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脉 成语之都丨邯郸记:他是繁花,也是少年
发布时间:2025-08-08 09:45 浏览量:2
入夜。城市如莲花缓缓开放。
远处星光近处灯皆点点醒来,慵懒妖娆注视着这座古老都市的面目,这座舒展优雅身姿的邯郸城。
不及沿海城市的疏狂,新兴之地的妍丽,邯郸的夜晚,浸淫在一种脉脉的文艺与厚道的关怀当中,世俗、宽容、平阔。
是这样的夜晚,市井的喜气铺陈在流动的乡音里。褪去白日小心翼翼的克制,不用再讲文质彬彬张弛有度的话语,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讲话,多陌生的语言,多浓稠的感情,都能消融在这个久违的江湖之中,一如,千余年前的那个赵国——酣畅淋漓的爱恨,丝毫不虚伪矫饰的包容和吸纳。
也是这样的夜晚,平静灵魂下释放着恣意的纵情。老摇滚与新乐队于烟雾迷漫的空气里、电子迷幻的音乐中,挣脱时间的绳索,拍去历史的尘埃,这种轰然的坍塌感,使千年的古城因独特的粗糙与散漫而有了质感。
从素不相识到相见恨晚,是这个城市的夜色,也是它的底色。
它所承载的厚重历史早已演变成段段佳话,所包容的沧桑故事早已在一个个鲜活人物的演绎中流光溢彩。
邯郸的夜古朴又明亮,穿行于这座有着三千年历史的城市夜晚,撇去现代建筑的浮华雷同,逐渐扫除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感受着它古老的力量,悄然散着撼人心魄的气息,并在这气息中沉溺,直到听见彼此的心跳,也听见整座城市的心跳,叫人不知不觉依赖。
想要追溯这座城生命源头细微的线索,找寻个体与时代命运血脉相连的交错关系。
有着三千年建城史的地方很多,但时间的废墟里,往往变得乱草迷离或晚景凄凉。
不同于温软的富贵乡,也迥然于纸醉金迷的离乱地,邯郸丝毫不见白发,至今仍可底气十足地说,这是邯郸,三千年未曾更名改姓的地方。
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它不缺王气。曾春风疾马看尽赵国花,最是风流少年郎,那样高远的天涯,既能承载森然的殿阙,亦能摆下格杀的战场。
风声里,有燕赵美人宛转曲折的弹唱,也有几度报仇身不死,慷慨悲歌壮士低哑的喉音。
以至于,人们一念起它,便是赵国,便是武灵丛台,便是胡服骑射,仿佛悲壮的底色,成了古人与今人的共识。
它的高光时刻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作家关山远在分析战国七雄的气质时写道,齐国富庶而尚空谈,楚国广袤而图安逸,秦国野蛮凶悍,魏国骄横疲惫,韩国狡诈软弱,燕国苦寒,而作为“四战之地”的赵国,常年多线作战,疲于奔命,是最累的一个国家。
顽强与坚韧,一身胆色,是赵国人的印记。
即使隔着千年,闻之,也凛然于心。
长平一战,40万赵国降卒被屠戮,整个国家,“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邯郸之围,秦军兵临城下,赵军精锐士兵已于长平之战中损失殆尽,守城主力多为老人和孩子,年轻士卒不足十万。但是,他们悲愤有士气——几乎每家皆有丧子、丧夫、丧父之痛。同仇敌忾,誓死血战。
每一次都在为悲壮注脚。
只是,在慷慨悲歌,甘愿赴死的前夜,在秦军弩机对准赵王城上巍峨的宫殿和大北城头的雉堞时,时间的眼睛在尘烟中回望,回望百余年前将赵国带向巅峰的那场迁都和变革。
就像如今走在邯郸的街头,那些壮阔的时刻被轻描淡写的典故传说所取代,昔日赵王城累累高台被荒草覆盖,也只有在荒野中,在时间隐秘的角落,似能捕捉到尘埃之下被掩盖的风流。
公元前386年,赵国迁都邯郸。随之而来的,是大规模的营建。虽然现在对战国邯郸城的具体建筑格局已无从知晓,但据汉末刘劭《赵都赋》的描述,仍可感受其宏伟:“尔乃都城万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灵州之敞宇而天下之雄国也。”
以此为据点,而后吞中山,拓边地,修长城,一个年轻的国家处处蓬勃着向上的朝气,如少年意气,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的到来。
一国之兴在于求变,不固步自封,不刚愎自用。赵武灵王的出场,带着“胡服骑射”的决心,锐意求变,衣服的由长及短只是小小的开始,传统步兵改骑兵的军队构成,赵国由此开创的骑战时代才算真正到来。
当真是意气风发啊。一路攻城掠地,军事强大是国家的底气,它不排外,改革带来了民族的融合,胡人的地位被提升,内乱平息;不歧视,别家重农抑商,自己推行重商主义。商业的发达又成为精神文明的沃土,各路人才趋之若鹜,学术争鸣,邯郸人文成为独特的风景。
这种国家性格成了邯郸人宿命的底色。
在走过黄金时代后,它也曾跻身西汉的“五都”之列,都会总人口超过三十万,与洛阳、临淄、宛、成都并作“五小龙”,是为它的白银时代。
没有谁可以一直独领风骚,一国一城皆有运数。
此后兵祸、迁徙,自东汉至清末,邯郸城进入了千年的萧条期。
“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后人常常感喟于它曾经的胸怀壮烈和氤氲交绕,一再地返还与找寻,却只能在庞大的遗迹前彷徨复彷徨。
外人看到的是老拓片,拓出朝代的旧光阴。对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它是这样一座城:万千生命热望汇集成的热气蒸腾的城,你投身其中,与之短兵相接,体验着它能给予你的所有,孤独,热望,摧毁,重塑。和城一起,被时光之刃生活之手一下下塑出自己的轮廓,烈火烹油中来,冰雪浇头里去,生死相守,相互懂得。
是从何时开始有复苏之相的,大约是从古滏水流入惠泽邯郸城的时候。
那时节,它成为沟通邯郸与东部卫运河而入大运河的重要航道,这里出产的陶瓷、煤炭、杂货等通过河运源源不断销往各地。元代“漳滏工程”,滏河开始与漳河分流而改道流经邯郸,漳滏水运、农田灌溉及困扰多年的水患亦有了很大改观。
诗人说,“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运”。不仅是地理上的润泽与丰盛,它使古城不再闭锁,并与这条河流有关的城市都缔结了盟约。
河流带来的更重要的改变,是柔和了这座城的性格。
北方的城池因河有了曲折深巷之感,使之苦累、任侠的另一面多了安宁和缓,日子平平静静地过,被它的福祉荫被着,古老的清凉,消解焦灼,像穿过一道道的帷幕,入了普通百姓家。
是的,再如何动荡,这座城还是庇护着它的山河故人。
当你走在生长了几十年的高大梧桐的街道上,炽烈的阳光从头顶的缝隙遗漏下来;
湖边公园里,有孩子在方砖地上学习着走路;
早晨的博物馆广场前,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流;巷口吃面的人们;锻炼身体的老人;中午的菜市场,摊主的孩子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写着作业……
这是邯郸。它见证了绝代风华,亦目睹了动荡、离乱,锦缎成灰。时间的缠绕里,美的东西凋零过,平庸的东西茁壮成长起来,可谁能说平庸的就不是美的呢?
磨难后的市井烟火气自有一种向下扎根的力量,虽寻常,却是这个城市的托底,是千年古城的内心秩序。
杨绛说,“常言‘乌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邯郸这座城,有他“好鲜衣、好美食、好精舍、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鼓吹、好花鸟”的繁华时刻,也有,多征战、好杀伐、总离别、几沉沦的艰辛岁月。而正因这样的互为印证,才令他的眉眼有了沧桑无限的意味,于光阴的回首中更显悲悯。
他是繁花,亦是少年。
这份少年心性,是他无论在名扬列国还是蹭蹬失意时都不改其气韵。血性、豪义、革新、求实,精神的DNA不断复制生长着,在赵国人身上,在邯郸人身上,传承、延续,作为和失散的过往时光相认的信物,令人生了爱,有了期待,有了牵系。
罗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