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最牛作品?《安娜》为何碾压《战争与和平》

发布时间:2025-08-13 17:18  浏览量:2

《安娜·卡列尼娜(2012)》

曾经有174个国外优秀作家评选最伟大的小说,第一名是《安娜·卡列尼娜》,磅礴的《战争与和平》只能屈居第二。

很多人认为《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最好的一部作品,也有读者疑惑,相比于托尔斯泰其他呕心沥血之作,为什么一部描写女性出轨后自杀的小说能得到如此高的赞誉。

今天的文章,作家蒋方舟将结合托尔斯泰的人生故事分析《安娜·卡列尼娜》,即便时代变化,对于婚姻、出轨、两性关系里的情感和矛盾的讲述,没有一部作品超过《安娜·卡列尼娜》。

01.

穿越时间

《安娜·卡列尼娜》这部作品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一百年前,这部小说就被改编成电影,不算电视剧、戏剧、舞剧等等,它仅仅被搬上大荧幕就有十二次之多。而且和马尔克斯的作品在影视改编上屡战屡败不同,《安娜·卡列尼娜》的改编都在水准之上,甚至有几版堪称经典。

《安娜·卡列尼娜》的影视改编见证了电影审查的历史,1935年的改编电影由葛丽泰·嘉宝主演,当时电影审查非常严格,影片中不能呈现长时间谈情说爱,不能热烈接吻,不能表现非婚生子女,不能暗示男女主角发生过关系。但是小说本身就讲述了关于通奸的故事,所以电影进行了大量删改。

《安娜·卡列尼娜(1935)》

最近的《安娜·卡列尼娜》电影版本于2012年上映,由英国导演乔·怀特创作。电影使用大量舞台剧元素,创造了一种戏谑和距离感,因为在某种程度上,19世纪的俄罗斯上流社会人士,就是生活在舞台上的人,ta们模仿西欧人的举止和打扮,有很强的身份危机,而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能靠浮夸虚伪的言谈举止来维持表面的体面。

但是电影评价并不高,也只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服装设计这样不算重量级的奖项,豆瓣评分7.3分,很多差评都在评价安娜·卡列尼娜的饰演者,女演员凯拉·奈特莉的长相和身材。

而且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由裘德洛饰演,有观众认为:“有这样的老公还出轨?身在福中不知福。”讨论本身就让电影和生活构成了一种互文:是不是老公是裘德洛,女人在婚姻里就不会感到乏味、痛苦,就不会想出轨?人在婚姻中感到痛苦,究竟是来自内心深处,还是取决于结婚的对象?

凯拉·奈特莉收到恶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安娜之前的扮演者包括苏菲·玛索、费雯丽、葛丽泰·嘉宝等女神级演员,她们在电影里贡献了巅峰的美貌和演技。苏菲·玛索在电影里穿着黑色皮草站在雪中火车站的一幕,让小时候的我被美得说不出话。

《安娜·卡列尼娜(1997)》

相较之下,很多观众认为凯拉·奈特莉从外表到表演方式都不够女神,甚至有点轻浮,但是这恰恰就是我觉得这一版改编好的地方。

最近几年我非常期待的一个版本改编,是2021年奈飞进军俄罗斯投资的首部原创俄罗斯剧集《安娜·卡列尼娜》,叫做《安娜·k》。奈飞版剧集发生在现代,安娜是俄罗斯名媛,安娜的丈夫是圣彼得堡未来的市长,情人是寡头富二代。

主创表示过,改编不再聚焦于三角恋的故事,而是反映国际化的莫斯科和俄罗斯村庄的残酷对比,我很期待从中看到当下俄罗斯的贫富差距、社会矛盾和寡头经济的影响,甚至希望看到俄乌战争前,俄罗斯社会的躁动不安和战争的征兆。

我另一个期待的原因,是其中列文的演员叫做尤拉·鲍里索夫,曾在《阿诺拉》中饰演最后和阿诺拉暗生情愫的亚美尼亚光头保镖,他身上有一种隐忍的性张力,是最近几年影视剧里少有的具有强烈性魅力的男演员。

但俄乌战争爆发后,奈飞全面退出俄罗斯市场,《安娜·k》虽然已经制作完成,但不得不流产。什么时候能看到这部剧集,是否取决于战争结束?还是战争结束之后也永远看不到?没有人知道。

小说里安娜是脆弱的,最终卧轨自杀,但是小说外的安娜十分顽强,甚至是不死的,她穿越了电影审查的历史,如今正在穿越改变世界格局的一场最重要的战火,就像托尔斯泰想了一辈子的,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人类命运的思考从未结束过一样。

安娜一遍遍死于车轮下,又一遍遍复活,每一次新生,都承担着这个世界新的生长和变化,这样的角色在文学史上,男有哈姆雷特,女性应该就是安娜·卡列尼娜。

02.

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脱手

《安娜·卡列尼娜》的引言来自《新约全书》:“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引言结束,就是那个著名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故事以一个不幸的家庭开场,安娜的哥哥出轨家庭教师,被老婆发现,因此向妹妹安娜求助,安娜从莫斯科的家里出发到圣彼得堡的哥哥家。

安娜以一个破裂婚姻修复者,家庭关系整理师的身份出现,她最后又死于出轨,其中有着强烈的讽刺。而她在坐火车去往哥哥家的过程中,第一次见到了英俊的军官渥伦斯基,两人后来发展成情人关系,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从一个小的裂痕开始,更大的破坏已经悄然在路上。

《安娜·卡列尼娜(1997)》

开头中还藏着很多魔鬼的细节。比如托尔斯泰写人总是从身体开始写起,让读者从身体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女主角安娜出场的时候,托尔斯泰写:“她的身段那么丰满,步态却那么轻盈,真使人感到奇怪。”

托尔斯泰一句“使人感到奇怪”,是想提醒读者,安娜的脚步轻得不正常。这里的轻盈指步态,也指对生命的态度,道德上的单薄。这种“轻盈”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安娜卧轨自杀的时候,她轻轻地跳到铁轨上,轻轻地两手着地。从安娜出场的脚步,就预示着她将死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安娜·卡列尼娜还有一个文学上的姐妹,就是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本质是在讲同一个故事:出轨的女人自杀了。而且这两本书也是同时代的作品,分别创作于19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包法利夫人》早二十年。

包法利夫人为了逃避沉重的现实,而逃到轻盈的幻想中去。可是安娜的轻盈不是因为幻想,而是某种程度的无知,或者说天真,她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事情发生的后果无知无觉。

安娜和渥伦斯基第一次相遇是在火车上,当时火车站发生了一个事故:一个看路的工人被火车轧死,这是安娜最后会葬身于铁轨的一个伏笔。

但托尔斯泰写这个看路工人并不是自杀,而是“要么喝醉了,要么因为严寒裹得太紧,没听见火车来”。这就暗示着安娜也是如此,她不够警觉,根本没有听到火车过来,没有意识到生命的悲剧随着她心思的荡漾,从远到近疾驰而来。

在大部分后来的影视改编里,安娜都被塑造成一个社会规则和道德的牺牲品,一个无辜、纯真而痛苦的女人,但只有2012年那一版《安娜·卡列尼娜》里,凯拉·奈特莉演出了安娜的躁动和轻浮,有时候显得笨拙,还有很多展示情欲的大尺度场面。

《安娜·卡列尼娜(2012)》

凯拉·奈特莉曾在采访中谈到,她看了几十遍原著,发现之前绝大多数版本里的安娜都被塑造得太天真无邪,太圣洁了,但她觉得这个角色有反英雄色彩。

所谓反英雄(anti-hero)就是指作品里有反派缺点,不同于传统英雄角色的主角,最典型的反英雄角色是死侍和蝙蝠侠。我很认同凯拉对安娜的理解。因为至少在最开始,托尔斯泰的确是把安娜当作一个反英雄,或者说负面角色去写的。

《安娜·卡列尼娜》其实来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托尔斯泰的一个邻居有个叫做安娜的情妇,安娜被这个邻居抛弃之后卧轨自杀,托尔斯泰当时去看了解剖的场景,安娜赤身裸体躺在桌子上,头皮从后脑勺掀起,浓密乌黑的头发垂在脸上,很多男人兴致勃勃地围着解剖。

托尔斯泰当时被这个场景吓到了,他后来在小说里用上了这个情节。安娜·卡列尼娜去世之后被解剖,她的情人渥伦斯基看到安娜的尸体躺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嘴唇半开半闭,眼睛也没有完全合上,好像在说——你会后悔的。

安娜·卡列尼娜的另一个原型来自托尔斯泰的妹妹玛丽亚。托尔斯泰的妹夫出轨,和家里的奶妈、清洁女工都有染,甚至把私生子女的尸体随便扔在庄园顶楼。玛丽亚很伤心,给老公写了封信就离开了,她在信里说:“我不想做您成群妻妾里的皇后。”

离开之后,玛丽亚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被整个社交圈抛弃,后来她和一个船员恋爱,生下私生女,船员去世之后,玛丽亚就去了修道院。托尔斯泰很心疼自己的妹妹,他认为妹妹的一系列悲剧都是源于不道德。

所以托尔斯泰开始写《安娜·卡列尼娜》的初衷很简单,就是谴责人只为了自己的欲望,不顾后果,不负责任地生活着。

小说初稿五天就写完了,在小说初稿里,安娜是个非常臃肿、头脑空空的女人,安娜被戴绿帽的老公则是一个圣徒,和现在的版本完全不同,后来托尔斯泰决定花两周修改,改着改着,两周变成了四年。

托尔斯泰在写的过程中非常痛苦,他给朋友写信说:“要是有人能替我写完《安娜·卡列尼娜》就好了!这件事简直让我厌恶到难以忍受。”

托尔斯泰的厌恶不是缘于难写,恰恰是因为他太会写,他接受不了一个人是脸谱化的,他必须不断完善这个人物,给ta补充血肉和灵魂,直到ta像一个真人。他说自己写东西最累的地方,就是要在一个人物的一百万种反应中找到最合理的那种。

《安娜·卡列尼娜》里有个后世经常提到的经典细节,就是当安娜坐火车回家,当时她心里刚刚有了渥伦斯基,她老公卡列宁来站台接她,她忽然觉得老公的耳朵太大了。如果托尔斯泰写安娜开始“愧疚心虚”,那就太容易想象,也太顺理成章。但是安娜开始嫌弃丈夫的耳朵就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反应。

托尔斯泰为了让安娜的行为可信,把她越写越可爱,越写越让人心疼,托尔斯泰的烦躁不只是因为工作量大,还是因为他反复爱上一个自己应该讨厌的女人。

比如托尔斯泰给了安娜一双极其美的眼睛,一双浓密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灰眼睛,过剩的生命力从闪烁的目光里倾泻而出,那眼睛太亮了,亮得安娜躺在床上,都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芒。

《安娜·卡列尼娜(2012)》

安娜越美丽,她的丈夫卡列宁就显得越古板不可爱,这里面有种此消彼长的关系,罪人变得越来越美丽,圣徒变得越来越虚伪。

安娜魅力的巅峰时刻,就是小说前半部分的高潮,赛马会的篇章。在那之前,安娜虽然已经在和渥伦斯基偷情,但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而且她要是坚决不承认,也能在社交圈蒙混过关。

但是,当她在赛马会上看到渥伦斯基坠马的时候,她完全克制不住,非常惊慌,当众大哭,正式做实绯闻。赛马会结束之后,面对丈夫的问责,安娜直接说:“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听你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看到你我就受不了。”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小说的结局开始。安娜只有一种选择,背叛婚姻。她离家不离婚,抛弃儿子,和渥伦斯基在一起,从此,她生活的支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渥伦斯基的爱。

因此,安娜变得患得患失,她开始不断怀疑渥伦斯基在外寻欢作乐,勾搭别的女性。其实渥伦斯基不是一个渣男,他也和哥哥说,无论安娜有没有离婚,他都把她看作自己的妻子。

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不在于激情的消退,而是一种现实的剥夺。安娜因为这桩丑闻被剥夺了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要是渥伦斯基也遭遇同样的剥夺,两人倒是可以干脆当一对落难鸳鸯,可是因为渥伦斯基是男人,他还能参加上流社会的社交,还能博取功名。

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当时的俄罗斯,男性出轨毫发无损,男性当第三者也没有什么影响,渥伦斯基还是被邀请到各个社交场合,仕途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是女性一旦出轨,就被整个社交圈抛弃。

安娜想:“他有一切权利,我却一无所有。”她因此变得患得患失,她虽然发誓不要抱怨,但是还是抑制不住地不断要求渥伦斯基保证还爱自己,渥伦斯基说了爱,但是,他“眼睛里闪烁一种被逼到走投无路,还在负隅抵抗的人的一种冰冷的目光”。安娜生活唯一的支点也失去了,她只能脚步轻盈地走向死亡。

大多数版本的电影都在安娜卧轨那一幕结束,但是在2012年版电影的结尾,裘德洛演的安娜的丈夫带着他和安娜的孩子,安娜和渥伦斯基的私生女幸福地在一片草丛中游玩。

很多观众看了会不舒服,觉得追求爱情的女人死了,自私冷漠的丈夫还快快乐乐地生活。

《安娜·卡列尼娜(2012)》

但是,导演乔·怀特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安娜》讲的不是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之前的导演都拍错了。”

《安娜·卡列尼娜》不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惩罚的故事。安娜忠于自己的激情,所以社会惩罚她,她用自己的死惩罚渥伦斯基,托尔斯泰写她在死前倒在铁轨上想的就是——“我要惩罚他。”

但是,这两重惩罚在托翁看来都是不对的,社会没有资格审判安娜,安娜也没有资格报复渥伦斯基,因为惩罚的权力在主。就像题记那句话——“申冤在我,我必报应”,意思是你不必为自己鸣冤和复仇,在上天那里自有公义。安娜的罪使人无权评判,上帝自有定夺。

所以托尔斯泰用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只为讲一个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是不报日子未到的故事。

托尔斯泰一定要把他笔下出场就像钻石一样闪烁的人物,磨损成一块最普通、最没有棱角的普通石头。普通,这是托尔斯泰眼中最具美德的人类。

但是,他这一招在安娜那里失效了,伟大的托尔斯泰也控制不住安娜,他让本该受惩罚的安娜获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包括他自己的同情,托尔斯泰脱手了,在托尔斯泰代替上帝审判的法庭上,安娜为自己的无罪辩护打动了所有人,她是一颗拒绝被磨损成石头的钻石。

因此,安娜·卡列尼娜成为了托尔斯泰笔下所有角色中,唯一一个自由的人物。

人们对于创作者经常会有个问题:你创作出的人,是你控制他的走向,还是让他自己发展?

其实大部分走向失控的角色都有点失败,人物忽然变得单薄或者不合理,但是安娜是最成功的失控,她从托尔斯泰的道德世界里逃逸出来,并且因此具备了某种不能被束缚,不能被打败,不能被惩罚的属性,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小说中另一个值得分析的角色是康斯坦丁·列文。

在小说里,列文出现比安娜还早,他是安娜哥哥的朋友,一个富裕的农村庄园主,他进城只为了一件事:向所爱的女孩吉娣求婚。

但吉娣喜欢的是风流倜傥魅力四射的渥伦斯基,后来渥伦斯基爱上了安娜·卡列尼娜。吉娣惨遭抛弃,后来接受了列文的爱,两个人幸福地结了婚,生活在一起。

这条故事线非常简单,我小时候读到列文的情节时总是快速翻过,觉得太无聊。托尔斯泰设置列文其实是作为安娜的对照组,安娜因为激情和肉体享乐背叛婚姻,列文的婚姻则是一种基于宗教原则,也合乎道德的爱。

两条故事线对比鲜明:第一部分的舞会场景,是安娜和渥伦斯基刚刚相爱的人生高峰时刻,却是列文和吉娣的人生谷底,因为ta们同时认识到自爱而不得;而当安娜因为出轨,人生曲线逐渐下降的时候,列文的人生曲线却因为娶了所爱的姑娘,过上了向往的生活而逐渐上扬。

《安娜·卡列尼娜(2013)》

我十三岁觉得列文有多无聊,我三十岁就有多喜欢列文,他淳朴善良、不爱社交,而且忠心耿耿,为人正直只想结婚。

他在小说里见到滑冰的吉娣,就像见到太阳一样,不敢向她望,可吉娣又像太阳一样无处不在。而这种爱到结婚之后也没有变过。

我前几年相亲的时候,会讲一个关于列文的故事当作检测题,测试对方对婚姻的真实态度。

故事是说列文只有猎熊一个爱好,但是未婚妻吉娣担心他的安全,不让他猎熊,朋友都说,列文结婚之后就不自由了。列文不仅没有不满,反而非常幸福,让他幸福的正是他牺牲掉的自由。

我讲完这个故事就会观察对方的反应,要是对方不懂或者不屑一顾,我就知道他对婚姻的想象和我不同,要是对方真情实意地赞同,我就知道我和对方同频。

面对婚姻,不同人对于自由的理解不一样,有些人认为自己还拥有自由,拥有别的选择,那他大概率心猿意马骑驴找马;有的人很痛苦和遗憾地认为自己以后就要放弃自由,那说明他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做出了莫大的牺牲,以后要交换别的权利;但是一个人,如果像列文一样,放弃自由不仅不难过,反而觉得是莫大的幸福,那么他大概率想明白了婚姻这件事。

人经常缺乏的,并不是不计回报的魄力和勇气,而是看清什么东西值得全部下注的智慧。

对列文来说,吉娣就是他值得全部下注的事物。和吉娣结婚的确定性,胜过列文和其他女性试探、迷恋、暧昧、嫉妒和拉扯的快乐。在与吉娣结婚这个选择面前,自由是被高估的价值。比自由更难得的,是知道愿意为了什么牺牲自由的笃定。

但就是这个如此笃定且幸福的列文,在小说的一章,忽然想要自杀。小说写:“列文这个身强力壮、家庭生活美满的人竟几次想到自杀,他只得把绳子藏起来免得上吊,随身不带手枪免得开枪自杀。”

为什么幸福的列文忽然想死?因为这是托尔斯泰的想法。这段想要自杀的话原原本本出现在了托尔斯泰的日记里。

列文就是托尔斯泰本人,这是文学史上公认的结论。

列文的名字,Levin本身就包含了托尔斯泰的名字列文Lev,他们的身份都是富裕的农场主,他们思考的问题都关于人类的幸福,他们都同情底层,都热爱用劳动改造自己。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亚看了《安娜·卡列尼娜》之后跟托尔斯泰说:“列文就是没有才华的你!”

而且就像是列文面对婚姻的态度一样,托尔斯泰34岁娶了18岁的索菲亚之后,也非常开心。在结婚之前,托尔斯泰是个放荡不羁的人,他同时和很多女人维持性关系;有很多私生子;他是个赌徒,输到债台高筑;他脾气很差,住在屠格涅夫家一段时间,险些一枪打死屠格涅夫。

所以对托尔斯泰来说,婚姻是一次重生,和列文娶了吉娣一模一样,托尔斯泰把婚姻当作生命的奇迹。他结婚之后,确实努力经历家庭,努力把自己的庄园打造成人间乐园,同时写作上也迎来了高峰。

为什么在明明应该幸福的时候,托尔斯泰却痛苦得想要自杀?不用谈大的主义,我们聚焦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性欲。或者说,都是“卧室里的悲剧”。

托尔斯泰说过:“人能挺过地震、疫病、重大疾病和各种精神折磨等磨难,但卧室里的悲剧却永远是人类最大的悲剧。”

《安娜·卡列尼娜(1997)》

托尔斯泰是个欲望非常旺盛的人,但这同时又和他的理念相违背,托尔斯泰是一个厌恶享乐的人,他写作和生活的头号敌人就是享乐主义。所以如果性不能服务于肉体享受,就只能有生育一个目标。

托尔斯泰一生中有十三个孩子,五个夭折,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时托尔斯泰六十岁,索菲亚四十四岁。《安娜·卡列尼娜》里有个细节,安娜当时已经公开出轨,被社会抛弃,她告诉嫂子一个秘密,医生教了安娜如何避孕。

避孕的知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并不神秘,但是在十九世纪非常神秘,甚至禁忌。嫂子非常惊讶,安娜说一旦不生孩子,女人就可以一直维持性魅力。嫂子虽然因为带孩子而憔悴不堪,但是听到之后,依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认为安娜太不道德。

这就是托尔斯泰的厌恶,他既厌恶女人享受肉体关系,也厌恶女人打扮自己,以便让男性享受肉体。所以他在日记里总是责怪女性挑逗自己。

但如果肉体关系是为了生孩子,这个理由对托尔斯泰成立,性爱也因此成为神圣的,道德的。生育对于托尔斯泰来说是逻辑闭环,但是,对于妻子索菲亚来说是非常具体的,索菲亚后来也出版了日记,大量的内容都在抱怨自己被困在农村庄园不断生孩子,肉体承受巨大的痛苦,一度险些丧命。

索菲亚的日记里有一段讲述丧子的经历,让人看了极其揪心。她把刚满周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喂奶,儿子已经生病,丧失意识,但还是贪恋地吃奶,用已经长出来的七颗牙齿狠命啮咬母亲的乳头。

索菲亚一方面忍受着剧痛,一方面又知道,孩子还在吃奶,就意味着孩子仍然有生命气息。最后孩子又撑过了一周,最后在母亲怀里,四肢逐渐发硬。

这次丧子是在1875年,《安娜·卡列尼娜》创作于1874年到1877年间,1875年托尔斯泰正在改写安娜的故事,同样在1875年,他还有一个仅仅出生2天的女儿也去世了。

生活和写作齐头并进,生活也在扭转和改变着写作中的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倒数第二章托尔斯泰用了大量的篇幅写列文目睹吉娣分娩,在极端的喜悦和满足之后,列文抱着孩子,发现他对这个小东西产生的感情很出乎意料,这感情没有丝毫欢乐,相反只有一种难堪的恐惧,他害怕这个娇嫩脆弱的小东西将来吃苦。

一个婴儿能吃的最大的苦,就是早早夭折。托尔斯泰在失去最后一个孩子,第十三个孩子的时候,有人目睹他痛苦得几乎疯狂,在田野上狂跑,最后像野人一样大叫着:“没有人死!没有人死!”

他拒绝面对死亡,因为死亡就是他带来的。

到头来,托尔斯泰口中“卧室的悲剧”解决办法非常简单:他允许女人避孕节育,允许伴侣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或者不生,而他像他笔下的安娜一样,接受肉体作为一种享乐的工具。

到了晚年,托尔斯泰才对自己的传记作者承认:“没有女人,我就不能安宁。我的性欲过分强烈,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疾病。”

托尔斯泰嘴硬了很多年,但是他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最后写脱手的地方。在构思小说的时候,他想法很简单,把自己强烈的欲望和激情分给了安娜,把理性与道德给了列文。

他以为这是个善恶分配,欲望和激情是不好的,只会带来不幸;理性和道德是好的,会带来幸福。这一切都来自于上帝的公义。

可是写作的过程中,托尔斯泰一边在书里造人一边思考,欲望真的有罪吗?他在生活中,也一边造人一边承受丧子的痛苦。这一定带给托尔斯泰巨大的怀疑和信仰的崩溃。

如果“申冤在我,我必报应”,所有的罪责都来自上帝的惩罚,那么孩子又犯了什么罪?如果孩子是无辜的却承受死亡,那么上帝凭什么惩罚安娜·卡列尼娜,让安娜去死?安娜有没有可能也是无辜的?世界可不可能是无因且无序的?

《安娜·卡列尼娜(1997)》

到了小说完成的一刻,他把本来应该不幸的安娜写得光芒万丈,把本来应该幸福的列文写得抑郁想死。

这种失控和脱轨,这种背离和失手,恰恰是《安娜·卡列尼娜》最了不起的地方。如果说《战争与和平》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的作家的成功,《安娜·卡列尼娜》却让我们看到一个伟大的人的失败。

我们看到托尔斯泰如何千方百计地控制,却让自己的理性被撕扯,被自己的内心被带偏。他想获得理智,但是理智被挑战;他想获得宁静,但是宁静离他而去;他想获得幸福,却离幸福越来越远。

托尔斯泰在写完《安娜·卡列尼娜》之后经历了巨大的精神危机,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写作,认为艺术都是邪恶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写到巅峰之后独孤求败,或者感受到整个人被掏空的空虚,而是托尔斯泰被安娜打败了,他本来想用安娜的故事去强调道德的必要,去说服大家只有遏制激情,符合道德地生活,才能获得幸福,但是安娜与托尔斯泰搏斗,成为了唯一一个,打败了不可能被打败的托尔斯泰的人。

所以这也是在我心目中,《安娜·卡列尼娜》比《战争与和平》了不起的地方,我不仅看到了故事,在故事中看到了人性,看到了时代,我还看到了作家与角色一场精彩绝伦的搏斗。

而最后,作家输给了自己所创作出来的角色,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我又一次读完《安娜·卡列尼娜》的最后一页,我忍不住回到第一页,看到第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非常讽刺,整部小说在我看来讲的是一个更残酷的真理——“幸福的家庭都是不幸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