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长城,永远屹立不倒!
发布时间:2025-08-08 21:55 浏览量:1
河流纵横,青纱如帐,低平开阔的冀中平原铺展在华北腹地。沃野上,历史长河裹挟着烽烟记忆翻涌向前,燕长城、“古战道”、江河连成“水长城”……
80多年前,面对日寇侵略,冀中军民以英勇、智慧挺起不屈的脊梁,筑起绵延纵横的新的“长城”。
硝烟散去,冀中平原作为京津冀协同发展的关键区域,焕发新生,充满希望。冀中大地,英雄的人民在歌唱,英雄的故事在传诵。
——编 者
华北地道战(油画,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作品)王国斌 周景伦 徐 冰作
身负重伤的排长史更新“单枪打开千军阵”的勇猛,侦察员肖飞为救战友“只身飞车闯敌营”的机智,还有怒目圆睁的大刀丁尚武令日伪军胆寒的血性……儿时听评书《烈火金钢》,总是被一个个八路军的形象激动得血脉偾张。等到能够读懂《白洋淀纪事》,才发现孙犁笔下芦苇荡里那些美丽的“荷花大嫂”与“织席姑娘”,与刘流评书中的英雄传奇同样震撼人心。也就是从那时起,“冀中平原”这4个字便悄然留在了记忆深处。
大平原上绿无垠,雨落青纱帐幕森。正值玉米、高粱拔节疯长的季节,我走过滹沱河两岸,记忆中那些泛黄的铅字,仿佛突然有了温度;从脚下的泥土里,依然能够听到历史的回响。
九河襟带锁幽燕
冀中平原,西起平汉路,东至津浦路,南至沧石路,北临平津两大城市,由远古时期的黄河、海河、滦河等河流改道冲积而成,囊括今天的石家庄、保定、廊坊大部地区以及沧州、衡水部分区域。
西枕太行余脉,东望渤海烟涛,南襟漳滏清流,北扼幽燕锁钥。如果从空中俯瞰,永定河若钝刀在北部皴擦,滹沱河似利刃在中部劈削,子牙河则以细密的支流在南部精雕……冀中平原犹如一幅广阔的水墨画,铺展在华北腹地。
八百里平川沃野,三千年慷慨悲歌。沧海桑田,这方富饶之地的每一道褶皱,几乎都有一段烽火狼烟的印记。
公元前311年,燕昭王即位,尊名士郭隗为师,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世人争相趋燕,一时群英荟萃,燕国由乱而强,以“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的雄厚实力,跨入战国七雄之列。千载之后,唐代诗人李白途经幽州,还用一首《古风》颂昭王之求贤若渴、叹自己之怀才不遇:“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
《史记・匈奴列传》载:“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 燕国曾长期受北邻东胡威胁,便派大将秦开赴胡地作人质,以求暂时安宁。后秦开归来,率军大败东胡。于是燕国修筑北长城,设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以防东胡再度侵犯。
燕北长城起于造阳、止于襄平,大约在今天的河北张家口至辽宁辽阳一带。秦始皇后来修筑万里长城,有一部分就是在燕长城基础上建成的。
古时的燕国南部,还有一条用以防备齐、赵两大强国的长城,同样令人叹为观止。这条长城沿南易水北岸而建,又称易水长城,兼具防御、防洪双重功能,全长250公里,成为平原地区长城的典型代表。今保定境内,还保存着约50公里的易水长城遗址。
宋辽时期,契丹铁骑的嘶鸣取代了战国剑戟的清音,冀中平原的军事地位更加突出,冀中水系也被北宋创造性地改造成了“伏弩三百,陷马九重”的奇险疆场。
公元989年,北宋端拱二年,契丹扰边,宋太宗令众臣各陈“备边御戎”之策。大臣何承矩奏疏,将易水、南拒马河、清苑河、廉良河、方顺河、唐河等河水,引流至冀中平原低洼地带,然后用田埂围拢蓄水,造成水田。一方面可以移植南方的水稻,满足前线宋军庞大粮秣军需,一方面可以用以阻挡辽军的骑兵。地势较高的地方,则修建城关堡砦,屯集重兵把守。这便是“疏导诸水,以限戎马”的来历。
宋太宗采纳了何承矩的建议,任命他为制置河北缘边屯田使,调拨兵马1万8千,兴修堤堰,设置斗门,汇集河流19条、淀泊30个,形成了西起今河北保定沉远泊、东达天津塘沽的“水长城”。在此基础上,宋人不断开挖渠道,使塘泊之间连成彼此相通的水网。
“水长城”开通后,深处能行舟,浅处可栽苇,田地种水稻,水泊植莲藕、养鱼蟹,“自是苇蒲,蠃蛤之饶,民赖其利”。北宋鼓励边地百姓屯田以资军用,“每户十丁者,给百五十亩;七丁者,百亩;五丁者,七十亩;三丁者,五十亩,不及三丁者,三十亩”。没有耕牛或种子,可找官府借贷,5年以内不收租税。
以水为盾,以农养战,耕战并重,彰显了古人的生存智慧。到宋真宗时期,“水长城”一带已是大宋粮食重要产地,“清波弥浸,颇似江南矣”“八月稻熟,边民得谷百万斛”。
由湖泊、河网和水田组成的“水长城”,被宋人称为“天陷”和“天罗”。此后100多年时间内,辽国发动11次大规模战争,宋军凭借这条“水长城”,取得7次胜利。北宋文学家吕陶赞曰:“惟塘水一事,极可御寇……比之据高设险,则用力最省,为备最大。”
1964年,考古人员在雄县祁岗村发现了一处“沉睡千年的地下军事奇观”——宋代边关战道。经挖掘考证,地下古战道分布于保定和廊坊境内,东西长约65公里,藏兵洞、迷魂洞、放灯处、通气孔一应俱全,堪称防御史上一大奇迹。如今,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何承矩后来擢升为雄州知州,《续资治通鉴长编》评价其“习熟戎事,有方略,能绥抚异俗”。何承矩去世时,河北边境军民挥泪哀惜。
散布于冀中原野的“水长城”和地下“古战道”遗迹,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戍边传统。当历史的烽烟漫卷至20世纪,这份深植于血脉之中的家国情怀,在中华民族救亡图存之际,又一次喷薄而出。
1923年8月22日,安平县台城村,由李大钊亲自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小学教员弓仲韬,带领两名新入党的农民,成立了北方第一个农村党支部——台城村特别支部。次年,河北第一个中共县委——安平县委宣告成立,弓仲韬任书记。冀中儿女赓续自强不息的燕赵精神,将红色火种播撒在这片热土之上。滹沱河畔的点点星火,犹如烈焰般燃烧起来。
人民战争显威力
七七事变爆发,侵华日军沿津浦、平汉铁路一路南下,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天津、沧州、保定、石门(今石家庄)……一座座重镇接连沦陷。
1937年10月14日,加入中国共产党5个月的东北军第53军130师691团团长吕正操在晋县小樵镇誓师,毅然宣布脱离国民党,改称人民自卫军,留在冀中坚持抗战——冀中平原有了共产党领导的第一支抗日武装。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几乎同一时间,从延安受命返回家乡的原红15军团第75师第224团参谋长孟庆山组织的河北游击军,爱国将领马本斋领导的回民支队……纷纷吹响冀中抗日的集结号。
1938年5月4日,冀中军区成立,人民自卫军与河北游击军等合编为八路军第三纵队,吕正操任军区司令员兼第三纵队司令员,孟庆山任副司令员。
农历腊月初六,河间县惠伯口村村外的雪地上,贺龙与吕正操双手紧握——八路军第120师主力挺进冀中敌后,平原抗日格局为之一新。
3个月后,齐会战斗打响。第120师与冀中军区通力协作,激战三天三夜,毙伤日军第27师团吉田大队700余人,创造了平原地区大规模歼敌经典战例。它表明,只要紧紧依靠人民群众,发挥作战主动性和战术灵活性,平原游击战大有可为。
那也是见证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救死扶伤精神的一次战斗。在离火线不远处的一座小庙里,年近半百的白求恩冒着不时爆炸的炮弹,连续手术69小时,从死亡线上抢救了115个伤员的生命。收入小学课本的《手术台就是阵地》,讲述的就是这个感人的故事。
齐会战斗的胜利,极大鼓舞了坚持平原抗战的冀中军民。不到2年时间,冀中抗日根据地从最初的38个县猛增到51个县、近千万人口;转战冀中1年零1个月,第120师主力从8277人发展到47991人。
百团大战,冀中军区投入5个团的兵力,发起肃宁战斗,连续攻克日伪军据点29个,毙伤俘敌800余人,炸毁机车1辆、车厢48节,破坏桥梁5座、铁路公路150多公里……
1941年4月,毛泽东同志亲笔题词,庆贺冀中军区和八路军第三纵队成立三周年:“坚持平原游击战争的模范,坚持人民武装斗争的模范。”
英雄的冀中,成了侵略者的心头之患。日军的作战地图上,冀中平原被侵华日军新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特别标注了出来。
1942年4月28日,冈村宁次发出代号为“清乡”的作战命令——5月1日凌晨,5万多日伪军在飞机、坦克掩护下,从保定、德州、石门、大城等地扑来,企图一举“荡平”冀中抗日根据地,捣毁八路军的“兵库”和“粮库”,史称“五一大扫荡”。
这是华北日军发动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扫荡”。日伪军在冀中建立了1753个据点,开掘了1.25万公里封锁沟,把冀中抗日根据地分割成一个个小块。
这也是冀中抗日军民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2个多月的时间,八路军损失1.6万余人,根据地群众被抓、被杀达5.1万多人。冀中大地,变成了“出门跨壕沟,抬头见岗楼,无村不戴孝,处处是狼烟”的人间地狱。
吕正操回忆:“最多时一天打过五仗。有一次,我被日军死死围困。危急情况下,我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把随身的文件、密电码烧毁,乘着敌人打出照明弹的瞬间,迎着敌人正面冲出去……”
烈火千锤炼,钢铁铸魂威。“梳篦清剿”,剿不灭冀中人民的抗战烈火;“铁壁合围”,围不住深深根植于人民群众中的八路军。蠡县游击队利用地道全歼30多个“扫荡”的日伪军的消息,让抗日军民士气大振。富于创造力的冀中军民,将过去仅能隐蔽藏人的地道变成了相互联通的“地下长城”,变成了有效消灭敌人的地下战场。
保定市冉庄,电影《地道战》的拍摄地,至今仍保留有约3公里的抗战时期地道。当年,冉庄人民依托16公里的地道网,配合八路军对敌作战157次,毙伤日伪军2100余人。
“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冉庄地道战纪念馆提供的数字表明:到1944年冬,抗日军民开挖出总长度超过1万公里的地道网,几乎覆盖了整个冀中大平原。国外媒体报道称:“河北农民用铁锹和箩筐建造的地下迷宫,足以令罗马工程师惊叹。”
1991年5月,吕正操远赴美国,拜会他在东北军时的老长官张学良。这是两人自1936年西安一别后时隔半个多世纪的再次相见。这一年,张学良90岁,吕正操87岁。
张学良问:听说你是“地老鼠”?吕正操哈哈一笑:“地老鼠”是冀中人民的发明创造。张学良说:我迷信了,信上帝。吕正操再次大笑,说:我也迷信,信人民!
艾斯·杜伦,美军观察组成员。1944年11月,杜伦专程来到任丘县皮里村考察地道。
就在杜伦惊叹于自己的见闻时,日军悄然来袭,杜伦被紧急转移到村民娄庞氏家的地道。
日军发现了地道口,朝着地道中放水灌烟。
地面上,不时传来日军的吆喝声、打骂声和阵阵枪声,地道内却几近寂静无声。
傍晚时分,日军悻悻离开。杜伦钻出地道才得知,日军逼迫娄大娘供出他的去向,大娘宁死不屈,被日军砍断了4根手指;民兵娄福荣也因拒绝“合作”,被敌人用烧红的铁锨活活烙死。而在同一条地道内,冀中军区第九分区司令员魏洪亮的妻子萧哲担心孩子发出动静,竟然把怀中的孩子捂得停止了呼吸。
杜伦被深深震撼了:“有这样好的人民,中国必胜,日本必败!”
中国必胜,人民必胜。当每一个人都在被迫发出最后的怒吼,当每一方战场都在挺起山一样的脊梁,整个中国便成了不屈的长城。
笔挟风雷写春秋
冀中平原,不仅是金戈铁马的战场,也是孕育抗战文学的沃土。冀中大地的抗战文学,就像大平原上的青纱帐,在战火中倔强生长。
《冀中一日》的创作,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奇迹。这项由冀中火线剧社社长王林倡议的活动,最初的灵感来自苏联作家高尔基发起的《世界一日》。时任冀中军区政治委员程子华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发动群众记录抗战史实的最好方式。”
1941年5月27日这一天,将近10万冀中军民拿起笔,记录抗日敌后这个普通而又不平凡的日子。前线的战士在战斗间隙匆匆写下几行,村妇们放下纺车记录下送军粮的经过,不识字的老人请人代笔……
然而,这些用生命写就的心血之作却险些毁于战火,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陆续从老百姓的夹壁墙里找到,1963年出版。
在地道内和青纱帐里,王林创作出被著名作家孙犁称为“冀中抗战百科”的长篇小说《腹地》。
1942年5月,日军“大扫荡”期间,上级安排王林转移至太行山区,他坚决要求留在敌后:“我要留下来,做这段历史的见证人和战斗员。请组织相信,冀中最后留下一个干部,那就是王林!日本鬼子要搞‘三光’,只要我王林活着,冀中就不能算‘光’!”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一个午后,日军的马队突然冲进村子,王林已经来不及隐藏。紧急关头,房东弓寿德大娘把猪食槽里的泔水倒在地上,铺上草木灰当作呕吐物,上炕盖上被子,把自己装扮成垂危的病人,小声对王林说:“快,跪在我身边,不要回头,也不要开口说话,你口音不对。你是我娘家侄子。”日伪军用刺刀挑起门帘,看到炕上躺着“病人”,地上又有呕吐物,害怕传染病转身走了。皮靴声渐渐远去,王林对着炕上的大娘磕了个头:“娘,以后您不要叫我老王了,叫我三儿吧,我是您的三儿子!”
1944年12月,晋察冀边区第二届群英会召开,直接催生了另一部抗战经典《烈火金钢》。13岁就参加八路军、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刘流后来回忆:“和英雄们在一起的日子里,自己的经历退让得没什么位置,脑子里全是英雄们的影子。我要通过这部书让后人知道,曾经有过那样一场残酷的战争,有那样英雄的人民,那样伟大的党。”1958年,这部用评书形式创作的抗战小说出版,引起巨大轰动。史更新、肖飞、丁尚武等抗日英雄的形象,感染了几代人。
与刘流一样,生长在白洋淀之畔的徐光耀也是13岁参加八路军。1949年11月,24岁的徐光耀创作长篇小说《平原烈火》,生动再现了冀中军民惊心动魄的反“扫荡”斗争。1961年,徐光耀又创作了《小兵张嘎》,成功塑造了抗战文学史上鲜活的少年英雄形象。徐光耀回忆,两部作品中的战斗故事,都来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小兵张嘎就是冀中抗日小英雄的缩影”。
最美的文字,往往诞生在最危险的时刻。1942年,29岁的李英儒奉命打入伪河北省政府做地下工作。潜伏敌营两年,他出色完成了建立地下交通线、教育和瓦解伪军、争取社会力量抗日的重任……这段刀尖上行走的日子,化作了《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扣人心弦的章节。李英儒曾说:“小说中每个情节都有原型,每个细节都经过战火检验。”
还有孙犁的《白洋淀纪事》,还有冯志的《敌后武工队》……冀中作家之所以能创作出感人至深的作品,是因为他们首先是抗日战士,传递的是战壕里的心声,笔下有鲜血的温度和硝烟的气息,更有着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深情厚爱……
碧波荡漾的白洋淀,倒映着雄安新区鳞次栉比的天际线。夏风掠过芦苇荡,惊起一行行白鹭。莲香浮动,那些穿梭在荷叶间的民谣,将雁翎队的烽火往事娓娓道来。
芦苇荡中的硝烟早已消散,青纱帐里的枪声渐渐远去。80多年过去,惟有生命写成的史诗还在广为传唱——走过冀中,我赫然发现:烈火锻造的金钢,从不会被岁月蚀刻;人心铸就的长城,永远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