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泪之《暮年褶皱》第三章:<轮椅上的房产证争夺战>
发布时间:2025-08-11 05:01 浏览量:1
弄堂深处,七旬的陈阿婆蜷在轮椅之上,周身裹着厚厚的毛毯,纵使身处炎热的伏天里,也依旧冷得厉害。类风湿病疾如无形的藤蔓,早已缠绕侵蚀了她的双腿,令其瘫痪多年,再也不能自由行走。她每日枯坐于窗下,目光呆滞地望着外面世界,而今天,她却将那张房产证,用夹子夹住,竟挂在晾晒衣服的绳子之上,房产证在风中微微晃荡,像一面苍白无力的旗帜,又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这薄纸轻飘飘的,却承载了她一生中全部的重量。
她年轻时,亦曾健步如飞。那时,丈夫尚在,儿女绕膝,小屋虽狭仄拥挤,但每寸空间里皆挤满了欢声笑语。丈夫早逝之后,她独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那份艰辛,如刀刻斧凿般留在了额前皱纹里。如今子女皆已各自成家,也各自拥有了自己的房屋,可是陈阿婆却陷落于轮椅,如被遗忘的孤岛。她虽在屋里,却常常听见外面世界的声音,隔壁邻居的电视声、弄堂里孩子们的追逐嬉闹,都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般遥远。
这寂静的孤岛,却因那张纸片而骤然喧嚣起来。子女们纷至沓来的脚步,像潮水一般打破了她长久的岑寂。
最先登门的是大儿子。他进来时带了一股热风,坐在陈阿婆对面,言辞恳切:“妈,您这房子太老了,又潮湿,对您身体不好。搬到我那儿吧,宽敞明亮,我还能好好照顾您。”他话音温柔,目光却如细密的针尖,一次次悄然无声地扫过墙上悬挂的房产证。陈阿婆裹紧毛毯,轻轻摇头:“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根都扎在这块地上了,挪不动喽。”她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执拗的清醒——那目光仿佛无声地穿透了儿子热切言辞的外衣,窥见了底下隐藏的欲望。
女儿一家随后也来了。女儿亲昵地坐在轮椅旁,小外孙则依偎在陈阿婆的膝头,用稚嫩的声音唤着“外婆”。女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孩子即将上小学,附近学区如何紧张,末了,她终于开口:“妈,您看……这房子地段好,以后肯定值钱。不如……先过户到我名下?这样孩子上学就解决了,等您百年后……”话音未落,小外孙却仰起脸,懵懂地插嘴:“外婆,妈妈说以后这房子就是我的了!”童言无忌,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陈阿婆心头一刺,喉头哽咽,只是无言地抚摸着外孙柔软的头发。她心里也明白,这稚嫩天真的声音,原来也早被大人精心“教导”过了。
小儿子来得最晚,却来得最直接,他带着一身酒气,言语直截了当:“大哥二姐那点心思谁不懂?妈,你甭听他们忽悠!这房子,要么卖了钱咱们分,要么您现在就立遗嘱给我!我给您养老送终!”声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陈阿婆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轮椅扶手冰凉,上面留着她指甲无意识刻下的细密划痕。
三子女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自振振有词,各有各的“道理”。陈阿婆日夜陷在轮椅里,如同困在漩涡中心,望着那晾在绳子上的房产证,像一张悬在空中的命运判决书。她时常吃力地转动轮椅,挪到五斗柜前,颤巍巍地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老相册,手指抚过那些业已泛黄的照片:丈夫年轻而温暖的笑脸,孩子们幼时天真无邪的模样……照片中,丈夫的臂膀曾那样有力,孩子们的笑声曾那样清澈。如今,照片外的自己枯坐轮椅,照片里的笑容却像隔着无法穿越的迷雾。过往的温情脉脉与现实的冷酷盘算,在她心中激烈冲撞、彼此撕扯。窗外弄堂里孩子的喧闹声依旧遥远,而房间里的寂静却沉重得如同实体,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终于,一场“家族会议”在陈阿婆的小屋里召开了。三个子女围着轮椅上的母亲,像三头虎视眈眈的兽。大儿子语气急促,女儿言辞恳切,小儿子则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公平”。争论声越来越高,像沸腾的水,几乎掀翻了屋顶。房产证被他们从晾衣绳上取下,在彼此手中焦灼地传递、争抢,纸张在粗暴的撕扯下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陈阿婆坐在漩涡中心,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慢慢积蓄起一种奇异的光——那不是泪光,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冷却下来的火焰。
就在房产证又一次被小儿子用力抢夺,几乎要撕裂的瞬间,陈阿婆枯瘦的手猛地伸出,用尽全身力气,竟一把将那张纸夺了回来!动作之快,令争吵戛然而止。三双惊愕的眼睛齐刷刷射向她。
陈阿婆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死死捏着那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片。那曾是他们出生、长大的地方,是她用青春和辛劳垒砌的方寸之地。她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写满惊愕与贪婪的脸,目光缓缓扫过,像冰冷的刀锋。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她枯槁的手指蓦然发力——
“嗤啦——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房间里。她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将那张承载了太多算计的房产证,撕成了碎片。纸屑从她颤抖的指间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祭奠的纸钱,覆盖了冰冷的地面,也覆盖了所有凝固的、错愕的、贪婪的目光。
“滚!都给我滚出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每个字都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大儿子张了张嘴,女儿捂住了脸,小儿子愣在原地,随即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句“老不死的!”。
门被用力摔上了。沉重的脚步声杂乱远去,最终消失在弄堂尽头。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小屋重归死寂。陈阿婆独自留在轮椅里,如同风暴过后被遗弃的孤舟。她艰难地弯下腰,近乎匍匐,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将散落在地的碎纸片拢起。窗外,月光无声地流泻进来,清冷地洒在她佝偻的背上,也照亮了掌心那堆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残骸。
碎纸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像一场无声的雪。她枯坐如朽木,久久凝视着掌心这堆再也无法复原的碎片——那曾是她一生劳碌的结晶,也是暮年唯一的凭依;最终却由她亲手撕碎,撕碎成一片片无法弥合的伤痕。
邻居们叹息着,有人劝她:“阿婆,去告他们吧!让法律评评理!”陈阿婆只是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告赢了房子,能告得回人心么?”她浑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疲惫与苍凉。那撕碎的纸片,仿佛是亲情的遗体,躺在掌心,冰冷刺骨。
轮椅上的老人静默如一尊石像,窗外夜色深浓似墨。此刻碎纸片在她掌心散落,像被风吹散的灰烬,亦如纷纷而下的雪。人生行至末路,她终于凛然撕碎了这契约:原来所谓传家之宝,竟也是亲情最后的试金石。
无人能真正夺走她的房子,除了她自己。而撕碎契约之时,她并非一无所有——那扬弃的残屑里,竟意外残存着被遗忘已久的、老人自己的名字:原来老人最后拥有的武器,只是将自己名字的碎片,掷回给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