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北野县的设立和撤销：唐朝统治者争夺民间神权信仰的探索得失

我们今天说起徽州，是指古徽州府辖下的歙、黟、休宁、婺源、绩溪、祁门等六县所构成的地理区域和历史名词概念，这是自唐大历四年二月以后就设置的稳定的千年政区格局。

而在此之前，古徽州（唐朝时称歙州）曾出现过一个北野县，该县于唐永辉五年（公元654年)设立，到大历四年（公元769 年）被废除，存在了有115年的时间。

北野县存在一个多世纪，时间不能说短，然而如今在文献上却只有寥寥几句记录，地理上也只剩下其县治所在地，即在今歙县桂林镇竦口村前街南北两端的砦门上，还留有“圵野①古邑”字样的遗址了。

除此外，几乎找不到其它存在的痕迹了。

歙州……永徽五年分置北野县。----《旧唐书.志第二十.地理三》

然而，即使如此，北野县的设立在当时却有着很重要的政治意义，因为它是唐朝统治者李治对民间神权信仰的争夺，是皇权压倒神权的具体化象征。

今歙县竦口村存留的“圵野古邑”字样遗迹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和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称帝的女子陈硕贞所领导的农民起义有着很大的关系。

陈硕贞是唐朝江南道睦州雉山县梓桐源田庄里人②，自幼父母双亡，和妹妹相依为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长大后的陈硕贞没有落入风尘，而是以良家子的身份投入到当地一户乡宦人家做帮工，而妹妹也被托付给了一户良善之家，其实这对她们姐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没有意外，陈硕贞大抵也会和她妹妹一样，找一户好人家把自己嫁了，然后相夫教子，说不定过个三代，她的后人也许还能靠考科举来做官，由普通农家晋升为乡宦之家；或通过军功来换取爵位，改变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

但是，命运就是爱开玩笑。

陈硕贞并没有找到自己的良人安度余生，反而走上了一条最不可能成功的路，她于永辉二年（公元651年）以太上老君亲传弟子之名，利用道教在雉山县的田间地头发展信徒，储备力量，秘密做着反唐的准备，意图建立一个她理想中的太平世界。

而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和彼时大唐遇到的困境有关。

陈硕贞塑像

永辉元年（公元650年），大唐第三代皇帝李治和他的父亲一样，刚登基就面临着一场严峻的政治考验。

这一年，离大唐龙兴之地并州（晋阳，即太原）不远的晋州先后发生了数次地震，而后又有数十州发生了旱灾、洪灾，后又有州府在旱涝灾害上还发生了很严重的蝗灾，造成关辅、中原、山东等地区的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饿殍载道。

不仅如此，大唐瑶池都督，突厥人阿史那贺鲁自称“沙钵罗可汗”，起兵反唐，控制了西域，严重威胁大唐的西部边疆安宁。

永徽元年……夏四月己巳朔，晋州地又震……六月庚辰，晋州地震。秋七月丙寅，以旱……十二月，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以府叛，自称可汗， 总有西域之地。是岁，雍、绛、同等九州旱蝗，齐、定等十六州水……---《旧唐书.本纪卷四.高宗上》

为了大唐内部稳定，永辉二年初，李治下达了开仓赈灾、减免赋税的圣旨，只是这条圣旨并没有很好的执行下去，起码在雉山县没有得到有力的执行。

法门寺壁画-唐高宗像

当时的雉山县遭到了百年一遇的洪灾。灾后，官府不但没有赈灾救人，反而趁机加大苛捐杂税，抽髓吸血，逼得乡亲们卖儿鬻女、卖屋售地等方式来缴纳税款，以致百姓苦不堪言，其中很多灾民还是对她和她妹妹有过一饭之恩的乡邻。

当然，这其中自然有官府乡绅的贪婪无厌，而该县的地理位置也决定了该县百姓的赋税之重。

雉山县所属的睦州，和歙州是亲兄弟，都是由原新安郡③分割而来，地形相似，风土相同，话音相近。

故而睦州也是山多地少，山峦叠嶂，山谷深邃，河道交错，耕地少但物产丰富，因经过西晋八王之乱的第一次衣冠南渡以及南朝的开发，和歙州一样成为朝廷的重税征收区。当时的雉山县紧邻歙县，又是州治，且地处新安江中下游④，是歙州和本州商人贩运货物至余杭郡（今杭州）的中转站，是睦州三县中赋税征收最重的县。

按照当时的地域观念，江南道是远不及关辅、中原、山东等地区重要的，毕竟在唐时，江南道各州的赋税一直是北方重要的财力补充，和田地肥力播撒不均是一样的道理。

初唐时歙州、睦州在江南道的位置

吃百家饭长大的陈硕贞自然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乡邻挨饿冻死，所以她偷偷打开了寄身的财主家的粮仓私自放粮，只是不幸被发现，被财主打得半死，如果不是乡亲们把她救了出来，她真会被打死在财主家的柴房里。

正因为如此，躲到歙州境内的搁船尖养伤的陈硕贞，才生出了推翻大唐，建立新朝的想法。

永辉四年（公元653年）十月，准备妥当的陈硕贞秘密潜回自己的家乡梓桐源，以受太上老君指点为由聚集信徒，发动了反唐的战斗，并建立了自己的名号“文佳皇帝”，正式和大唐分庭抗礼。

永徽……四年……冬十月……戊申，睦州女子陈硕贞举兵反，自称文佳皇帝，攻陷睦州属县。---《旧唐书.本纪卷四.高宗上》

陈硕贞的起义很快在睦州三县得到了响应，并很快占领了雉山县及睦州其他两县桐庐、遂安，一时之间声势浩大。

陈硕贞反唐

这场战火很快也烧到了歙州。

事实上，歙州治下歙县，其实也和雉山县一样遭遇了洪水灾害，而歙县府衙和雉山县府衙类似，根本不顾百姓生死。

故而，陈硕贞反唐的消息传到歙县，县人蒋宝也举旗响应，以太上老君的名义拉起了策应陈军的队伍，在地方官府不作为的情况下，歙州受灾的百姓也都纷纷加入了“文佳皇帝”的反唐大军。

在蒋宝的支持下，陈硕贞驻军在位于歙县竦河口与扬之水交汇处的东乡五合山（即今歙县桂林镇竦口村附近），此地沿水路南下可直扑歙州城（歙州也是府县同城），向东沿水路可直达睦州、余杭，北上能进入宣州，继而威胁扬州；而且五合山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歙县境内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陈军驻扎在此处，加上此前利用道教来宣传反唐主张，以争夺民间对太上老君信仰的主导权，这犹如一枚钉子狠狠钉在了大唐皇帝李治的心口上，不断刺激着李治的神经。

故而铲除陈硕贞，抢回民间对太上老君信仰的主导权，就成了永辉四年李治的主要事情，而且是他每天睁开眼睛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文徵明《老子像》局部

试想下，一位女子在男权时代公然称帝，而且还以太上老君弟子的名义策动百姓，这种从世俗和神权入手的反唐战略，站在李治的角度来看，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反了，而是要断了大唐的根！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早在武德年间，唐高祖李渊就定下了道教为国教，大唐皇室是太上老君后裔的基调，并颁布了《先老后释诏》，为李唐皇权打下了神授的烙印，成功地将宗教信仰和民间世俗，以及天上神权和地上皇权都巧妙地结合了起来。

神仙身居九重天，没有人见过神仙的样子，尤其是太上老君，信徒遍布大唐各州县，但又有谁真的见过他？不过不要急，见不了老君真面貌没关系，快来拜见他的子孙。

我们大唐皇帝是老君的苗裔，只要你尊奉道教，信仰太上老君，那么就请忠于大唐皇帝，爱护大唐帝国吧。

而到了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继续崇道尊道的国策。

正是有了唐初两代帝王的努力，大唐的统治日益稳固，李唐皇室是太上老君的后裔也进一步深入人心。

但此时此刻，一个不知名的乡野女子居然打着太上老君亲传弟子的口号，自立为帝，她这是要抢大唐皇室在民间享受的香火，她这是要掘了大唐的根啊！

唐朝军队

一方是老君的后裔，一方是老君的亲传弟子，百姓到底相信谁？或者百姓都相信，反正都是太上老君的人，跟着谁不是跟？那么大唐将会一分为二，他李治死后还有何脸面去见祖父和父亲？

而可恨的是，歙州百姓居然盲目从贼，相信了陈硕贞的谎话，跟着她造反，岂有此理。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陈硕贞反唐被镇压后，李治将歙县以北的区域单独划出，单独设县，取名“圵野”，县治就是陈硕贞驻军的五合山下的竦口村；同时还把自己的侄子，顺阳县开国侯李徽改封为新安郡王，坐镇圵野县。

圵，意思为高田，这里特指五合山；野，意思为没有王化，不懂礼仪，不是人工饲养或培植的动植物（和“家”相对）。

圵野县，所以意思很明确，指的是陈硕贞分明是一个没有被圣人教化的荒野无知之辈，根本不是太上老君的亲传弟子，更不可能是神仙，所以大唐必须荡平这无知野寇，由真正的神仙后裔来教化这一方的荒野无知之辈，并设县治以镇之。

通过这一系列动作，李治将陈硕贞对民间的影响控制在了歙州歙县、睦州境内，算是稳定了地方局势，歙州也由辖下歙、黟、休宁三县，增至歙、黟、休宁、圵野四县。

大唐再次夺取了对民间神权信仰的控制权！

大唐太上玄元皇帝

汪郎说：

然而李治哪里会知道，在他死后的第八十六年，因为安史之乱让大唐失去了君权神授的体统后，他一手设立的圵野县所存在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反而是在宝应年间，因为唐军在镇压了江南两道的农民起义后，使得县北的华阳镇凸显了重要的战略位置。

故而，大历四年二月（公元769 年 3 月 13 日-公元769 年 4 月 10 日），他的后人，大唐皇帝李豫对歙州行政区域重新做了一次规划，将北野县一分为二，县治竦口及周边重新并入歙县，以华阳镇为中心的北野大部份辖区全部划给了绩溪，李唐皇室历经数代苦心经营的太上老君在人间代理人的形象被打破，由此跌落了人间，入了凡尘。

自李豫后，中晚唐虽有部分皇帝有心重振山河，只无奈皇权旁落，已无力回天，老君也只能顶着一个太上玄元皇帝的名号坐等大唐灭亡。

唐大历元年歙州八县示意图

注：

①圵，为“北”的异体字，唐朝后的史书都称为“北野县”。

②今浙江杭州淳安县梓桐镇

③隋开皇九年（公元589），隋文帝灭陈后把汉建安十三年由孙权设置的新安郡一分为二，西设为歙州（后改名为徽州），东改名为新安县，划入婺州（今金华）管辖；隋文帝仁寿三年新安县划出婺州，并拆分成新安、遂安、桐庐三县，设睦州；隋炀帝大业三年改新安县为雉山县；唐武德四年桐庐拆分成桐庐、建德、分水三县，设严州。

至此，汉新安郡成为三个州：歙州、睦州、严州；但武德七年严州被废，重新并入睦州，辖雉山、遂安、桐庐三县，州治雉山县（严州废后，建德分别并入雉山、桐庐，分水并入桐庐县）。

宋宣和三年改因方腊起义，改睦州为严州。

新中国成立后，原严州府所管辖区域全部并入杭州，属今天的建德、淳安、桐庐三县。

④按今天的水域划分，黄山市境内和淳安县境内都称新安江，新安江到了今建德市的梅城镇（唐永辉年间属雉山县）和兰江汇合后称桐江，桐江在桐庐县的桐庐镇和分水江汇合后才称为富春江，富春江在富阳区的闻家川和衢江汇合后，才称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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