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月夜的山鸣谷应

发布时间:2025-08-11 00:48  浏览量:1

苏轼的《后赤壁赋》中,有一段我特别喜欢的文字: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余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赤壁赋》写于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被贬谪黄州期间。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曾于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两次泛游赤壁,写下了两篇以赤壁为题的赋,后人因称第一篇为《前赤壁赋》,第二篇为《后赤壁赋》。《后赤壁赋》以记游登岸履险为主。那年月明之夜东坡与客复游于赤壁之下。小舟泛酒,杯盘狼藉,兴头再起竟又相携登山。前次游赤壁在“七月既望”,距离这次仅仅三个月,没相隔多少日子,然而前次所见的是“水光接天”、“万顷茫然”,而这次所见却是“断岸千尺”、“水落石出”,上次游览所见的江景山色,进入初冬季节再也认不出来了。

是夜,苏轼一马当先,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状的怪石上,又不时拉住形如虬龙的树枝,攀上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水神冯夷的深宫。两位朋友都不能跟着苏轼到达极高处。他独自一人,登临绝险,踞石攀木,俯江长啸,草木被震动,高山共鸣,深谷回应,大风刮起,波浪汹涌。苏轼自己也感到悲恐,再不能停留在山上了。

在苏子笔下,从“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江岸夜景,写到“履巉岩,披蒙茸……”的山崖险情,从“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的感叹,到“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的心情变化,全篇极尽腾挪跌宕之姿。这里的“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如同一道风景线,描绘出一幅登顶吟啸、山谷回响的立体画面。苏轼将“山鸣谷应”与“风起水涌”并列,通过视听的通感构建苍茫意境。真是字字如画,句句似诗,诗画合一,情景交融。

试想月夜清幽、山川寒寂,当此际,有长啸声如鸟鸣一般,久久回荡在山谷间,“草木震动”、“山鸣谷应”,让人感受到自然的心跳与共鸣。“划然”的含义类似于打破寂静,在夜的深邃中,清冽而悠长的吟啸声响起,枝干虬曲的古树与嶙峋的石质纹理相映,山壑幽深,江流呜咽,苏轼的感受是“悄然而悲,肃然而恐”,那种深夜中的寂静与孤单,仿佛是对生命与存在的沉思,不能不使他产生凄清之情、忧惧之心。无论是寒冷的环境,还是心底的惆怅,都让苏轼无法逗留,不得不返回舟中。

在中国古代,“长啸”不仅是一种声音的再现,更是常常出现在古诗文中的意象,表达出一种超越现实的情感联结。我想起魏晋名士阮籍与隐士孙登的故事。阮籍一天到苏门山去,拜见一位隐居在那里的名士孙登。阮籍本想请教一些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阮籍马上领悟,在这里,语言没有用处,因为等级太低了。他觉得应该更换一种交流系统,便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孙登终于开口了,只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立即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很久。啸完转身,发现孙登又已经平静入定。阮籍觉得这次没有白来,完成了一次无言的心灵交流,便下山了。谁知,刚走到山腰,奇迹发生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吟啸声突然从山顶传来,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一听,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已回答了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这个故事为长啸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带来一种高亢而悠长的心灵共鸣,仿佛古人风度的体现。

回到《后赤壁赋》,其实苏子对天地发出的“划然长啸”,最终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山鸣谷应”。回到船上的苏轼,把船划到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就在那里停泊。这时快到半夜,望望四周,冷清寂寞得很。“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忽然见到一只孤鹤,横穿江面从东边飞来,翅膀像车轮一样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洁白衣衫,它戛戛地拉长声音叫着,擦过船舟向西飞去。

文章写到这里,一只孤鹤的“横江东来”、“戛然长鸣”后擦舟西去,真是神来之笔,于是已经孤寂的苏子更添悲悯,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澜,为下文写梦埋下了伏笔。最后,游后入睡的苏子,在梦乡中见到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编织成的衣裳,轻快地走来,走过临皋亭的下面,向苏轼拱手作揖说:“赤壁的游览快乐吗?”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答。苏轼似有所悟,说:“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细了。昨天夜晚,边飞边叫着从我这里经过的人,不是你吗?”道士回头笑了起来。苏子也忽然惊醒,“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你看,这“戛然长鸣”的孤鹤和梦中的羽衣道士,不就是对前面“划然长啸”的苏子的一种回应吗?苏子记游赤壁泛舟,看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禁不住感叹山川日月移易,而草木林泉亦非一时之物。于是乎,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之间,悄然生出一道悲戚之情。杰出的东坡,不仅在文字间寻求自我,且更能与自然、与他人建立深层的情感共鸣。他看山看水,山鸣谷应,既是承托情感的物象,也是内心深处不可见、难以言传的思绪。及至“孤鹤横江”,这只洁白无瑕的鹤,仿佛是从画中走来的仙人,增添了梦幻般的意境。观察这个画面可以看到,鹤的美丽不仅来自于高贵的形态,还有着内在的灵动。最终,道士以超越凡尘的形象出现在梦中,与苏轼对话“赤壁之游乐乎”,这梦幻之境,表现的是一种慕仙出世的思想。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很想从山水之乐中寻求超脱,但无济于事,南柯一梦后又回到了令人压抑的现实。《后赤壁赋》回荡着长啸的声韵和鹤影的交错,但是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相当迷茫。

我遥想那个赤壁月夜,夜色苍茫之中,当主客欢饮之后独步登山,青石在月色下融为泠泠水银,幽径如一道曲折的裂痕。东坡“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脚步却渐渐滞重不堪。苏轼登上山顶,周遭的一切顿时如幻化般变了模样——“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山风如长哨呼啸,草木为之栗动,东坡“划然长啸”之后,却只有风来林动的回应——天地苍苍间,无亲无友!人天对峙之间,油然而生的只有“肃然”、“凛乎”的悲恐之情。这时的苏轼,没有飘逸出世、凌驾风浪之上,他只是跌跌撞撞在命运陡坡中爬行的我们凡人中的一位,用他狼狈的怯懦映照了我们同样的狼狈。人有时恰恰是因知晓此怯懦的实在,方有资格直面生命的悬崖;这狼狈姿态中原藏着生命悲苦的厚度啊!

下山之际,苏轼泛舟中流,惊魂未定,却见一只“玄裳缟衣”的仙鹤横江东来,竟在梦中重会化为道士问他:“赤壁之游乐乎?”历来的文人皆如醉如痴地讴歌这只横江孤鹤,说这是东坡挣脱尘网的象征。人们往往爱在纸页间的轻盈与飘渺仙迹中寄托解脱的美梦,却对山下人间真实的沉甸甸苦痛视而不见。其实,东坡那晚下山的踌躇背影更让我动容:他分明是跌入了尘世的浊流里,却仍要在泥泞之中蹚出一条救赎的河道,于跌倒处站起来,再重新向前走去。这次他不再追问“逝者如斯”,不再寻找“物与我皆无尽也”的慰藉。那只化作道士的孤鹤,终究只是场转瞬即逝的梦。东坡那天最后记下的是——“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仙道无踪,终究无法点化人世的沧桑;羽衣之轻,其实承担不起我们生而为人深沉的悲喜。所谓豁达超然,其实不过是穿行荆棘时对伤痛的清醒接受,和屡仆屡起向前的勇气罢了。这大概才是赤壁真正的秘密:它从不负责升华任何人的痛苦,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江水并不在乎逝者如斯,月亮也懒得管盈虚如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永恒江山,不过是块根据季节更换面孔的顽石罢了。

今夜,我似乎被带进了当年那场“山鸣谷应”的悠长余波,于是乎,在这恍兮惚兮的观想之中,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我,同古人的自然山水世界有了冥通玄遇的风云际会。静静的,感受苏子蕴含于文字间的情感与思考。静静的,感受那一声赤壁月夜的长啸,划破的是夜空,更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