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许倬云先生主动延长访谈时间,想多说一些话
发布时间:2025-08-04 22:14 浏览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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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在美国去世,享年 95 岁。
今年 5 月,我们有幸跟许倬云老师做了一次对谈。那天晚上,他的声音隔着网线从遥远的匹兹堡传来,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热泪盈眶。
他那时身体已经很衰弱了,全身只有右手两根手指勉强能动,左眼眼皮无力,经常睁不开,但还想多说一点话,多做一点事。世界和年轻人,他想能关心一点就关心一点。
这支视频,是我们那通视频电话的其中一部分。在今天,我们再次分享:谈到风云变幻的世界,他告诉我们,别慌,其实历史上早有这样的时代。他们有办法,我们也会有办法。
谈到个体的孤独与无助,他告诉我们,要找到朋友。和朋友一起互相宽慰,眼泪就可以擦干。
提起这次可能会有很多年轻人听到他说的话,许老师延长了访谈的时间。他希望在身体允许的范围内,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我 95 岁拼老命,也想把我这一生的感受告诉大家。”
这是他想说的话,关于世界的巨变面前,普通人该如何自处;关于时代的慌乱下,我们该如何安顿自己的身心。
对谈中,许倬云老师形容自己是“三峡里的岩石”,“水流怎么冲击,我在水里边荡然不动”。
岩石投入时代江流激起的千层浪,洇湿浸润了我们每个人,我们不会忘记。先生千古。
以下,是许倬云要说给我们的话。关于最近的中美贸易战,我有很深的感受。
第一,我住在美国曾经的工业中心匹兹堡。这里是一个旧日的制钢中心,有许多工人,他们已经退休了,但是如今这里已经没有工业来为他们的子孙提供工作。
第二,我是中国人,所以这段时间他们在拿中国当假想敌的时候,我心里是很不愉快的。这个是非不是中国惹出来的,是市场经济惹出来的。
我感觉,美国的民间对这些变化有情绪,但没有适当的讨论。因为在今天的美国社会,比较低收入的群众没有资料可以讨论,没有场合可以讨论,他们也不习惯于讨论。
这和以前不同,和有工会、有教会的时代不同。工会是工作的场合,大家聚在一起讨论问题。有教会的时候,周末大家做礼拜,也要一同检讨生活的问题。今天两者俱无,社会上没有渠道,也没有场合可以让普通民众聚合起来讨论问题。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美国最繁盛的、最开放的时期,经历过 20 世纪 60 年代的磅礴之气。那时满地开花,处处讨论。回首当年,犹如做一场梦,这是我自己心里的悲切之感,美国回不去那个时代了。
历史上有许多不同的文明转换的窗口。比如秦汉之间,再比如近代历史上,法国大革命的前夕。当时处处都在谈人权,而后自由引导人民,国家翻天覆地,但很快又再次翻天覆地,发展到了拿破仑专政。民主转变成帝制,这也是大的文明转换关口。
在当下,我们正在经历的关口,就是世界打开来,国界抹掉这个关口。
在这之前,世界还经历过另一个关口。那个关口出现和消失得相当快速,我也曾亲历过,就是二战结束后,从 50 年中期到 60 年代晚期。那个时期,美国本土妇女运动、少数族裔黑人的运动蓬勃发展,形成了“国家不能关着门过”的世界化的眼光。在二战以后,这对国家的形态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
在当时的背景下,美国那一代的年轻人需要重新考量:我们是否还能继续按照眼下的方式生活?我们要怎么办?
当时我正在美国念书,初到美国,我一头就扎进了这些运动里边。我非常兴奋,那段时间我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一辈子里非常快乐的一件事。
我能强烈体会他们的兴奋,也深感他们的焦虑。美国国际化了,开放给世界了,于是才会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在今天的世界,变化输入快,幅度大。对个人来说,在这样的大变化之中,是无所能求助的,孤单而无力。
我感觉美国的年轻人,现在就是处在迷茫之中。
一方面他们面临前所未有的自由。经过了上个世纪的巨大改变以后,美国家长觉得我们老人、中年人跟不上孩子的思想,如果孩子面临另外的事件,就让他们自己去走路。
但是另一方面,美国的中学教育、小学教育师资并不足以解决这些年轻人的问题,所以年轻人一离开中学以后基本上是茫然。
在这一代年轻人中,当下很主流的一种态度就是:个人主义和个人自由被并作一团。
只要我自己好,只要我习惯,只要我愿意。只要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一头栽进去。我不再讲社会责任,我不考虑社会关系,我们之间义务和权利的对称都不再有。我只关心我,大写的我,只关心"I" 要做什么。
知识分子尤其如此。美国知识分子到今天全部要解放成个人,所以很多家庭里面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个人名称。 John 、Dick、 Peter 、Marry ,儿子的妈妈叫 Marry,儿子的爸爸叫 Peter。一个年轻人 18 岁打了包裹离开家以后,他不再关心家里,家里也不再关心他。他非常的寂寞,于是与朋友之间的交情变得更为重要。
今天的美国已经没有“五伦”了,只有“一伦”,朋友。
(五伦是指古代中国的五种人伦关系和言行准则,即古人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伦关系。)
我不知道,今天你们交朋友能不能交到一辈子最好的朋友?有没有那种交代生死存亡的朋友?
我最近哀叹的就是我这几个朋友,三四个最好的、一般大的朋友纷纷离去。我非常孤单,非常孤单。
最好的朋友比家人还重要。
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一下大家,不要一个人生闷气,不要喝闷酒。
我建议大家就犹如 19 世纪的俄国一样,拥有一个小集团。十个人以下,经常有严肃的讨论,不是嬉里哈啦,也不是喝酒玩乐,认真地互相辅导,互相解除彼此的忧困。你在家里无法跟父母诉苦的,父母不懂得你的,你找这些好的朋友互相慰藉,互相解劝,互相负担。
几个人互相担包袱,即使一起流泪,泪水也是可以擦干的。
你们给我的问题里,很想让我来解答一个疑问:
我们为什么要了解过去?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边,历史系并不是最红的系,但一直是个大系。
回看美国的历史,由于它建立的过程是一个新的移民社会,一离开欧洲,一登岸就变成我自己独立一个人,就等于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唯我独是。前不要过去,后不管未来,没有时间感,也就没有继承感。所以美国的社会是短暂的 20 年一期,他们对历史建设、对过去的秩序是疏忽的。
这样一来,你没有过去,没有父母、没有家庭的依据的话,你前半段空了。每个人都要从一个虚空中踏入另外一个不所知、无所知,你就等于每一次都要做一层野蛮人,进入一个失落和慌乱。你没有过去继承,你自己成长的过程当是空白。
所以一个没有历史感、继承感、秩序感的社会,太过自由,以后不行的。
回到个人,要找到自己时段上的所在。过去的文化环境培养了你,今天你仰望未来是另外一个时代。你自己前面(过去)有没有不懂的?你如今的立足点又在哪里?
你的将来怎么样,是要知道你立足点在哪里后,才能够晓得。
我背井离乡,无所依靠到美国来。我问我,我究竟是什么人?很多我的朋友们,小孩连中国话也不讲了,但我不能这么做。
所以,对历史的理解也不必再要像过去一样,只理解到大的现象,官制的改变,国家制度的改变,要多看看个人在大社会里边的自处。太平时候他们怎么融入大世界?动乱的时候,如何在动乱之中求安顿?
比如,你怎么理解陶渊明?怎么理解王维?怎么理解杜甫?怎么理解李白?怎么理解韩偓?
其实面对难关的时候,我们的心情是类似的。不过今天的变化输入快,幅度大,但是对个人来说,在大变化之中一样是无可求,无所能求助,孤单而无力。
所以陶渊明要逃到桃花源去。桃花源世界上有吗?有。逃进去一定快乐吗?不一定。
在桃花源,里边人不一定接受你,你是外来侵入者。
但你自己心里可以有个桃花源。跟你亲近的人可以有个小桃花源。家庭里的和谐,互相的辅助,互相的理解,互相的原谅,这是个桃花源。朋友之间互相的依赖,相濡以沫,这也是个桃花源。
我 95 岁了,我只知道我拼老命,要把这一生的感受传达给别人。
我的感受基本上就是艰难困苦。从身体上的艰难困苦,到国家命运的艰难困苦,再到时代的、世界性的艰难困苦。
那艰难困苦的人要怎样处理你的想法来帮助大家?在艰难困苦里边,我是三峡洪流里边的石头,江流石不转。我不离开自己的本位,自己的尊严,自己的自主性。不要因为权势、地位、金钱我低头弯腰,不要因为名声哗众取宠。
你看见残忍的事情,你要想,怎么样让这残忍的事情取消?看见不平的事情,要想我怎么样能够拉平它?至少我自己该尽什么力?
我的孙子 19 岁,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就知道要负自己的责任。他将来的志愿是想要当一个好的中学教员,数学教员或者是历史教员。中学教育的待遇不如大学教授,差得还远。他愿意接受一个比较差的待遇,选择这个职业,我很高兴。我不需要他做一个出类拔萃的财主,我也不需要他做个诺贝尔奖水平的人。他能够得到机会将孩子们(学生)带大,这个是了不起的事情。
我跟他讲,爷爷得奖(唐奖——汉学奖)是出乎意料的,我自己都没料到,所以我把它捐掉了。
我一辈子的经验,就是俯仰无愧。被动承受之中,要自己站得住脚跟,仰得起头。仰着头是不低头求饶乞怜,脚扎根是不倒下、不退后、不停止。
你要时刻地改良,改进自己的世界观。时时调整自己的偏差,时时刻刻安顿自己的心。安顿你自己,这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我是三峡里的岩石,水流怎么冲击,我在水里边岿然不动。
这是面对关口转换时,我给大家的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