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烟囱到绿荫,孝感凤凰水泥厂废墟上,扛起了一个家的滚烫记忆

发布时间:2025-08-08 21:27  浏览量:1

盛夏的城市空气,被空调的热气弥漫,只有晨早暮晚才能感受到这个季节,最盼望的清凉。

我忽然想去一个城市小游园转转。绿树成荫,绿地如砥,体育休闲设施齐全,是散步、看书的好地方。

你可能难以想象,十年前,这里还是本地最大的城市中的水泥生产基地。

没错,这里是当年孝感地区凤凰水泥厂旧址。

我不是安陆四大厂的工厂(东方红、铝厂、五七、水泥厂)子弟,是一位农民的儿子,而今年要写这里,因为是这里让父亲用一身力气,养活了一家人。

现在网上也很难找到孝感地区凤凰水泥厂的有关消息,只有本地资深的老摄影人留下的几张历史照片,才能让如今的年轻人知道,曾经的水泥厂是如何的红火。

1986 年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很多冒着白烟子的大烟囱,进进出出的解放牌大卡车,每个人都戴着防尘口罩,就像小时候看电影《黑太阳 731》里小日本鬼子带的防毒面具一样,于是记忆中很害怕。

时隔四十年,再来到这里,已经很难发现曾经的工厂影子,只有在小区门口有标记“五一社区 水泥厂小区”的门牌,那几排低矮的红砖房宿舍、已经被围起来的三层灰色办公楼,以及旁边公园里两座砖状伞式水塔遗迹,旁边间间关着门“凤凰水泥门市部”的破旧的招牌,它们无言地告诉我们,曾经这里,是多么地喧嚣。

从仅有资料可以得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孝感凤凰水泥厂(原孝感地区水泥厂)是中央、省和孝感在安陆落户的四大厂之一,与轻工部五七棉纺厂、湖北铝厂、商业部粮机厂共同构成了当时安陆工业的重要基础,为安陆工业制造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当地经济和就业做出了贡献。随着时代发展,该水泥厂经历了企业改制与名称变更。从现有信息可知,2003 年改制为孝感安达特种水泥有限公司,2014 年显示不再从事列入目录产品的生产活动,被市场监管总局注销,成为历史。原厂址,除保留生活区外,厂区被全部拆除,成了如今的水泥厂城市口袋公园。

曾经的热火朝天,如今已经很安静,没有了卡车的来来往往,没有了烟囱的白烟,没有了呛人的漫天灰尘,林荫步道,晨早暮晚,总有附近居民悠然漫步、惬意休憩的身影,细嗅花香、聆听鸟鸣、感受微风一切岁月静好的样子。

1985 年,我刚刚上小学,爷爷因病去世后,父亲兄弟三人各自成家,也到了农村习惯的分家时候,各占一个厢房,还有田地,各家也生活艰难。

都是农村人,听说爷爷一辈是地主成分,在那个特殊年代还被整治过,除了一个四合院,也就没有什么家产,也没给父辈们传下什么手艺。仅凭几亩薄田,难以养家糊口。大伯家哥哥姐姐多,基本没上什么学,很早就去羊毛衫厂领小衣服回来做,两位哥哥也做过建筑苦力活。

父亲做过一段时间的锁啦匠,可当有一次出活吹了一晚上不停歇,回来后就把唢呐用膝盖一抵掰断,再也不吹了。后来跟一个做麦芽糖的师傅学做糖,挖过沼气池,用拖网捕过鱼,可最后因为家里几口人张张嘴要吃饭,生活仍然过得十分紧吧。

后来有一次机会,听说城里水泥厂需要扛包的,很简单的活路,就是把水泥包从厂房里搬上卡车,到地方后再一包包抱下车卸下来,工钱按包算,而且还现结,绝不拖欠。

能结现钱,看得见,摸得着,只要有力气,这钱不就好赚得很。当年的父亲不到三十岁,第二天就跟着介绍人去厂了,当天就领回三张大团结,十分高兴,说我们家以后日子就好过了。母亲特地打了三个荷包蛋,时隔四十年,我还记得当时他满身的水泥灰,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没想到,这一做,就是三十年,一直做到凤凰水泥厂破产注销。父亲凭着一双手,一身力气,养活了一家人,抚养我们长大,让我们兄弟二人有书读,再也不用开学就需要请学校会计蔡望清宽限交学费的窘迫,我们后来有了工作,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

扛包是个力气活,看起来能够天天见钱,但其中的辛苦和辛酸,在父亲的身上呈现出来的是水泥混着汗水结痂,磨破皮肤的惨状。

刚开始从事这个行业,父亲还年轻,虎虎生风,一口气搬一吨水泥上车下车,看起来很轻松,每次回家,却是直接连洗漱都不想动弹,直接瘫倒在床上,哼哼起来。

特别是到了夏天,水泥牛皮纸袋子摩擦皮肤,混着汗水,两个手臂从肘关节到手腕、手掌,全部磨破,见到红生生的肉和血管,血淋淋的。父亲干起活来,是不知停歇的,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用自己的力气,赚钱养家,往往是新肉还未生起来,新的伤口又来了。

时隔多年后,因为年纪大了,再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搬水泥包,留在他身上的道道伤口,还清晰可见,皮肤也没有年轻时候那么滑嫩,粗糙,深色,手碰上去,犹如刀口,这不仅仅是岁月的痕迹,还是劳累的见证,更是养活家庭责任感的沉重诠释。

除了伤口对于皮肤的创伤,还有水泥特种行业的粉尘污染,也是留下很多的后遗症。那个时候的防尘手段很简单,只是一个多层的纱布口罩,这些年呼进身体里究竟有多少水泥,不计其数。当时我们放学后,我和弟弟自觉地给他换口罩里的过滤纱布,里面都是厚厚的水泥沉积。

母亲听说吃猪血可以化解灰尘,因此每天都会去白店集上,找殷家的猪肉摊,把最新鲜的猪血块买回来,煎、煮,变换着花样,等父亲放工回来给他吃,母亲对我和弟弟说,猪血一点也不好吃,我们就自觉地不动一筷子,是他的专属。

时光易逝,父亲每天骑着钢丝车,从白店到水泥厂,当时路很坑洼,不好走,单程就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风里雨里,就这样三十多年过去了。三叔、两个堂哥,也跟着他一起,进入了这个行当,用双手撑起一个个的家,凭着一身力气,让生活能够继续下去,也给自己留下了呼吸道疾病、腰腿疼痛,以及身上的累累伤疤。

水泥厂不仅仅是父亲一辈年轻时生计的来源,更是有着很多的记忆。父亲、三叔、堂哥跟着司机,到处送水泥,走了很多地方,还经常带回来阿诗玛、红塔山的散烟,回来给我们讲到处的见闻,用笨拙的语言描述外面的世界,也给幼小的我们下了理想的种子。

不知多少天,我们在家等着父亲骑车回家,在油烟下看书,听到自行车的铃铛响,就十分高兴,欢呼雀跃地开门。因为时不时会有剁粑、饼干,或是玻璃咯嘣带给我们,会有大团结给母亲。

我们也有等到半夜,还不见回来时的焦急,谁都没有心思吃饭;也有父亲因为一次急躁,头部受伤,由三叔扶回来时血淋淋的惨状,全家哭成一片的伤心。父亲很倔强,不等伤口好,又骑着车子去搬水泥包,全家拦也拦不住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

水泥厂成了父亲每天两点一线的地方,也是安陆城里呆得最久的一个所在。在我去邻县上学的日子里,我和父亲各骑一辆自行车,骑到这里后,把我的车子放在这里,坐在父亲的车子后面,到大转盘坐班车上学。等我放假回来,再到这里骑自行车回老家,这里也承载了我的青春记忆。

由于当年的法律意识淡漠,也没有劳务合同之说,在水泥厂卖命式地干活三十多年,将全部青春留在了这里,最后水泥厂破产拆除,父亲、三叔和堂哥们也没有得到半点的补偿,因为即使干了那么多年,最后连一个临时工都算不上,就这样与一个时代告别了。

如今,弟弟在山东安家,三个妹妹也各自成家,两个侄子也长大了,还有我的孩子,他们是否还记得父辈、祖辈们的超乎常人的辛苦?他们是否懂得,珍惜、感恩。他们用超乎勤劳的忍耐,咬牙坚持,无声地教育我们,生活再大的压力都需要自己扛起,我们无法含着金汤匙出生,只有用双手,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

朝阳的光晖漫过伞状水塔的锈迹,将斑驳的"凤凰水泥小区"的门牌染成暖金色。我站在林荫步道上,看孩童追逐着掠过草坪的麻雀,老人倚着健身器械闲话家常。这片被香樟树温柔包裹的静谧之地,四十年前还轰鸣着解放卡车的引擎,飞扬着遮天蔽日的尘灰 。

父亲佝偻的脊背曾在烟囱下弯成弓形,水泥袋磨出的血痕混着汗水,在手臂结成了深褐色的铠甲。如今他的喘息声早已融进穿林而过的晚风,唯有公园长椅旁那两座沉默的水塔遗迹,仍倔强地托举起旧日的天空,它们见证过牛皮纸袋堆砌的"大团结"如何垫起儿子的学费,见证过猪血汤里沉淀的父爱,更见证了一个农民用肩膀从工业废墟里刨出希望的三十年 。

当机器的轰鸣被鸟鸣取代,当漫天尘灰化作纷扬的柳絮,这片土地完成了最温柔的涅槃。但请别忘记,我们脚下每寸芳草,都睡着父辈们砸进大地的汗珠;每缕穿过叶隙的阳光,都熨烫着那些用血肉之躯扛起时代的褶皱人生。水泥厂的烟囱倒下了,可那些在尘埃中挺直的脊梁,永远铸成了一个个家庭最温暖的港湾 。

我停留在儿时记忆里,有花瓣飘落在曾经钢筋水泥,如今绿草萋萋的土地上,忽然想到,原来最深的烙印,从来不是机器的轰鸣,灰尘的弥漫,而是生命碾过岁月时,留在时光里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