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虹:泥土在歌唱

发布时间:2025-05-16 19:10  浏览量:3

凌晨四点,王志斌被鸡叫声吵醒的时候,非常沮丧。失眠一夜,他刚刚睡着,就被吵醒。细想想,觉得昨天真是倒霉的一天。他想强迫自己立即起床,不要再想昨天的事。可身子僵了一般动弹不得,昨天就像一个梦魇,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干脆躺平,将双手放在后脑勺下,任思绪被昨天纠缠。

王志斌的昨天其实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糟。非但不糟糕,还应该说,昨天是他生命史上最有意义的一天。首先,他那一向冷清的土陶艺术馆接待了一批研学的小学生。来自安康城里的小学生,对土陶艺术兴趣浓厚,小手沾满泥巴,争相做模型,对小电窑更是迷恋,问东问西,老师长老师短地呼唤他,恨不得亲眼看着自己做的模型烧制成成品。他们小嘴喳喳的,眼睛放射着清亮的光。这让王志斌陶醉——一种被认可、被尊敬的陶醉。这对王志斌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希望有更多的人爱上土陶艺术,爱上泥巴,并且理解他的泥巴。说到泥巴他就要心疼。幼年,说不上是哪一天,他迷恋上了泥巴。石梯的泥巴,自带一种金属品质,细腻而有粘性,挖一块下来,随手可以捏出各种造型。他捏兔子、小狗、喇叭花,然后放进灶洞里烧,竟然有模有样的。山里的娃娃喜欢自制玩具,这并不稀奇。关键是他迷恋泥巴,漫山遍野去挖各种各样的泥巴,然后摆在一起,看啊看啊,然后把玩,久久地不放手。妈妈笑他:“人家的娃娃从小就盼望好好念书,将来去看大世界哩!你倒好,小小年纪,把稀巴烂的泥巴看得命似的,你打算跟泥巴过一辈子呀?”

真是一语成谶!王志斌后来真的立志要跟泥巴打一辈子交道。

其实,王志斌也算一个好学生。从小学到高中,语文、数学、美术、体育,各门课程均保持在班级前十名。但就是痴迷泥巴,痴迷生他养他的石梯。以至于,在市里上了三年职校,最终,他还是回到了石梯。痴迷泥巴的秉性不变,认认真真做起了陶艺——烧制陶罐、陶瓶、陶杯。他也不是盲目制作,他在市里求学期间拜过师,研读过各种关于陶艺的书籍,还研读过哲学、美学和绘画。他向家人宣布:土陶艺术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他立志要在这方面做出成就。此生,他将把自己交给泥巴。开头家里人并不在意,腾出两间房给他做厂房,投资几万元给他买电窑。大家都认为,他折腾上一段时间,摔上几个跟头,就会回心转意。现在日子好了,家里也不靠他工作赚钱,谁知他一头钻进泥巴里出不来了。日也烧制,夜也钻研,作品出了一批又一批,但却没有市场。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这个万花筒一般的时代,这个眼花缭乱的时代,各种精美到极致的物品满天飞,谁会去买土陶制品呀!所有人都在质疑,唯有他坚信自己做的是独一无二的事业。世界千变万化,终究要回归自然。市场虽大,产品虽精,哪里会有石梯这样优质的泥巴烧制出来的土陶艺术品精?这里的泥巴是富硒泥巴,是绝对无污染的泥巴,是细腻如锦缎的泥巴,用它烧制的茶杯喝水,养生、养心、安神。家里摆放上这样的陶罐、陶瓶,是品位,是档次,是原生态!

他在心里说:你们谁懂?

家人失去了耐心,开始劝他丢开泥巴出去创业。“最起码,你要挣钱养活自己呀!”“你得成家呀!你这样无职无业无钱,哪个女子会跟你呀!”

王志斌在一片质疑声里度过了他的20岁、30岁,家里人已经不管他了,村里人已经不屑于议论他了。他却渐渐有了些名气,作品在网上有了关注度,市、区文化名人纷纷前来看望,区文化馆李大力馆长帮他争取经费支持。但他做的仍然是亏本的买卖。有人说,亏了钱不要紧,关键是他亏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他同龄的人,有的出去创业成功,带了百万千万的资金回来建设家乡;有的在外当了大企业老板,名震四方;最不济的,也挣了钱回来建起洋楼娶妻生子,娃娃都满地跑了。

王志斌像梵高一样孤独,但他比梵高内心强大。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走出生命的至暗时刻。没有人知道,在网络世界,他的粉丝群还是很可观的;在现实里,也不乏有见识的女孩子对他心生爱意。他不谈恋爱,是他不想谈恋爱。他不结婚,是他不想结婚。他在坚定地等待那个心仪的人出现。事实上,那个人已经出现了——南方某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对他的土陶艺术情有独钟,那些发在网上的土陶作品,她无一不喜欢。虽然她没来过石梯,但是她已经和他一样迷恋这里的山水,迷恋这里含有金属色泽的泥巴了。他们神交了整整四年。差不多从女孩走进大学的第一天起,一直到她大学毕业。昨天,也就是在他刚刚送走那些研学的小学生的时候,她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怎样降临在他面前的呢?他拒绝用“出现”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太平凡,太没有味道了,必须用“降临”这个词来形容她。

他像回忆梦境一样回忆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那一时刻,他清楚地记得,走远的孩子们依依不舍地频频回首;走远的领队老师摇着手臂大声说着还会再来;开满红花的石榴树枝头正好停了两只喳喳欢叫的喜鹊;门前的树形玫瑰,小碗似的花朵勃然怒放;甚至小草也在风中舞蹈;甚至他最钟情的泥土也在歌唱。而他,告别了研学的师生,轻轻地关上门扉,坐在模具前,全神贯注打磨一个陶罐泥坯。这时,门轻轻敲响:嘭,嘭,嘭,三下,柔和而绵长。他打开门,双手还沾着泥巴。他惊讶地看着突然降临在面前的女子——圆润的脸庞像初升的太阳,明眸闪闪,皓齿放光,雪白的衬衣扎在蓝色牛仔裤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短发挑起一撮用皮筋轻轻扎在脑后。东霞?!他在网上神交了四年的朋友,完全就是他在脑海里描绘了千万遍的模样。为了保持神秘感,他们约定未见面之前不互发照片。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就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东霞!”

“志斌!”

他们互相叫道。

仿佛从来都认识。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没有任何违和感!

他多傻啊。愣了许久,他转身跑进屋去,出来时,他双手竟然捧着一坨刚刚揉好的泥坯。他郑重地把他视作生命的一坨泥巴,递给她作为见面礼。她笑了,笑得就像石榴花那样灿烂,说这个见面礼可以写进吉尼斯大全。

接着,他们就像多年的老朋友那样,牵着手走进他的土陶艺术馆。东霞一件一件参观他的作品,一件一件品评他的作品。有很多次,她将陶罐凑近嘴唇亲吻。她说,要将它独特的味道吸进肺腑里去。

一向木讷的王志斌,突然间,话多得像汉江水。他谈他的土陶艺术,谈他的追求,谈他对泥土的迷恋,滔滔不绝,波澜奇诡,浪花飞溅。

东霞也是如此。她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这天上午,她说的话比十多年说的话都多。

神交了四年的人,都想在初见面的这一刻,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让对方看清楚。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

初夏的阳光从大门口、从窗户上扑进来,照耀在他们脸上、身上。沐浴在阳光里的他们就像两个金人儿。

东霞说:“你们这里的阳光多么明亮啊!”

王志斌说:“是哩,我们这儿的阳光携带着充足的负氧离子,携带着山川草木的灵气哩,所以格外明亮啊!”

这时候,母亲端着一碗米酒荷包蛋进来。母亲是眼角噙着泪花来到他们面前的——白花花的米酒里卧着四个荷包蛋,表达一个母亲最浓重的爱意。

东霞吃了,吃得一滴不剩。母亲很满意,冲着东霞直点头。米酒荷包蛋,是石梯人迎接未婚媳妇或者未婚女婿的庄重仪式。东霞吃了荷包蛋,就表示她对她的儿子有意。做母亲的,激动得不知怎么好。她说:“斌儿,带你朋友出去看看。去看看山楂园吧,去看看芍药花吧,去看看大樱桃吧,去看看古银杏树吧,咱石梯的各样景儿,好看哩。”

王志斌征询地看向东霞。东霞点头。两人欢悦地走出家门。他首先带东霞来到山楂园。之所以首选这里,是因为东霞说过,在所有的果树里,她最喜欢山楂树。而王志斌的私心是,漂亮的山楂嫂热心快肠,能说会道,说不定能帮到他呢。一个地方,人的印象最重要。他希望东霞见到的第一个村里人,能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

果然,山楂嫂一看见他们就朗声说道:“咦,志斌,有女朋友啦?”

他憨乎乎地笑着,不置可否。

东霞却惊呼:“好漂亮的嫂子啊!”又指着广告牌,问道:“那是你吗?”说着跑近去细看,啧啧咂舌:“嘿,你就是山楂妹子呀!跟画里的人似的。”

山楂嫂被夸得红了脸,却打趣他们:“有了女朋友就好了。我最喜欢看村里的小伙带女朋友回来。怎么样,现在谈,下半年结婚没问题吧?十月山楂就熟了,到时我酿最好的山楂酒给你们当喜酒。”

两人被山楂嫂说得乐了。笑道:“好啊好啊。”

结满青果的山楂树让东霞欢喜不尽。她钻进山楂园,摸摸枝头的青果,闻闻青果的香气,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山楂园呢!这果子多漂亮啊,青悠悠地放光,像绿宝石一样。”

“成熟时才好看呢。红果满枝头,远看像红云,近看像红宝石。四面八方的游客都来采摘山楂,那个热闹呀,就跟大城市的节日游园一样。”王志斌说话尽量客观。他不想让东霞感到他在故意炫耀什么。他忠实地做她的摄影师,从各个角度拍摄山楂园的美。当然,山楂园是背景,东霞才是重心。东霞却喊道:“把背景放大,人小一点没关系。”看得出,她太喜欢这里了。

成功者总是情商超人的。他们绕山楂园一圈过来,山楂嫂早已准备好山楂果脯,笑盈盈端上来让他们品尝。这使东霞大为欢悦,直夸石梯人热情豪爽。

下一站,他带她去了斗鸡场。斗鸡场的经理刘奎是他的好哥们。刘奎是出了名的帅哥,威武健壮,双臂肌肉突出,猛一看就像从某部电视剧里走出的硬汉小生。看见他们,三步两步奔过来,在王志斌身上重重擂一拳:“你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王志斌说:“想你呀。”

东霞说:“噢哈,你们石梯真是出美女帅哥的地方啊!刚刚见了美女,这又看见帅哥!”

刘奎说:“石梯水土好嘛,美女帅哥多得很。你看咱们志斌,难道不帅吗?”

东霞就上上下下地看了看王志斌,说:“帅!不仅帅,眉宇间还有一股子英气。”

刘奎豪爽,当即戴上皮手套,去鸡笼里抓来两只顶尖的斗鸡放在地上做现场表演。可惜那鸡怯生,无论刘奎怎么催促就是不肯争斗。刘奎说:“怎么,你们见了美女害羞呀?”

东霞在电视剧里看过斗鸡,很血腥,她不喜欢。对不愿争斗的斗鸡反而心生好感。等刘奎把它们关进笼子,她便靠近去给斗鸡拍照。名叫王子的白色斗鸡,肉呈血红色,毛色鲜亮,昂昂如雄鹰,在鸡笼里不断打转。东霞忍不住想伸手进去摸它一下。刘奎忙说:“小心,小心。”说着伸出他伤痕累累的手臂,说道:“看,都是被它们啄的。这是斗鸡啊,凶得很呢。”

东霞说:“啊?养斗鸡这么凶险啊!”

东霞举目四望,狭长的山谷里几乎没有人家,刘奎的一排场房显得有些孤单。她就说:“真是奇怪啊,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选择在山沟沟饲养斗鸡?这个,你怎么想的呢?”

刘奎说:“人各有志嘛。就像王志斌,他怎么就迷上了土陶,而且十几年痴心不改,道理是一样的。我爱斗鸡,它是一种力量的象征。饲养它们,我喜欢。喜欢就是最大的动力。更何况,它的市场前景非常好。志斌没告诉你吧,我的斗鸡在西安市场供不应求呢!”

东霞再次举目四望,想道:真有意思啊。谜一样的山谷,谜一样的人物,谜一样的斗鸡,啊呀呀,我要被石梯迷住了!

刘奎用自己炒制的青茶招待他们。他打开茶罐,请东霞闻茶香,说:“我这个茶和市面上的茶可不一样。茶树长在山巅上,终年云雾缭绕,饱受雨露滋润,清明前采摘,手工炒制,金贵得很,只有贵客到来,我才舍得拿出来。”

刘奎泡茶很讲究——热水温杯,九十度的开水洗茶,然后冲泡。一撮不起眼的茶叶,开水注进去,慢慢地尖尖向上,一会儿,翠绿的小芽就在杯子里蓬勃起来。东霞高兴得呀呀叫道:“神奇呀,茶芽芽像活了似的。”

去芍药山谷时,王志斌借了刘奎的摩托。东霞坐上后座,刘奎打趣道:“山路颠簸哦,你可要抱紧志斌的腰。”王志斌嘴上骂刘奎,心里却想:制造摩托的人真是天才啊。摩托车简直就是为恋人们量身打造的。骑者如骑士般威风凛凛坐在前边,另一个必须紧紧抱着骑者的腰小鸟依人。关键,那人若是恋人,在弯弯山道上奔驰,那就是身心同时飞升的感觉。

对,身心同时飞升!王志斌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芍药山谷的绚丽是铺天盖地的——漫山遍野红的、桃红的、粉的、紫的芍药花,犹如沐浴了天露一般,灼灼怒放。那是摄魂动魄的妖娆和艳丽。东霞看见芍药花的一刹那,激动得摇着双手嗷嗷大叫,差点使王志斌翻车。他赶紧靠边停下来,任由东霞蹿进花海欢呼。她泪流满面,喃喃道:“天啊!天啊!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花吗?这简直不是花,是花妖啊!”

王志斌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一向深居简出,从来不知道石梯有这么美丽的花,只隐隐知道,种植芍药是一个前景非常好的产业。他也蹿进花海,疯狂拍照。东霞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矜持,她摆出各种pose,脸上的笑容和芍药花一样恣肆汪洋。拍照累了,喊累了,他们选择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并排躺在花海里。山风吹拂,花儿弯腰亲吻他们。他们几次伸出手去轻轻相握,又轻轻放开。

从芍药山谷出来,东霞意犹未尽,一个劲儿追问,石梯还有什么好地方,快带我去。王志斌却担心她太累,说道:“石梯的好地方太多了,以后慢慢看。咱们今天不跑了,咱们去听八岔戏怎么样?你也顺便见识一下石梯人的才艺。”

他们来到村委会,远远地就听见锣鼓喧天。原来正好有旅游团体来石梯观光游览。石梯的八岔戏很有特色,是游人必看的节目。王志斌拉着东霞挤进人群,在最前面坐下来。一会儿,男女主角摇摇摆摆走上台,唱的是东霞从来没有听过的《吴三宝游春》。当然,又是一番赞叹。王志斌心里奇怪,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村里人,怎么化上妆,穿上戏服,就完全变了样,扭得那么风情万种,唱得那么声情并茂。他不由得热烈鼓掌,手都拍疼了。东霞也和他一样拍疼了手。她说:“真想不到呀,乡村生活这么热闹。”

王志斌说:“有意思吧?我们这里,可不仅仅是景美,文化底蕴也厚着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太沉’。”

“艾青的诗。”东霞热辣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为什么这么热爱石梯。”

这一天,他们最后的节目是在石梯古渡欣赏落日。这些年,欣赏古渡落日成了热门。每当天气晴好,落日时分,远方的游客,镇上的男女老少,都会早早地来到观景台观看落日。那是真正的长河落日——碧波荡漾的汉江,橙红色的太阳,说是人间奇景也不为过。当然,王志斌没有提前渲染石梯落日的壮丽。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就像今天看到的所有奇景一样,他想让东霞自己去感受。

他们来得早了些,观景台还没有人。这最好不过。观看落日的最佳境界是一个“静”字。王志斌私下想:最好不要来游客,这样,他和心爱的人就能感受到最美的古渡落日了。

山水有情,成全了他的愿望。这个时间段还真就没人来。他们并肩坐在观看落日的最佳位置,看那橙红色的太阳,一点一点西沉。

整个江面,金光闪耀。四山沉寂,江水无语。

这是神一般的时刻!他们被大自然的壮丽景象惊呆了。许久、许久,东霞才说:“你知道我刚才最怕什么吗?”

“什么?”

“我最怕手机突然响了。如果那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会哭出声来。因为我觉得,这样神圣的时刻,是不应该有任何声音的。而且,这样壮丽的景色,今后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一向木讷的王志斌,这时突然灵性了。他说:“怎么会啊,只要天气好,这样的景象经常会有,有你看的。”言外之意是,等你长居石梯,还愁看不到古渡落日吗?

东霞当然心领神会。但她没有接他的茬,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勇敢的试探,给王志斌壮了胆。晚饭后,当东霞提出离开时,他极力挽留她住下。

“石梯还有很多可看的地方呢。你知道作家京夫吗?他的长篇小说《八里情仇》就是在八里村体验生活后写成的。明天我带你去看大作家住过的地方,可好?”他说。

东霞不置可否。东霞说:“可是我的洗漱用品都在宾馆放着呢。我得回市里去。”

王志斌进一步试探:“石梯离市里不远,我骑摩托送你回去。”

“不,”东霞说:“我自己回去。刚才我已经约了滴滴车。”

这个决绝的态度,就像马上要煮沸的水突然断了电。王志斌愣在那里,觉得没话可说了。只好傻傻地等待滴滴车到来,又傻傻地看着东霞坐上车绝尘而去。

窗外的公鸡又叫了几声,远处还传来几声“哞哞”的牛叫。应该是黎明了。王志斌保持着躺平的姿势,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屋顶。他恨自己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是啊,他原本是有一万个理由留住她的呀。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呢,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就那么让她走了。真是要多笨有多笨!

昨天,他的昨天。

幸福的昨天。

倒霉的昨天。

也许,从昨天之后,他真要关上心的大门,与他的土陶艺术相依为命了。

他坐起来,绝望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忽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嘭,嘭,嘭。”三下,又轻又柔的三下。

那不像父亲的敲门声,暴脾气的父亲喊他起床时总把门擂得山响。也不是母亲,母亲从来不敲门。她叫他时总是脸贴着门,轻声呼唤:“斌儿,斌儿,起了,起了。”像蜜蜂一样嗡嗡的。

他的心猛跳了几下。他想立即跳下床去开门,但是又不敢。

是她,东霞!

也许是。也许不是。他死死按住胸口,似乎怕那颗心因紧张而跳出胸膛。

原刊于《安康文学》2024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