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的油条摊

张镝

一家银行后面，围着两排人多高的隔栅式栅栏，一排朝右，一排靠后，两线相交，成一直角。直角外侧，是十字交叉的两条路。

一个油条摊紧挨右侧栅栏，停靠在路口边沿。清晨，黑色网丝篮里，竖起排列着一根根黄灿灿的油条，蓬松，柔软，沁着亮眼的油光。薄翠的葱油饼和圆溜溜的麻团，被透明盖子罩着，摆在摊上。个头不高的摊主站在摊后，不时地从油锅里夹起一根浮起的油条，轻轻晃动几下，放入篮中。傍晚，摊子依旧在，篮里的油条依旧吸人眼球。

虽然很少买油条，但我认识摊主。他不是那伤了一条腿的男人么？多年前，母亲让我给她捡的油茶籽拿去榨油。那个男人是菜市场入口处榨油坊的店主。熊熊燃烧的柴木炕火、高高的火土炕、叠放着一个个铁箍圈的长长压榨机，构成小店的主要元素。眼看着油茶籽从常温的一颗颗黑褐色小籽儿上炕，加热、碾碎、蒸粉、上榨、压油，再变成金灿灿的茶油飞奔流淌，时光漫长得需要好几小时。男人拖着不便的腿，一高一低地在油坊里走动，熟稔地操作着每道工序。在等待的当儿，他聊到自己。读书不多，从湘赣边的小山冲里出来，来城里打工，学了不少手艺，也从事过好多行业，后来有了点本钱就开始做小生意，摆摊卖水果，开水果店，攒够首付在菜市场旁边买了套房，算是在城里生了根。虽然他多少次憧憬遇上一个爱人，组建属于自己的小家庭，但一个残疾人，成家谈何容易！大概是苦心人、天不负，渐渐地有了不少朋友，有的朋友还是外省过来的，本不是朋友，交情厚了，友情就建立了起来。正是有一次，这个外地朋友带着妹妹过来玩，那女孩对他动了心思。可她家人死活不同意，为了阻止他们结合，朋友与他翻了脸，但那女孩铁了心，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磨难终于结了婚，且还在城里买了房。说完，男人从髋部顺着大腿部往下摸了摸那只假肢，脸上漾起笑容。

许是被他的故事打动，此后经过油坊，我总会朝他店内瞄几眼。远远地见着他的妻子，瓜子脸，白皮肤，两只眼睛透出青春的光芒，但不爱笑，总像若有所思。她身边围着两个男孩，大的为小学高年级或初中的年纪，小的还是幼儿。

时光倏忽过去，不记得何时起，他们在路口摆起了油条摊。很多次，那个女子，套着一件及膝的蓝色工装罩衣，素面朝天，在茫茫人海中与我相隔一排栾树迎面而来，擦肩而去。清晨她来自菜市场方向，傍晚从油条摊那边过来。大多时候，她骑着一辆半旧不新的单车，不疾不徐驶过，神态从容恬静，有时略显一丝疲惫。

有天偶遇，发现她身形庞大起来。原来怀了孕。依她年龄，正是生育好时节。可他们夫妻两个，没有正式工作，缺乏高薪收入，已有两个孩子，难道还想生吗？女子神情安详笃定，不悲不喜，看不出丝毫忧惧。

又见她时，她背上多了个布兜，骑着单车，缓缓驶过。捆绑孩子的粗布带，左右相交地斜扣在她胸前，娃儿布兜里安睡，感受来自母亲的安全和温暖。

春去秋来，今年见她，她单车后座上多了张儿童椅。一个女娃被包裹严实地端坐椅上，还背着个可爱的小书包。随着车轮滚动，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格外明亮。

昨天去买油条，正好他们夫妇都在。女子说早已与娘家人和解。如今长子在长沙读大学，寒暑假自个儿找单位打工，端盘子，刷碗，看店，什么都干。去年暑假在饭店帮厨时，不小心划破手指，殷虹的血一滴滴坠到地板上。同事以为他会辞职不干，没想他若无其事地粘了个创口贴，拿起菜刀继续低头切菜。老板知悉，默默地将他的月薪从二千五涨为三千。

他还是国旗班的班长呢，高中三年都是，毕业后，母校邀他回去给学弟培训，还给他发工资……做父亲的凑过来说，一脸骄傲。

“你们看起来并不富裕，靠这个小摊挺辛苦的吧，为什么生下第三个孩子呢？”我开门见山。

“三个孩子不多呀，都是修来的缘分。”女子说这话时，头微微低着，眼睑朝下，像是从内心深处掏出话来。在他们看来，清晨五点起床不算苦，上午忙到十点收摊不算苦，不论晴雨下午三点就出来摆摊不算苦，忙到晚上七点收摊回家再做晚饭吃也不算苦。只要夫妻俩更勤快一点，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还是不成问题，孩子总会长大，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旁边一辆带篷的小四轮车厢里，一个小女孩手抓积木，正玩得兴起。胖嘟嘟的小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天真，那就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