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我总偷看女厂医,她发现后堵住我:要不让你看个够?
发布时间:2025-08-09 07:34 浏览量:2
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如有雷同实属巧合,感谢!
那个年代,很慢,慢到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
那个年代,也很猛,猛到一句话就能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记上好几十年。
01
1994年,我20岁,在城南那家巨大的纺织厂里,当一名学徒工。
说好听点是学徒,说难听点,就是个打杂的。每天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蓝色工装,穿梭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里,干的活儿,就是给老师傅递扳手,擦机油,清理废料。
那时候的日子,怎么说呢?就像那条永不停歇的生产线,单调,重复,一眼望不到头。
每天,我的世界里只有三种声音:机器的轰鸣,师傅的叫骂,还有下工铃的尖叫。每天,我的鼻子里也只有一种味道:机油混合着铁锈的、呛人的味道。
年轻的身体里憋着一股用不完的劲,可这股劲,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里,被慢慢磨成了一种麻木的烦躁。
厂里的年轻小伙子多,精力旺盛,下了班就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人。谁家的媳妇好看,哪个车间的女工身材好,他们的语言粗俗又直接,我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
我觉得他们聊的,不是女人,是某种战利品。
而我,有我自己的秘密。
我的秘密,藏在厂区最东头,那栋独立的小白楼里。
那是我们厂的医务室。
跟整个厂区的嘈杂、油腻、灰暗不同,那栋小白楼,永远是那么干净、安静、明亮。尤其是医务室的窗户,总是擦得一尘不染,阳光照进去,能看到空气里漂浮的细小尘埃,都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清香。
而我的秘密,就住在那栋小白楼里。
她是我们厂新来的厂医,姓苏,叫苏晴。
我不知道她多大,看着比我大几岁,但又不像厂里那些结了婚的女工,满脸疲惫。她总是穿着一件雪白的白大褂,哪怕是在我们这个灰扑扑的工厂里,那件白大褂也白得发光。
她不像个厂医,倒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细腻的白。头发很长,总是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天鹅般白皙修长的脖颈。她不怎么笑,但眉眼间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温和的气质。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安全生产的宣讲会上。
她站在台上,拿着一根小木棍,指着墙上挂的人体骨骼图,教我们如果发生意外,如何进行简单的自救和包扎。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亮亮的,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跟厂里那些大嗓门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整个会场闹哄哄的,底下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我的耳朵里,嗡嗡的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习惯,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猥琐的习惯——偷看她。
我的工位,斜对着通往医务室的那条路。
每天,我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朝那个方向瞥上几十上百眼。
我计算着她上班的时间,看她骑着一辆红色的女士自行车,从工厂大门口进来,白大褂的衣角在风中轻轻飘动,像一只白蝴蝶。
我计算着她下班的时间,看她锁好医务室的门,骑着车,消失在黄昏的余晖里。
有时候,我会故意多喝几杯水,然后绕一个大圈,从医务室门口路过去上厕所。每一次路过,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我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向那扇玻璃窗里张望。
大多数时候,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她或是在低头写着什么,或是在整理药品柜。
可就是这么一个模糊的影子,就足以让我高兴一整天。
工友们有时候会开我玩笑:“小林,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老往厕所跑?是不是身体虚啊?要不要找苏医生给你看看?”
每当这时,我都会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骂他们一句“滚”,然后落荒而逃。
我把这份喜欢,藏得很好,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我觉得,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上干净的云,我是地上肮脏的泥。云和泥,永远不会有交集。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够了。
我以为,这份秘密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我离开这个工厂,或者她嫁给某个更好的人。
可我没想到,这个秘密,这么快就被戳破了。
而且,是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02
九十年代的工厂,像一个独立的小社会。
有自己的食堂、澡堂、宿舍,甚至还有自己的电影院和医院。我们这些工人,吃喝拉撒睡,几乎所有的人生轨迹,都圈定在这片高高的围墙之内。
生活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密,也异常透明。谁家吵架了,谁家孩子考试不及格,谁和谁好上了,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整个厂区。
秘密,在这里是最奢侈的东西。
我的那个小秘密,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可我忘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我那点可怜的演技,在那些人精一样的老师傅眼里,恐怕早就成了透明的。
他们不说,只是看破不说破,偶尔拿我打趣罢了。
真正让我感到危机感的,不是工友们的玩笑,而是我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的目光。
我的眼神,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爬向那栋小白楼,爬向那个白色的身影。
苏晴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
有时候,我从医務室门口路过,会冷不丁地和她投来的目光撞个满怀。
那是一双非常清澈、平静的眼睛,像一汪深潭。被她这么一看,我瞬间就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僵,然后立刻低下头,脚底抹油似的溜走,心脏狂跳不止,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被人当场抓获。
跑出好远,我才敢回头看一眼,她已经收回了目光,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可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发现了。
这个认知,让我既害怕,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
害怕的是,她会怎么看我?一个整天偷看女人的、不务正业的、猥琐的毛头小子?她会不会觉得我恶心?会不会去告诉车间主任?
窃喜的是,她注意到我了。在成百上千张模糊的工装面孔里,她,注意到我了。
这两种情绪,像两条毒蛇,在我心里反复撕咬,让我坐立难安。
那段时间,我变得更加魂不守舍。
干活的时候,扳手掉在脚上都不知道疼。吃饭的时候,会把饭塞进鼻孔里。走在路上,会一头撞上电线杆。
师傅骂我:“林子,你小子是不是中邪了?一天到晚丢了魂似的!再这样,你别干了,滚蛋!”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心里想,是啊,我就是中邪了,中了一个叫苏晴的邪。
我开始刻意躲着她。
上厕所也宁愿去更远的那一个。吃饭的时候,也专挑背对她可能出现方向的位置。我不敢再看了,我怕再看一眼,我的整个世界都会崩塌。
可是,躲得越刻意,心里那份思念就越是疯长。
就像一棵被压在石头底下的草,拼了命地想钻出来,想见一见阳光。
那天下午,天气很闷,车间里像个大蒸笼。我负责的那台机器出了点小毛病,一个零件松了,师傅让我去库房领个新的。
库房就在医务室的隔壁。
我拿着领料单,磨磨蹭蹭地往那边走,心里天人交战。
去,还是不去?
看,还是不看?
就看一眼,就一眼。我对自己说。
我走到医务室门口,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把头转向了那扇熟悉的窗户。
她就在窗边。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她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整理药品,只是静静地站着,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目光投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又清晰,美得像一幅画。
那一刻,我忘了呼吸,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周围的一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个安静的、美好的剪影。
我像个被蛊惑的木偶,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
她忽然转过了头。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轰”的一声,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完了。
这次,是彻彻底底地,被抓了个现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想跑,可双腿就像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想解释,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然后,推开了医务室的门,朝我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她的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我面前,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不知名花香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孔。
我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解放鞋,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我钻进去。
我等着她的审判。
是劈头盖脸的痛骂?还是冰冷的嘲讽?或者是直接把我扭送到保卫科?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她骂我,我就认了。如果她打我,我也绝不还手。
这是我应得的。
然而,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机器的轰鸣声,显得那么不真实。
头顶,传来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
那个我只在宣讲会上,和梦里听过的声音。
她说:“你……天天在这里看,不累吗?”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她又说了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让我像被雷劈中一样,瞬间石化,也让我记了她一辈子。
她说:“要不,让你进来,看个够?”
03
“要不,让你进来,看个够?”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就站在我面前,逆着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语气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厌恶,或者嘲讽。
反而,带着一丝……怎么说呢,一丝无奈,甚至是一丝揶揄的笑意?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热得发烫,估计都能煎鸡蛋了。
“我……我不是……我没有……”
我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破锣一样难听。
“我……我是去库房领零件的……”我急中生智,扬了扬手里那张被汗水浸湿的领料单,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单子,然后目光又回到我脸上。
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能看穿我所有的谎言和伪装。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拉长了语调。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医务室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来吧。”她说。
我愣住了。
进去?进哪里?医务室?
我……我能进去吗?我凭什么进去?
我像一尊雕塑,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我这副呆头鹅的样子,好像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笑。
虽然只是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却像一朵瞬间绽放的昙花,一下子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
“愣着干什么?不是要看吗?”她又说了一句。
我的腿,不听使唤地,自己就迈了进去。
一脚踏进医务室,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夹杂着草药的清香。
这里,和我那个油腻嘈杂的车间,简直是两个世界。
地面是水磨石的,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墙壁雪白,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排排的药柜,玻璃擦得晶莹剔透,里面瓶瓶罐罐的药品,像列队的士兵。
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而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装,站在这个干净得甚至有些神圣的地方,感觉自己就像一滴掉进清水里的墨汁,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我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自己身上的油污,弄脏了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她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工厂的轰鸣。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和她,还有我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走到一张桌子后面,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
“喝点水吧。”
我看着那个干净的搪瓷杯,又看了看自己那双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油泥的手,根本不敢去碰。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不……不渴。”
她也没勉强我,自己端起杯子,靠在桌沿上,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很平静,很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审视和压迫感。可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所有的心思,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终于,她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林……林卫国。”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哪个车间的?”
“一车间,学徒工。”
“多大了?”
“二十。”
一问一答,像是在审问犯人。可她的语气,却很温和。
问完这些,她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说:“林卫国,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我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样子。她的眼睛很大,是那种很漂亮的双眼皮,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刷子。瞳孔的颜色很深,像藏着一片星空。
“我……”我想解释,想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好看。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那个年代,一个男的,对一个女的说“你好看”,是一件非常轻浮,甚至可以说是流氓的行为。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啊?”
“我看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好像……总是在看我。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想找我帮忙?”
我明白了。
她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心怀不轨的流氓,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能有困难、但又羞于启齿的病人,或者求助者。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瞬间落了地。
同时,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涌了上来。
我为自己之前那些猥琐的、龌龊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
人家那么好,那么善良,可我呢?我却用那么不堪的想法去揣度她,去亵渎她。
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对不起!”我猛地鞠了一躬,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苏医生,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您……您别去告诉主任,行吗?我……我以后再也不从这儿走了!”
我说完,转身就要跑。
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就在我快要跑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
“等等。”
我的脚步,又一次定住了。
我背对着她,不敢回头。
“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刚刚被机器零件划破的口子,不深,但一直在往外渗着血珠。刚才因为太紧张,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没事,小伤。”我瓮声瓮气地说。
“过来,我给你处理一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医生的职业威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转过身,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她让我坐在凳子上,自己则拿来了棉签、碘酒和纱布。
她拉过我的手。
当她那微凉的、柔软的指尖,触碰到我粗糙的手背时,我感觉一股电流,从指尖瞬间传遍了全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个除了我妈以外的女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
她的动作很轻柔。
用蘸了碘酒的棉签,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清理着我伤口周围的油污。
碘酒沾在伤口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因为这点疼,和我心里的激荡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低着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垂下的眼帘,看到她长长的睫毛,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以后在车间,要小心一点。”她一边给我包扎,一边轻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毛毛躁躁的。机器那东西,可不认人。”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疼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
她包扎得很仔细,最后还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其实,你不用那么怕我。”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温暖的笑。
“我知道你看我,不是因为别的。”她说,“就是……以后别在外面傻站着了,车来车往的,不安全。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
“啊?”
我彻底懵了。
什么叫……光明正大地看?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她不讨厌我?
她看着我那副傻样,又笑了。
“好了,回去吧。记住,伤口别沾水。”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
我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晕晕乎乎地走出医务室,晕晕乎乎地往车间走。
直到走回了我的工位,我还是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个漂亮的蝴蝶结,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那栋小白楼。
阳光下,医务室的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光。
我忽然觉得,那个地方,好像,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而那句“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04
那次“被抓现行”之后,我和苏晴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墙,好像被推倒了。
虽然我们依然没有太多的交集,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我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地,绕远路,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她。
我可以,就像她说的,“光明正大”地,从医务室门口走过。
每次路过,如果她在,我都会鼓起勇气,朝她点点头,或者笑一笑。
而她,也总是会回我一个温和的微笑。
有时候,她会问我一句:“手好了吗?”
我就会举起我那只已经拆了纱布的手,大声回答:“好了!谢谢苏医生!”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好像是怕整个工厂都听不见。
工友们又开始拿我开玩笑。
“哟,卫国,行啊你小子,都跟苏医生搭上话了?”
“可以啊,深藏不露啊!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以前,听到这些话,我只会脸红脖子粗地骂他们。
可现在,我竟然觉得,心里有点甜丝丝的。
我开始想方设法地,制造一些和她“偶遇”的机会。
当然,都是些很笨拙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法子。
比如,食堂早上发肉包子,我会特意起个大早,冲在最前面,抢到两个最大最热乎的。然后,算好她上班的时间,在她必经的路上“偶遇”她。
“苏医生,上班啊?”我拦住她的自行车,把用油纸包着的包子递过去,“这个……给你。”
她会愣一下,看着我手里的包子,有些哭笑不得。
“我吃过早饭了。”她会这么说。
“这个好吃!是肉的!”我坚持着,把包子塞进她的车篮里,然后不等她拒绝,就红着脸跑掉。
再比如,下雨天,我会揣着一把伞,在厂门口等她。
看到她穿着雨衣,推着车出来,我就会跑过去,把伞撑在她头顶。
“苏医生,我送你。”
“不用了,我有雨衣。”
“雨衣哪有雨伞好!”我固执地说。
然后,我就撑着一把小小的伞,一半在她头顶,一半在我头顶,默默地陪她走上一段路。
我的半边身子,都被雨淋透了,冷得发抖,可心里,却比烧着火炉还暖和。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很纯粹的关系。
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喜欢你”之类的话。
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表现出超越普通同事的关心。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自己的世界里,是特别的。
有一次,我手上长了个倒刺,自己手贱给拔了,结果发了炎,又红又肿,疼得钻心。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去了医务室。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医务室里,安安静静地,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她一边给我挑破脓包,上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你好像……不怎么跟他们一起玩?”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我那些工友。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聊的那些,我……不喜欢听。”
“哦?他们聊什么?”
“聊……女人。”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又红了。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那你呢?”她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偷偷地抬眼,看了她一下。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给我上药,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就……就喜欢苏医生你这样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怎么能说出这么轻浮的话!
医务室里,又陷入了那种可怕的沉默。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地,快要跳出来了。
我以为,她会生气,会骂我登徒子。
可她没有。
她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搔了一下我的心。
“油嘴滑舌。”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嗔怪,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有什么好的?”她问。
“什么都好。”我豁出去了,一股脑地说,“你……你好看,你温柔,你说话好听,你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我。
等我说完了,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呀,还是个孩子。”她说。
我有点不服气,“我二十了!不是孩子了!”
“在我眼里,就是。”她给我包扎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来这个厂之前,在市里最好的医院上班。”她忽然说。
我愣住了。
“那……那你怎么会来这里?”我忍不住问。
在我们看来,市里的大医院,那是天堂一样的地方。而我们这个破工厂,就是地狱。怎么会有人,愿意从天堂,跑到地狱里来?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只是说:“大医院里,人际关系太复杂了。每天要面对的,不只是病人,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我……应付不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和沧桑。
“这里挺好的。”她转过身,对我笑了笑,“很安静,很简单。每天看看病,看看书,挺好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好像,稍微地,触碰到了她那颗看似平静,实则藏着很多故事的心。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也只是一个,会累,会烦,会想要逃离的,普通人。
这个发现,没有让我对她的幻想破灭。
反而,让我觉得,她离我,更近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只是给她送包子,送雨伞。
我开始想,为她做点别的。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
我就把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拿去镇上的新华书店,给她买书。
我不知道她喜欢看什么,就挑那些我觉得好的。《平凡的世界》、《人生》、《活着》……一本一本地买给她。
每次,我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她都会很惊讶。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我攒的。”
她会接过书,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崭新的封面,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很复杂的情绪。
有感动,有欣慰,还有一丝……心疼?
她会跟我聊书里的内容。
我们聊孙少平的奋斗,聊高加林的迷茫,聊福贵的苦难。
在那些关于文学的讨论里,我感觉我的灵魂,好像飞出了这个油腻的工厂,去到了一个更广阔,更干净的世界。
而她,就是那个世界的引路人。
是她,让我知道,除了扳手和机油,这个世界上,还有诗和远方。
05
日子,就在这种奇妙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我和苏晴的关系,成了一个厂里公开的秘密。
大家看我的眼神,从原来的戏谑,慢慢变成了一种夹杂着羡慕和嫉妒的复杂情绪。
毕竟,苏晴是我们厂里所有未婚男青年心目中的“女神”。
而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学徒工,凭什么能得到女神的青睐?
开始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
“那小子,不就是仗着脸皮厚,天天死缠烂打吗?”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医生也是,怎么会看上他?肯定是图他年轻,好骗!”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自卑,开始怀疑。
是啊,我凭什么?
我没钱,没本事,没长相,除了有一腔不知道算不算勇敢的热血,我一无所有。
而她呢?
她那么好,那么优秀,她应该嫁给一个更有能力,更能配得上她的人。比如大学教授,或者大医院的主任医生,而不是我这样一个,连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穷小子。
那段时间,我又开始躲着她了。
我把头埋在机器的轰鸣声里,用疯狂的劳动来麻痹自己。
我不再去给她送包子,不再去书店买书,甚至路过医务室,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一次,在食堂,她端着饭盘,主动坐到了我的对面。
“怎么了?”她问,“最近怎么都不来找我了?”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敢看她。
“忙。”我含糊地说。
“忙什么?”
“车间里活儿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林卫国,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还是不敢看她。
“没有。”
“你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严厉。
我没办法,只好抬起头。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那么亮,像两颗黑曜石。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她又问了一遍。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
“卫国,别听他们胡说。”她放缓了语气,柔声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他们不了解你,才会那么说。”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可他们说的没错。”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我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她说,“是我说了算。”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跟我表白吗?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她看着我那副痴呆的样子,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小声说:“我觉得……你很好。”
“真的……很好。”
那一天,食堂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苏晴说“你很好”的时候,她脸上的那抹红晕,和她低着头时,那温柔的侧脸。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点燃了,烟花漫天。
所有的自卑,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不安,都在她那句“你很好”里,烟消云散。
从那天起,我不再躲着她。
我甚至,开始变得“嚣张”起来。
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我的饭盒里的红烧肉,夹到她的碗里。
我会在下班后,光明正大地,骑着我那辆破二八大杠,跟在她的自行车后面,送她回家。
她的宿舍,就在厂区后面的家属楼里。
每次送到楼下,我都会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来,才肯离开。
当然,我们的关系,也招来了更多的非议,甚至,是麻烦。
厂里有个二流子,叫王强,是机修车间的一个工人。仗着他爸是厂里的一个小领导,平时在厂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他也早就对苏晴有意思,托人送过几次东西,都被苏晴给退了回去。
他看我和苏晴走得近,自然是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那天,我刚从车间出来,就被王强带着几个人,堵在了角落里。
“小子,你挺牛啊?”王强叼着一根烟,用手拍着我的脸,一脸的挑衅。
“你想干什么?”我攥紧了拳头。
“不干什么。”王强吐了一口烟圈在我脸上,“就是想告诉你,苏晴,是我看上的女人。你,最好离她远一点。不然,我让你在这厂里,待不下去!”
“你做梦!”我瞪着他。
“哟呵?还挺横?”王强冷笑一声,“兄弟们,给他松松骨!”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朝我围了上来。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我从小就不是个会打架的人。
但我没有跑。
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是苏晴。
如果我今天怂了,那我以后,就再也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我咬着牙,迎了上去。
那是我人生中,打得最惨烈的一架。
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拳,多少脚。我只知道,我的嘴角,我的鼻子,都在流血。我的身上,到处都疼得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但是,我没有倒下。
我死死地抱住王强的腿,张嘴就咬了下去。
“啊——!”
王强发出一声惨叫,一脚把我踹开。
就在他们准备再次围上来的时候,一个清亮又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是苏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里。
她看到我满脸是血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冲过来,把我扶起来,挡在我身前,愤怒地瞪着王强。
“王强!你想干什么!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王强看到苏晴,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苏……苏医生,你别误会,我们就是……跟他闹着玩呢。”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闹着玩?”苏晴冷笑一声,指着我脸上的伤,“把人打成这样,叫闹着玩?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报警!”
一听到“报警”两个字,王强彻底慌了。
九十年代,打架斗殴被抓进去,那可是要记入档案的,一辈子的污点。
“别别别!”他连忙摆手,“苏医生,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说完,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他那帮狐朋狗友,灰溜溜地跑了。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苏晴转过身,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这个傻瓜!”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打不过他们,为什么不跑!”
我咧开嘴,想对她笑一笑,结果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跑了,他们以后还会找你麻烦。”我说。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扶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医务室走去。
那天的夕阳,很红,像血一样。
我走在她的身边,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看着她为我流下的眼泪。
我忽然觉得,我脸上、身上的这些伤,一点都不疼了。
甚至,还有点……值。
06
那一架,让我成了厂里的“名人”。
也让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王强那一脚,踹得不轻,把我踹出了轻微的脑震荡。
我爸妈从乡下赶来,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心疼得直掉眼泪。我妈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死孩子!好好的,你去跟人打什么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怎么活啊!”
我爸则在一旁,一个劲地抽着烟,唉声叹气。
厂里的领导也来了,象征性地慰问了几句,给了几百块钱的营养费。
至于王强,听说被他爸狠狠地揍了一顿,关了几天禁闭,也来医院给我道了歉。
看着他那副鼻青脸肿、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很没意思。
真正让我觉得,这顿打挨得值的,是苏晴。
她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我。
她会给我带她亲手熬的鸡汤,一勺一勺地喂我喝。
她会给我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牙签扎着,送到我嘴边。
她会给我读报纸,念书,给我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我的病房里,总是弥漫着她带来的,那股好闻的味道。
我爸妈看着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眼神也从一开始的审视,慢慢变成了感激和认可。
我妈私下里拉着我的手,悄悄问我:“儿子,这姑娘,就是你信里写的那个苏医生吧?”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妈看着苏晴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好,好啊。”她说,“这姑娘,是好人。你小子,有福气。”
是啊,我有福气。
我何德何能,能得到她这样的垂青?
那天下午,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像两只飞舞的蝴蝶。
她正在给我念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首催眠曲。
我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痴了。
“苏晴。”我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叫她“苏医生”。
她念诗的声音,停了下来,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嗯?”
“你……”我鼓足了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愣了一下。
随即,她放下手里的书,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幽幽地开口。
“因为,”她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谁?”
“我弟弟。”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弟弟?
原来,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弟弟?
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和酸涩,涌上心头。
“他……跟你一样,也是这么傻。”苏晴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为了保护我在学校不受人欺负,跟高年级的学生打架,被人打破了头。”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后来,他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小孩,自己……就再也没上来。”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没想到,在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一段悲伤的往事。
“对不起。”我说。
“不怪你。”她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勉强地对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我来这个厂,其实,也是一种逃避。”她看着窗外,轻声说,“我家里人,一直希望我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市里一个领导的儿子。那个人……很好,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跟他提了分手,我爸妈很生气,觉得我不知好歹。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就从家里跑了出来,申请调到了这个厂里。”
“我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卫国,你知道吗?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弟弟的影子。一样的傻,一样的倔,一样的……善良。”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我总是在想,如果他还在,现在,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所以,我不想你再像他一样,因为冲动,因为傻,而受到任何伤害。”
“我……我想保护你。”
她说完这些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汹涌而出。
我不是因为失落,不是因为她把我当弟弟。
我是因为心疼。
我心疼她。
心疼她小小的身躯里,竟然扛着这么沉重的过去。
心疼她故作坚强的外表下,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要再做什么劳什子的弟弟。
我要做那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
哪怕,我现在还很弱小。
但我会努力,我会拼了命地,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强大到,足以撑起她的一片天。
07
出院后,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满足于当一个打杂的学徒工。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技术。
我缠着车间里技术最好的张师傅,给他端茶倒水,捶背捏肩,求他教我真本事。
张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脾气古怪,但技术是全厂公认的第一。一开始,他根本不搭理我。
但我没有放弃。
他上班,我就比他到得早。他下班,我就比他走得晚。我把他换下来的油腻腻的工作服,拿去洗得干干净净。我把他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宝贝得不行的扳手,擦得锃光瓦亮。
日子久了,铁石心肠也该被捂热了。
有一天,张师傅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
“你小子,图啥呢?”
我说:“师傅,我想学技术,我想赚钱。”
“赚钱干啥?娶媳妇?”他斜着眼看我。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行,有出息。”他说,“从明天起,你跟着我干。”
那一天,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我有了最好的师傅,我的技术,开始突飞猛进。
从最简单的拧螺丝,到复杂的调试机器,我学得比谁都快,比谁都用心。
我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添了数不清的新伤旧疤。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我每多学会一样本事,就离我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苏晴,是我所有努力的动力源泉。
她也看出了我的变化。
她不再给我送鸡汤,送苹果。
她开始给我送“精神食粮”。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大堆高中的课本和复习资料,一股脑地塞给了我。
“卫国,你这么聪明,不应该一辈子待在工厂里。”她对我说,“去考大学吧。”
考大学?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一样遥远。
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生。我们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能读完初中,已经算是“文化人”了。
“我……我不行的。”我摇着头,“我都好多年没摸过课本了。”
“不行也得行!”她的态度,异常坚决,“有我在,我帮你。”
她,竟然要帮我复习,考大学。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睛,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于是,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和充实。
白天,我跟着师傅在车间里挥汗如雨。
晚上,我就跑到医务室,在苏晴的指导下,啃那些对我来说,如同天书一样的数理化。
医务室那盏昏黄的台灯,见证了我无数个奋笔疾书的夜晚。
苏晴,成了我最严厉,也最温柔的老师。
遇到我不会的题,她会耐心地,一遍一遍地给我讲解,直到我弄懂为止。
看到我打瞌睡,她会给我冲一杯浓浓的茶,或者用手轻轻地拍拍我的脸。
“卫国,坚持住。”她会这么鼓励我,“等你考上了大学,你就能走出这个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
我抬起头,看着灯光下她柔和的侧脸。
我心里想,我的世界,不就在这里吗?
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我世界的中心。
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我只是把这份感情,更深地,埋在了心里,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那段日子,很苦,也很甜。
苦的是,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公式、定理和单词。
甜的是,我每天,都能和她待在一起。
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能看到她为我着急、为我欣喜的表情。
有时候,我做题做累了,会偷偷地看她。
她通常会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看书。灯光洒在她的身上,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安宁。
我常常会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学,一个在教,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我的成绩,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提升。
从一开始,连最简单的方程式都解不出来,到后来,能独立完成一整套的模拟试卷。
苏晴看着我的进步,比我自己还要高兴。
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一种骄傲的光芒,好像我真的是她最得意的学生。
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我怕,我怕自己考不好,辜负了她的期望。
她看出了我的焦虑。
那天晚上,她没有让我做题。
她拉着我,走出了医务室,在工厂里,一圈一圈地散步。
晚上的工厂,没有了白天的喧嚣,显得异常安静。
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还有路边昏黄的路灯,照着我们前行的路。
“卫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她轻声说,“尽力就好。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是最棒的。”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明亮得惊人。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伸出手,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很柔软,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在我怀里,僵了一下。
随即,也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我的腰。
我们就这样,在寂静的夜里,在漫天的星光下,紧紧地相拥。
没有语言,没有亲吻。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心,在那一刻,是紧紧地贴在一起的。
那一抱,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勇气。
我对自己说,林卫国,你一定要成功!
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
08
高考那天,天很蓝,云很白。
苏晴一大早就起来,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两个鸡蛋,一根油条。寓意着一百分。
她亲自送我到考场门口。
临进场前,她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就像一个送孩子上战场的母亲。
“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她柔声说。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等我回来。”我说。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站着她。
考试的过程,很顺利。
那些曾经让我头疼不已的题目,在考场上,竟然都变得清晰明了。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我心里,是踏实的。
我看到,苏晴就站在校门口那棵大槐树下,翘首以盼。
看到我出来,她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咧开嘴,笑了。
“应该……还行。”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反倒是苏晴,比我淡定得多。
她照常上班,下班,看书,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她总是这么安慰我。
终于,到了放榜的那一天。
查分,需要去镇上的教育局。
我不敢去,我怕看到那个让我失望的数字。
是苏晴,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的。
到了教育局门口,我躲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是她,一个人进去,帮我查的。
我在外面,等了大概十分钟,感觉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她拿着那张打印出来的成绩单,笑着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成功了。
我考上了。
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只是一所省内的普通本科院校,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天大的奇迹。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手都在抖。
我看着苏晴,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也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她伸出手,帮我擦掉脸上的眼泪。
“傻瓜,哭什么。”她说,“这是好事啊。”
那天中午,我们去镇上最好的馆子,奢侈地点了四个菜。
我用我当学徒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工资,请她。
我们都没有喝酒,但我们都醉了。
醉在那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喜悦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全厂的大红人。
我,林卫国,一个初中毕业的学徒工,竟然考上了大学!
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工厂里,简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厂长亲自找我谈话,表扬我是全厂青年的榜样,还奖励了我五百块钱。
张师傅拍着我的肩膀,咧着嘴,一个劲地说:“好小子!给老子长脸了!”
那些曾经看不起我,嘲笑我的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敬佩和羡慕。
我走在厂区里,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我知道,这一切,都离不开苏晴。
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来了。
开学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
离别的愁绪,开始在我们之间,悄悄地蔓延。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
我们只是,更加珍惜,这最后在一起的时光。
我们会一起去逛书店,一起去压马路,一起去看电影。
我们做了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于“爱”的承诺。
仿佛,那是一个我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去触碰的,禁忌。
离我开学的前一天晚上。
她把我叫到了她的宿舍。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她的私人空间里,独处。
她的宿舍很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桌上,摆着一个行李箱。
“我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她说,“衣服,生活用品,都给你准备了新的。”
我看着那个行李箱,心里,堵得难受。
“苏晴。”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等我。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回来,娶你。”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冲动,也不是誓言。
这是我,在心里,想了无数遍的,一个决定。
她听了我的话,身体微微一震。
她没有看我,而是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到了大学,好好学习。”她说,“别忘了,给我写信。”
我接过钢笔,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你呢?”我问,“你会等我吗?”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又会说出那句“你还是个孩子”。
可她没有。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璀璨的光芒。
她说:“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认识更优秀的人。”
“然后,再决定,你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我会在这里。但是,我不给你任何承诺,也不需要你的任何承诺。”
“我只希望,你将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遵从你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因为任何人的束缚。”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的一道枷锁。
我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她爱我,正是因为她爱我,所以,她选择放手。
她要给我一片更广阔的天空,让我自由地去飞翔。
而不是用一份沉重的承诺,把我捆绑在她身边。
这是怎样的一种,深沉而伟大的爱。
我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苏晴……”我哽咽着,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也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衣衫。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从过去,聊到未来。
从工厂,聊到大学。
我们聊到天色发白,聊到东方既白。
最后,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浓浓的不舍。
她又重复了那句话,那句,我们第一次在医务室见面时,她对我说过的话。
只是,这一次,语气和含义,已经完全不同。
她说:“卫国,去吧。”
“去把这个世界,看个够。”
09
第二天,我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苏晴没有来送我。
她说,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熟悉的工厂,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离开的,不仅仅是一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我离开的,是我的青春,我的过去,还有,我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大学的生活,是新奇的,也是陌生的。
我像一个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我努力地学习,积极地参加社团活动,拼命地,想融入这个全新的世界。
我没有忘记,给苏晴写信。
我几乎每周,都会给她写一封长长的信。
信里,我跟她分享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
我告诉她,大学的图书馆,比我们镇上的新华书店,大了一百倍。
我告诉她,我的普通话,还是带着浓浓的家乡口音,被同学嘲笑。
我告诉她,我第一次吃了西餐,用不来刀叉,闹了笑话。
每一封信的结尾,我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苏晴,我好想你。”
她也会给我回信。
她的信,总是很短,字迹清秀,像她的人一样。
她会告诉我,厂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张师傅的孙子出生了,食堂的饭菜又涨价了。
她会鼓励我,好好学习,不要虚度光年。
她会提醒我,天气冷了,要多穿衣服。
但她从来,没有在信里,说过一句“我想你”。
仿佛,我们之间,又回到了那种,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微妙关系。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最神奇的东西。
它能抚平一切伤痛,也能冲淡一切感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苏晴的联系,慢慢地,变少了。
从一周一封信,到一个月一封。
再到后来,几个月,才通一次信。
不是我忘了她,也不是她忘了我。
而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彩。
而她的世界,依然是那个小小的,一成不变的工厂。
我跟她聊C语言,聊微积分,聊莎士比亚。
她跟我聊东家长,西家短。
我们,终究是,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大三那年,我恋爱了。
对方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来自北京的,很活泼,很开朗的女孩。
她像一团火,热情,直接,融化了我这个来自小地方的、自卑又敏感的“冰块”。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在信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苏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也许,是想为我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想得到她的祝福。
写完那封信,我心里,忐忑不安。
我怕她会难过,会失望。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信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卫国,祝你幸福。”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是真的,结束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
我进了一家很好的互联网公司,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爱我的女朋友。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
我,终于走出了那个小工厂,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我,也终于,把这个世界,“看个够”了。
只是,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午夜梦回里。
我还是会,时常想起,那个穿着白大褂,站在夕阳里,对我微笑的,温柔的姑娘。
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
想起她为我流过的泪。
想起她,在我生命里,留下的,那道最温暖,最明亮的光。
后来,我结了婚,生了子。
生活,忙碌而平淡。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工厂,也没有再联系过苏晴。
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她是不是,也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她是不是,还在那个小小的医务室里,守护着一方的安宁?
我不敢去打听,也不敢去想。
我怕,听到任何,让我心碎的消息。
就让那段最美好的记忆,永远地,封存在那个,名叫1994年的,夏天吧。
10
很多年以后,我因为一次出差的机会,又回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小城。
鬼使神差地,我让司机,把车开到了那个早已废弃的,城南纺织厂门口。
曾经喧嚣热闹的工厂,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高大的厂房,爬满了青苔和藤蔓。生锈的铁门,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声。
一切,都物是人非。
我下了车,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我曾经走了无数遍的,通往医务室的路。
那栋小白楼,还在。
只是,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干净和明亮。
墙皮剥落,门窗破败,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走到那扇我曾经偷看了无数次的窗户前,朝里望去。
里面,空空如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阳光,依然从窗户里照进来,在空气中,画出一道道光束。
我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就站在这光束里,对我温柔地微笑。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小伙子,你找人?”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看门的大爷。
“大爷,我就是……随便看看。”我说。
“哦,这里都废弃好多年了。”大爷说,“你是以前这个厂的工人吧?”
我点了点头。
“那您知不知道,以前厂里那个,姓苏的医生?”我鼓起勇气,问。
“苏医生?”大爷想了想,“你说的是苏晴吧?”
我的心,猛地一紧。
“对对对!就是她!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大爷叹了口气。
“唉,那是个好人啊,可惜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她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十几年前,厂子效益不好,要裁员。苏医生本来是可以调回市里医院的,名额都给她了。可她,为了保住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工人的岗位,自己,主动把名额让了出去。”
“后来,厂子倒闭,她就没了工作。听说,她回了老家,开了个小诊所。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听完大爷的话,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以为,是我,走出了那个小工厂,是我,抛弃了她。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她,为了别人,主动放弃了离开的机会。
她还是那么傻,那么善良。
就像当年,那个为了保护我,奋不顾身地挡在王强面前的她一样。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她送我的,早已用不出墨水的英雄钢笔。
摩挲着冰凉的笔身,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温柔的笑脸。
“卫国,去吧,去把这个世界,看个够。”
苏晴,苏晴。
我把这个世界,看够了。
可我,却把你,弄丢了。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片废墟,泪流满面。
我知道,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