记得最开始的问题，“把球带回来”。甚至可以说待人周到，一边打开天窗说亮话，一边为大家斟着功夫茶，笑声爽朗，爱打比方。

如果不是这个风波引发的震荡，这原本是他2016年年底退役以来最舒心的一年。奉余莽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聊过，继海说他感觉自己现阶段的状态是最好的，即便可以穿越时空回到职业生涯的鼎盛时期，他都不想换。”

“做青训，有意义！”孙继海说。

做足球兴趣培训的时候，孙继海心里常常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我们团队这么好的职业教练，就挣点儿培训费吗？”带U20国奥队，他感叹遇到孩子们的时候太迟，“就像做陶瓷水杯，那时候水杯已经成型了，能装多少水也是固定的了，你无法改变太多，最多增加一个把手之类的。当时我也花了很多的心思想去改变，但最终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程度。”

“我可能天生就是要做青训，从小孩子入手，培养精英职业球员。”相比于曲波、马明宇、姚夏、胡志军等老国脚做的青训，孙继海想要打造一个更加专业的模式。在普及与专业哪个更应优先的讨论中，孙继海认为每个人各有判断，“各自的际遇不同、资源不同，路径也自然不同。”

“我的想法是先专业再普及，如果一个青训机构出了好多中超中甲的球员，还有国家队队员，会带动这个青训机构的发展，带动孩子们的参与，大连过去就是这么一个环境。反过来，普及好了也可以更好地去支撑专业。”孙继海接受《足球报》采访时这样说。

他想要十年磨一剑，跑出一个精英模式，“选拔最具天赋的小朋友，挖掘更多的苗子。”在最低年龄段就配备可以执教职业俱乐部的优秀教练对小球员进行技术和身体的精雕细刻，不仅全方位提供免费的食宿赛训，还要打通优质教育资源，让孩子们在重点学校就读。

他知道这个坑很深，绕了一圈，还是躬身入局。“做一线队教练或者国家队教练，（会有更大的）名气或者更多的收入，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还是模式和体系。说得直白一点，我不太服。对于中国足球而言，不一定非要达到多高的高度，但你一定要或者至少可以达到日韩的高度。”

“孙指导，我们不敢赌啊！”

孙继海戴着一副300度的近视眼镜，他笑说，“这一定是爱学习爱看书累的。”

旁人还没笑，他先憋不住了，一阵爆笑，“我大字认不得几个，戴个眼镜，正好掩盖一下。”

“踢球的时候其实就近视，在场上戴隐形眼镜，还发生过比赛中镜片掉了的情况，那真是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踢。”

聊得开心的时候，他特别爱逗乐说笑，“我从小在队里就是这样的性格，金志扬教练那会说，‘继海儿你是人还没下楼，笑声先下来了。’”

孙继海的父母都是68届的大学生，母亲毕业于辽宁师范大学物理系，父亲从中学时代就是大连的田径好手，高考时报考了沈阳体育学院。

孙继海戏称自己是“大学生家里没文化的儿子”，他在小学二年级被选拔到少体校，就此身份转换，从重点小学的三好学生切换为少体校的专业足球小将。

孙继海19岁就在甲A联赛中站稳主力位置，是中国男足历史上迄今为止仅有的一批打进了世界杯的功勋球员。留洋时代在英国曼城俱乐部出战超过100场，并于2015年入选了英格兰足球名人堂。

他在曼城时出了一本自传《我的太阳》，一代名将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时期却有说不清的慌张，“我们那代运动员是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渐渐养成的，再加上我们过早地结束了学业，文化素养也先天不足，久而久之，跟社会以及他人的交往能力、对生活的判断能力、对新事物的学习能力和接受能力等等，也都在退化。”

他在书中极其坦诚，“我有时都不敢想象，将来如果我离开足球，我的谋生方式会是什么。”

学业与专业训练难以兼顾的难题至今仍然横亘在许多家庭面前。孙继海做青训后，听到很多家长感慨，孩子们的学业负担普遍越来越重，压缩学习时间去拼专业体育，相当于让孩子走上了一条通往金字塔尖儿的窄路，“孙指导，我们不敢赌啊！”

孙继海从不讳言精英选拔训练体系中残酷的淘汰机制，从组建第一支青训队伍开始，他就着力打通专业体育训练与高质量教育资源的对接。这几年，他的队伍从重庆到遵义，再辗转到大连，扎营在哪里都要首先保证孩子们有学上。

在家乡大连，他获得了最大的支持，刚刚组建的2017年龄段的这支队伍将就读于大连市区最好的小学，“就是我的母校，在大连相当于北京小学这个级别了。”

“我为自己的孩子上学也没有这样下过功夫，从各级主管部门一直找到市领导。”

由于“17年龄组”这支队伍的小朋友只有八岁，他鼓励有条件的家庭尽可能去学校附近租房陪伴小朋友，“父母都是双职工，也没有老人可以帮忙，实在有困难的家庭，我们仍然在基地提供免费吃住训的服务。”

绰号“老乖”的孙继海小学时获评“三好学生”（受访者提供/图）

现代足球已经形成了一个高度国际化、商业化的超级竞争体系，从欧洲到日韩，越来越重视低年龄段孩子的基础训练，一个有足球运动天赋的孩子，6-12岁便进入了打基础的黄金年龄。

孙继海相信细节，“我没事就去基地，站在场边，有时候拿着手机要处理各种事情。如果我那天是带训练，做教练工作，第一我会换隐形眼镜，第二我会着装整齐，第三我不会带手机，因为教练是一个专业工作。”

“我拍公益课堂时讲的都是细节，经常有人留言说，哎呀，不应该讲这么细，你这样抠细节，要抠到什么时候去啊……”

“这些都是外行话，没关系的，大家可以随意评价，甚至批评，但是外行你在外面看可以，不能随意进入专业行业。”对于一个足球专业人士来说，规律、知识、高阶能力和复杂动作都是由细节组成的。

2002年韩日世界杯，孙继海和父母在韩国西归浦市驻地合影（受访者提供/图）

孙继海一定会有吗？

“常有人问我，中国足球还有没有希望，中国足球有没有可能产出梅西。我要说的是，只要有十年磨一剑的决心和耐心，只要走上正确的方向——梅西也许有，孙兴慜可能有，孙继海一定有。”这是2024年1月“海选未来”第一次线上公益募集时孙继海对“梦想合伙人”发出的呼召。

他坚信今天的孩子综合条件更好，球商更高，“孙继海一定能再有！”

实际上孙继海的养成并不简单，他从小得到父亲专业的身体调教，成长过程中，家庭的爱和支持从未缺席。在少体校训练，但并没有远离父母。初中升到大连市体育运动学校后，更是到了父母的眼皮底下。他的父亲是学校的训练科长，母亲也从外校调入体校，担任文化课老师。“我们家的家教很严，我有个外号叫‘老乖’。”在负面新闻层出的中国足球圈，球风强悍的孙继海在场内没少吃牌，但场外谨慎自律，被媒体称为“乖孩子”。

父亲常对他说，“球踢不出来没关系，但是做人一定要合格。”孙继海至今记得，1995年18岁的他在大连万达队拿到第一笔比赛奖金——六千多块的巨款，“我当时一听都傻了，我爸去拿的，他没有带包，就把钱攥在手里。后来听我妈妈说，爸爸回到家里，手心都攥出汗了。”

父亲后来还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他说我们是普通人家，钱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什么时候都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平民的孩子。我说我知道。”

家庭以外，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不同阶段的教练。“也许是先入为主吧，在我经历过的外籍教练中，霍顿是对我影响最深刻的一个。”

1997年夏天，小组赛顺利出线的中国男足，在法国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十强赛前到英国热身，居间联系的正是英国教练霍顿。这是孙继海第一次到英国，英国方面安排的耐力、体能训练以及技战术训练让孙继海和队友们大开眼界。

中国男足梦断金州、无缘世界杯后重新组队，霍顿出任国足及U23国奥主教练，目标原本为2002年世界杯。不料“史上最强国奥队”却痛失悉尼奥运参赛资格，1999年兵败九强赛后霍顿黯然下课。这才有了2001年米卢救急、施展魔法将国足带入韩日世界杯的传奇。

“说霍顿是中国足球的启蒙者，我觉得一点也不为过。”孙继海说不仅是他，魏群、黎兵等很多中国球员对霍顿都有一种感激之情。“正是在霍顿的启蒙下，我们才开始真正理解什么是现代足球，包括什么是战术纪律，什么是战术素养，什么是位置，什么是正确的跑位，等等。”

孙继海感叹中国足球后来成为了各路洋帅的掘金场，“其中为人、修养，对足球的理解……像霍顿教练那样的，很少遇到了。”

霍顿在训练中讲得细，对待球员平等尊重，“在休息时，也不把我们关在房间里，而是让我们自由地沐浴阳光，自由地与记者交谈，自由地与朋友聚会。”

“前门一把锁，后门一把锁”的封闭式训练是体育专业化时代普遍的管理模式。“我曾经听一位外教说，他初到中国，对封闭式模式很不适应。尤其是见到晚上熄灯时间一到，所有的灯光唰地一下子就熄灭了，更是不可思议。他觉得这种管理模式很可能会扼杀球员在场上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孙继海亲身经历了从封闭式管理到走训制模式的转变，“我个人是不太赞成那种军事化的封闭管理。球员与社会隔阂太深，对他的将来不是很有利，而且容易造成他们产生逆反心理。”

他一直呼吁所有培训机构和从事青训的教练们都能对小孩子“多一些引导式教育”，“如果在受压迫的环境下踢球，孩子们不会感受到足球带来的乐趣，他们踢球的主动性也会变差。我们常说中国球员的创造力差，或者在场上没有灵性，与从小踢球经常受到教练的指责谩骂有很大关系，这种做法会导致球员在场上束手束脚。”

孙继海开玩笑说在英国踢球的时候，“他们夸小孩儿的词儿都闻所未闻，最差的评价都是‘挺不错的’。而到咱们这儿，‘挺不错的’差不多算是最高评价了，我们真的要学习多夸孩子。”

霍顿教练（视觉中国/图）

“非要我喝是吧！”

从见奉余莽第一面，孙继海就对他很信任。奉余莽当时还在英国利物浦大学读博，“我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照说读博士去北美更合适。”但因为热爱足球，他选择了英国。

奉余莽读博第二年，孙继海加盟曼城队，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留洋征战。

“我当时给《体坛周报》写点儿英国足球的稿子，继海来了，编辑就让我跟一下他。”奉余莽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孙继海难打交道，“第一次见面是《体坛周报》要给他拍点球场上的照片，我跟着去了。摄影记者喊我跟他一对一踢一下球，这样抓拍的动作比较活泼。”

2002年10月26日，孙继海在曼城与伯明翰的比赛中打入中国球员英超第一球（受访者提供/图）

孙继海没想到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踢得很不错，俩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奉余莽留学生的身份，让孙继海对他格外信任。

“你学计算机的，肯定会装电脑吧，你能帮我弄一下吗？”

奉余莽不仅帮孙继海装好了电脑，还把实验室里的前沿设备搬到他家里，“给他家部署了一个局域网”，让2002年的孙继海提前享受到无线冲浪的自由。向来注重个人隐私的孙继海对奉余莽打开了家门，常邀请他到家里改善生活，甚至带着孩子去利物浦大学看奉余莽和同学们踢球，两个成长路径完全不同的人成为了朋友。

如果不是因为奉余莽，孙继海退役后大有可能会做一个职业俱乐部的教练，而不是自己创业。做公司已经快十年，他还没记住蓝海和红海到底哪个才是指机会丰沛的市场，“治理公司肯定不是我的长项。”

他在2016年年底放弃了俱乐部提供的1+1合同，吸引他创业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有意思”。“我那时候对比赛胜负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可以说踢球踢得很快乐，但是我感觉自己在足球上没有什么想法（追求），我想去做更有意思的事。”

奉余莽当时在一家央企上市公司，“也是半退休状态”。用孙继海的话说，回望时才知道那是哥俩的自在好时光，“当时我们都可以说是财务自由的人，他也不求人，我也不求人……”

奉余莽哈哈笑起来，“创业后，我们四处弯腰求人，商海浮沉，学会了各种泳姿。”

球员时代的孙继海滴酒不沾，“这是我赖以生存的职业，你让我喝，那你爱谁谁。”奉余莽曾目睹孙继海在一次商务宴请上因为金主爸爸烦不胜烦地劝酒当场发脾气，“继海倔起来很倔，他当时已经有点急了，‘非要我喝是吧！’他把一杯酒举起来，啪地从自己肩膀那边倒地上了。”

“做公司之后，在这种场合上，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孙继海感叹说当初创业的时候，最自信的是自己的体能，“都说创业需要一个好身体，那咱们还是有很大优势的。现在，体能已经被各种酒精消耗掉了。”

“继海这个人很无私，最开始投资人给他干股的时候，他提出把他的干股加上我自己投的钱占的股份，一分为二，我俩一人一半。”

奉余莽说那怎么行，人家给你干股是因为你踢了一辈子球，“但他坚持说就要这样，不然他也不干什么公司就当教练算了。后来，他因为想全力以赴做公司，又主动放弃1+1合同，这些都很让人感动佩服的。”

奉余莽知道孙继海其实还在寻找自己人生下半场的方向，“我自己也在找。”决定做青训后，公司运营压力空前，但他俩喝点小酒，一聊起来心情总是格外舒畅振奋，“终于找到一个我们俩都喜欢、也愿意持续干的事情了。”

这几年能够顶住持续的资金压力，长线投资青训，跟他和奉余莽两人持有公司85%的股份分不开。

这个股权结构来自于孙继海的舍弃与坚持——按照投资人最初的设计，嗨球科技应该是一个轻资产，可快速变现的项目，孙继海甚至不用自己出钱，只用个人IP就获得了极高的干股。但他放弃轻松踢两年就可以到手的1600万元税后收入、提前挂靴终止职业生涯，并不只是想挣笔快钱。

“这个公司我们能不能自己做？”公司创立没多久，孙继海提议不要投资方，俩人按照自己的想法从长计议把公司做下去。

孙继海在其北京办公室（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奉余莽酒喝得不少，脱口而出，“能啊！”

“公司就这样落在了我俩身上。”

到2026年，公司就成立整整十年了。这么多年，俩人一直共用一间办公室，孙继海端坐在办公室一张长茶桌后面，茶桌最顶头靠窗的那把椅子是奉余莽的“工位”。他俩的一个老大哥赞叹，他们这么多年下来“互相成就”。奉余莽开玩笑说，“我俩是互相绑架。”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梅

责编 陈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