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房丫鬟(上)

发布时间:2025-08-01 18:21  浏览量:1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压着金陵城李府的重重院落。更漏已近三更,白日里的喧嚣散尽,只余下穿堂风呜呜咽咽,裹着深秋刺骨的寒凉,钻进廊下值夜人单薄的衣衫里。

素云缩着肩,端着沉重的黄铜夜香桶,沿着僻静的游廊,脚步又快又轻。桶里秽物的气味被寒气冻得凝滞了些,却仍顽固地钻进鼻孔。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夹袄根本挡不住这深秋的湿冷,冻得她指尖发麻,牙齿轻轻打颤。作为专司倒夜香的粗使丫头,这是她每日的活计,从三更到五更,穿行在府邸最幽暗、最无人留意的角落。她低垂着头,瘦小的身影几乎要融进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内院主母王氏所居的“静怡轩”范围了。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洁净些,带着若有似无的安神香残留的气息。素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头垂得更低。刚绕过轩前那丛在夜风里簌簌作响的修竹,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撕裂了寂静,从轩内传出来,一声紧似一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是夫人!素云的心瞬间揪紧了。夫人缠绵病榻已近半年,汤药不断,身子眼见着一天天枯槁下去,连咳喘都带着力竭的嘶声。老爷遍请名医,可那沉疴如附骨之疽,药石罔效。这深更半夜的咳喘,怕是又要折腾许久。

素云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她将夜香桶轻轻放在廊下最不显眼的角落,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才踮着脚走到静怡轩紧闭的雕花木门前,侧耳倾听。里面除了夫人痛苦的咳嗽,还有贴身大丫鬟春桃带着哭腔的低声劝慰:“夫人,您缓缓,喝口水润润……药,药马上就煎好了……”

夫人的咳嗽稍稍平复,喘息着,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水……春桃……扶我……坐起来些……”

素云心头一酸,正想着悄悄离开,免得惹眼。就在此时,一股强烈的、极其突兀的阴冷杀气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像一条湿滑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脊背!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静怡轩侧后方的假山阴影里疾射而出!那黑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尺许长的锋利短刃,目标直指静怡轩那扇虚掩着的内室门!

“有刺客——!”素云脑中“嗡”的一声,血液刹那冲上头顶,恐惧让她喉咙发紧,那声警告只挤出半截破碎的嘶音。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一个倒夜香的卑微婢女该做什么,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用尽全身力气,像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猛地朝着那道扑向夫人卧房的黑影撞了过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和人体滚落在地的声音同时响起。素云瘦小的身体狠狠撞在那刺客的腰肋上,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冰凉坚硬的青石地砖上。那刺客显然没料到这犄角旮旯会突然冒出个人来阻挠,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短刃失了准头,“嗤啦”一声在门框上划出一道深痕。

“找死!”刺客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狠戾凶残的眼睛,低吼一声,反手一刀就朝着还在地上挣扎爬起的素云狠狠刺来!那刀光快如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取素云的咽喉!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素云根本避无可避,只凭着本能,在刀尖及体的最后一刹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身体向侧面一拧!

“噗!”

冰冷的剧痛从左肩胛下方猛地炸开!那感觉不像被刺穿,更像是被一柄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再狠狠搅动!滚烫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浓重的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压过了夜香的气息。

“啊——!”素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蔓延,硬是撑住了那灭顶的黑暗,右手胡乱地在地上摸索,竟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砖块,不管不顾地朝着刺客的面门砸去!

砖块带着风声,虽失了准头,却也迫使那刺客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来人啊!抓刺客!有刺客——!”屋内,春桃那变了调的尖叫声终于撕破了夜空,带着无边的惊恐,尖锐地响起,在寂静的李府里如同炸雷!

“什么人?!”

“保护夫人!”

“快!在静怡轩那边!”

远处立刻传来护院家丁杂乱的呼喝声、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正迅速由远及近。

那刺客眼见事已败露,行刺无望,再纠缠下去必然陷入重围。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蜷缩着、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透的素云,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充满了不甘与怨毒。他不敢恋战,猛地一脚踹开试图扑上来抱住他腿的素云,身形一晃,像一缕青烟般再次投入假山的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素云被那一脚踹得翻滚出去,撞在冰冷的廊柱上,眼前金星乱冒,肩胛处的伤口因剧烈的撞击和翻滚,疼得她浑身抽搐,几乎要背过气去。温热的血不断涌出,顺着她的手臂淌下,在青石地上蜿蜒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哐当!”静怡轩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春桃脸色煞白如纸,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看到门外地上蜷缩在血泊里的素云,吓得手一抖,药碗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素云!是你?!”春桃惊呼,扑过来想要扶她,却又被那满身的血吓得不敢下手。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至。李府的老爷李茂山只披着一件外袍,在几名手持棍棒、气喘吁吁的护院簇拥下,一脸惊怒地冲到了静怡轩门口。他年近五旬,身材高大,此刻脸上没有半分平日的威严,只剩下惊骇和后怕。当他看到门框上那道深深的刀痕,又看到地上血泊中那个瘦小、穿着粗使丫头衣服的身影时,瞳孔猛地一缩。

“怎么回事?!”李茂山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雷霆将至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扫过门框的刀痕,最终定格在素云惨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上,还有那身粗布衣服上迅速扩散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上。

“老…老爷…”春桃惊魂未定,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指着地上的素云,“是…是她!刚才有刺客要闯进来,是她…是她扑上去撞开了刺客,替…替夫人挡了刀!”

李茂山心头剧震!他几步跨到素云身前,蹲下身。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这个倒夜香的小丫头,他甚至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全,此刻却像一只被血染透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她左肩胛下方那处伤口,仍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将身下的青砖都染红了一大片。那双因为剧痛而失去焦距的眼睛里,映着廊下摇晃灯笼昏黄的光,里面没有邀功的期待,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痛苦和面对他时的本能的惊惶与卑微。

“快!把她抬进去!春桃,拿我的帖子,立刻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快!要快!”李茂山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急切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对着身后的护院厉声吼道,“给我搜!府里府外,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揪出来!”

护院们轰然应诺,一部分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抬起浑身是血、意识已有些模糊的素云,另一部分人则如临大敌,高举着火把和棍棒,呼喝着向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脚步声、呼喝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瞬间打破了后院的死寂。

素云被抬进了静怡轩的暖阁,安置在一张临时铺了被褥的软榻上。这暖阁紧邻着夫人的内室,平日里只有夫人最亲近的丫鬟才能在此伺候。浓重的血腥味立刻充斥了这间原本弥漫着药香和暖香的雅致房间。

内室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外面…外面吵什么?春桃?”一个极其虚弱、气若游丝的女声从内室传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惊疑。

李茂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和担忧,快步走进内室。夫人王氏倚在床头,脸色比身下的素绢被面还要白上几分,瘦削得颧骨高高凸起,一双曾经温润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盛满了惊惧和询问。方才外面的喧闹和春桃的尖叫显然惊动了她。

“夫人莫惊,”李茂山在床边坐下,尽量放柔了声音,握住夫人冰凉枯瘦的手,“方才…府里进了贼人。”

王氏的手猛地一颤,眼中惊惧更甚:“贼人?冲…冲谁来的?”

李茂山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冲着静怡轩来的。若非…若非倒夜香的丫头素云拼死挡了一下,后果不堪设想。”他说着,目光投向暖阁的方向,那里正传来春桃压低声音的啜泣和素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素云?倒夜香的…丫头?”王氏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巨大的后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她…她伤得重吗?快…快让我看看…”

“夫人,您别动!”李茂山连忙按住她,“刘大夫马上就到。那丫头…挨了一刀,在左肩下,流了很多血。”他声音沉重。

王氏闻言,身体一软,靠回引枕,剧烈地喘息起来,眼神却固执地望向暖阁的方向,那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如同细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一个素不相识、身份卑微的丫头,在生死关头,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挡下了致命的凶险……

就在这时,暖阁里传来春桃带着哭腔的惊呼:“刘大夫!您可算来了!快!快看看她!血…血止不住啊!”

李茂山立刻起身:“夫人,我去看看。”他快步走入暖阁。

暖阁内,灯火通明。素云已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软榻上,春桃正用干净的布巾徒劳地按着她肩胛处的伤口,但那布巾很快又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暗红的血顺着软榻边缘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素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小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一阵阵无意识地抽搐,额头上全是冷汗。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刘岐山背着药箱,神色凝重地坐在榻边。他迅速剪开素云伤口周围的衣服,露出那狰狞的创口。伤口很深,边缘皮肉翻卷,仍在不停地渗血。刘大夫仔细检查着,眉头越皱越紧。

“刀锋淬过毒?”李茂山站在一旁,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刘大夫仔细看了看伤口的颜色和流出的血液,又凑近闻了闻,微微摇头:“万幸,刀上无毒。只是伤口极深,位置凶险,离肺腑只差分毫。失血太多,元气大伤,怕是……”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谁都明白。

李茂山的心猛地一沉。他挥挥手,示意春桃退开些,亲自上前一步,看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的小小身影。那身染血的粗布衣裳刺眼地提醒着她的卑微身份,与此刻她躺在夫人暖阁软榻上的情景,形成一种荒诞而沉重的对比。

“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给我救活她!”李茂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是我李家的恩人!”

“是,老爷。”刘大夫肃然应道,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金针、药瓶和干净的布带,开始专注地处理伤口,止血,清创。暖阁里只剩下刘大夫沉稳的指令声、器物碰撞的轻响,以及素云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痛苦呻吟。

李茂山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在灯火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刘大夫手中染血的布巾换了一块又一块,看着那苍白小脸上因为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心中百感交集。愤怒、后怕、庆幸,还有一丝对这个卑微婢女悍不畏死之举的深深震撼。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浓重的血腥味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刘大夫终于直起身,长吁了一口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血暂时止住了,金疮药和生肌散已敷上,包扎好了。剩下的,就看这丫头的造化了。若能熬过今夜发热这一关,性命或可无忧。只是……这伤损了筋骨,日后左臂怕是要落下残疾,阴雨天难免疼痛。”他语气带着几分惋惜。

李茂山看着榻上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似乎略微平稳了些的素云,沉默地点了点头。残疾……一个粗使丫头,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力气,日后在这深宅大院,该如何自处?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思虑压下。无论如何,人活着就好。

他转身,准备去内室安抚夫人。刚走到暖阁门口,春桃却从内室掀帘出来,眼圈红红的,低声道:“老爷,夫人…夫人请您和…和素云姑娘过去一趟。夫人说…有些话,现在就要说。”

李茂山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夫人缠绵病榻已久,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今夜又受此惊吓,这“现在就要说”的话……他不敢深想,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示意春桃和另一个丫鬟小心地将依旧昏迷的素云连同软榻一起,缓缓抬进了夫人的内室。

内室的药味比暖阁更浓重。王氏靠坐在床头,脸上竟反常地泛起了一丝虚弱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样神采。她的目光越过丈夫,直直地落在被抬进来的、躺在软榻上的素云身上。看到那被层层白布包裹的肩头,看到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小脸,王氏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身上的锦被,指节泛白。

“茂山……”王氏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李茂山连忙走到床边坐下,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夫人,我在。”

王氏的目光没有离开素云,喘息了几声,才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今夜…若没有这丫头…我这把枯骨…此刻…怕是已经凉透了……”

“夫人!休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李茂山心中一痛,急声打断。

王氏却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平静和对丈夫的深深眷恋与不放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熬不过这个冬了……”她顿了顿,积蓄着力量,目光变得无比郑重,牢牢锁住李茂山的眼睛,“茂山…答应我…答应我两件事……”

“夫人你说!莫说两件,两百件我也答应!”李茂山的声音带着哽咽,握紧妻子的手。

“第一…”王氏的目光再次转向软榻上的素云,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感激,有怜悯,还有一丝决断,“这丫头…叫素云…是吧?她…救了我的命…也…也等于救了你的名声…救了我们李家…她配得上…配得上一个名分……”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死死盯着李茂山,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命令,“等我…等我去了……你…你把她…收进房里…给她…一个‘填房’的名分…不能…不能让她…再去做那等低贱的活计…受人白眼…这是她…用命换来的…她配得上!”

“填房?!”李茂山浑身剧震,失声惊呼!他万万没想到,夫人临终所托,竟是这样一个要求!纳一个倒夜香的粗使丫头做填房?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门第、身份、体统……无数的念头瞬间冲进脑海,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震惊地看着妻子那异常明亮而坚持的眼神。

王氏见他震惊迟疑,眼中闪过一丝急迫和痛楚,枯瘦的手指用尽力气反抓住丈夫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答…答应我!茂山…就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心愿…也…也算我们李家…还她一条命…给她…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她…她值得!你…你要善待她…”

看着妻子眼中那燃烧生命般的光芒和深切的哀求,李茂山心中翻江倒海。他素来重诺,更不忍在妻子弥留之际拂逆她最后的心愿。这要求虽然惊世骇俗,但细想之下,素云以命相搏,其忠勇确非常人可比,夫人所言“还她一条命”,亦在情理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郑重:“夫人放心,我答应你!待你……待你百年之后,我定当遵嘱,予素云填房名分,绝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听到丈夫斩钉截铁的承诺,王氏眼中那最后一点强撑的光彩骤然黯淡下去,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松弛下来,嘴角却勾起一丝释然的笑意。她仿佛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大事,耗尽了一切心力。

“好…好……”她喃喃着,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努力地再次转向软榻的方向,似乎想再看一眼那个为她挡刀的女孩,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还…还有承宗…那孩子…性子…倔…你要…多……”话未说完,那只紧握着丈夫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缓缓歪向一侧,嘴角那抹释然的笑意凝固了。

“夫人——!”李茂山如遭雷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猛地扑到妻子身上,紧紧抱住那尚有余温却已再无生息的身体,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这个支撑了他半生、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终究还是去了。

内室瞬间被悲恸的哭声淹没。春桃和几个心腹丫鬟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只有躺在软榻上的素云,依旧在昏迷中无知无觉,苍白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尊易碎的瓷偶。

夫人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李府上下缟素一片,哀乐低回,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李茂山强忍悲痛,主持着丧仪,整个人仿佛在短短几日间苍老了十岁。府中弥漫着一种沉痛而压抑的气氛。

素云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被肩胛处撕裂般的剧痛唤醒。她茫然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精致华美的帐顶,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她不熟悉的、属于富贵人家的暖香。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记忆还停留在那冰冷的青石地上、刺骨的剧痛和刺客狠戾的眼神中。

“你醒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春桃。她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脸上带着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素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发不出声音。她想动,左肩胛处立刻传来一阵让她眼前发黑的剧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别动别动!”春桃连忙放下药碗,小心地扶住她,“伤口深得很,刘大夫说了,万万不能乱动,要好生养着。”她拿起旁边温着的蜜水,用小勺一点点喂到素云干裂的唇边。

清凉甘甜的蜜水滋润了喉咙,素云稍微缓过点神,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夫…夫人…夫人她……”她记得那刀光刺向夫人的房门。

春桃喂水的动作顿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夫人…夫人她…在你去的那晚…就…就薨了……”她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素云如遭重击,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虽然知道夫人病重,但没想到那一晚竟是永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笼罩了她。

“是…是你救了夫人,也救了李家。”春桃调整了一下情绪,看着素云,语气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郑重,“老爷吩咐了,让你安心在这里养伤,这是夫人从前住的暖阁。吃的用的,都按最好的来。刘大夫每日都会来给你换药诊脉。”

夫人住过的暖阁?素云心头一震,挣扎着就想起来:“不…不行…奴婢身份低贱…怎么…怎么能住这里…我…我回下房去……”这华美的房间让她感到无比惶恐和窒息。

“快躺下!”春桃急忙按住她,语气不容置疑,“这是老爷的命令!也是…也是夫人临终前的心愿!你如今是李家的恩人,安心养着便是,别的都不用想。”她看着素云眼中深切的惶恐和不安,心中暗叹一声,终究没有说出夫人那更为惊人的遗愿。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煎熬。身体的疼痛尚可忍耐,但身处这陌生而奢华的环境,被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素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习惯了粗活,习惯了低头走路,习惯了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卑微。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恩人”待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让她无所适从。她常常望着窗外,想念那个虽然简陋却让她感到一丝熟悉和安心的小小下房。

偶尔,她能听到窗外经过的丫鬟婆子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就是她?倒夜香的?命可真大……”

“…听说夫人就是那晚没的,她倒好,躺进暖阁享福了……”

“…谁知道是不是走了大运,碰巧撞上……”

“…嘘!小声点!老爷可说了,她是恩人!让咱们好生伺候呢!不过…一个粗使丫头,飞上枝头?哼……”

那些声音像细小的针,刺在她心上。她默默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从未想过要什么报答,更不敢奢望什么“飞上枝头”,她只是…只是本能地那么做了。#头条创作者激励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