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 题】黄 霖 │ 第七讲 :《金瓶梅》中的芸芸众生(1)
发布时间:2025-08-14 11:48 浏览量:3
同学们,前面我们讲了西门庆及金、瓶、梅等一些主要人物。讲西门庆,主要想通过他来看小说怎样暴露社会的;讲金、瓶、梅等,主要想通过她们来看作者如何描写与思考人性问题的。
今天,再讲一批小说中的其他相对次要的人物,通过这批芸芸众生,让我们多角度、多方面地去看社会的矛盾与深层的对抗,看人生的复杂与人心的险恶,更完整、更丰富、更具体地去认识那样一个腐烂而又难以僵死的社会。
一、不平与抗争:孙雪娥、宋惠连、秋菊
这是一组被压被欺、结局悲惨而以不同方式来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的女性,尽管她们的抗争是微弱的,甚至是扭曲的。
(一)、孙雪娥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等级是森严的。就与西门庆发生关系的女性来说,可分妻、妾、婢、妓、媳五类。
前两者作为主类,后三者归为奴才类,泾渭是分明的。正妻吴月娘,地位最尊贵,娘儿们都称她为“姐姐”、“上房”、“娘”。她出门坐大轿,其他的妾妇只能坐小轿。
连众妾中最骄横、得宠的潘金莲也不得不服服帖帖地说:“娘是个天,俺每(们)是个地。”有一次,潘金莲在西门庆与吴月娘之间插了话,就被西门庆训斥了一顿:“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
金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抽身出去(第41回)。于此可见妻妾之间地位之悬殊。至于奴才一类,更无地位可言,她们只是主人的玩物与工具而已。
在西门庆的众妾中,孙雪娥的情况比较特殊。
西门庆占有她,可能比谁都有早,因为她还是先头陈家娘子带来的,她“约二十年纪”,又最年轻,长得也有姿色“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第9回),后来如意儿也称赞“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第75回)。
可是,她却排在第四,平时“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打发各房饮食”,只是个“厨娘”班头而已。
为什么她地位如此之低呢?因为她系“房里出身”,本来是个奴婢。小说的作者安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意同春梅作对比的。
春梅在西门家里,是奴婢,却正在得宠,常常趾高气扬,不是主子而胜似主子,雪娥则虽然改变了名位,是小妾,但早失主欢,处处低人一等,是主子而犹如奴才。
第14回,李瓶儿初到西门家做客,与月娘及众妾见面时,就一眼发现孙雪娥“妆饰少次与众人”,又“不敢久坐”,马上“回橱下照管”去了。
第21回写到众姐妹为庆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治了一桌酒,给月娘施礼敬酒,月娘不肯坐着受礼,“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说明她对众妾妇还是比较尊重的,而当她给众妾妇还杯回酒时,“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姐妹之情”。
第40回写众妻妾添新衣,“先裁月娘的”:两件袍儿,两套袄儿,再配两条裙子;其余四房都裁了一件袍儿,两套衣服;唯有“孙雪娥只有两套,就没与他袍儿”,明显低一等,她也只能忍了。
而作为婢女的春梅就忍不住,向西门庆要挟,逼着西门庆也给她两套缎子衣服,还加一件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和一件大红遍地金比甲儿。
再看第75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袄,藕金段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
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
这些细节,都表明了孙雪娥实际上还处于奴婢地位。因此,潘金莲一进西门家,首先就把她选作打击的对象。
当雪娥骂了仗势欺人的春梅为“奴才”后,西门庆就奴气冲冲地到后边橱房里,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踢了她几脚,骂道:“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第11回)
这清楚地反映了在西门庆心目中,她只是一个奴才。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奴才的出身,奴才的地位,必然使她具有奴才的心理。她对主子怕得不得了。被西门庆又骂又打,敢怒而不敢言。
有一次,她刚向别人发牢骚,却听得西门庆在房中一声咳嗽,就吓得夹着尾巴溜走了(第23回)。
而一旦当汉子难得在她房中歇了一夜,就神气起来,在妓女洪四儿面前自称起“四娘”,于是惹得潘金莲、孟玉楼两人的一顿讥讽:
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她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
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辰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
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
(第58回)
这的确生动地反映了一个奴才既怕主子又希望得宠的复杂心理。
孙雪娥带着奴才的心理,在妻妾群中也常常自渐污卑,低人一头。孟玉楼提议每人出五钱银子,摆一席酒,祝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
当下,李瓶儿拿出了一两二钱五的一块银子,而孙雪娥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一个钱也不肯拿出来。
后耐不过玉楼“求了半日”,才拿出一根三钱八分的银簪子。(第21回)后来,吴月娘提议众姐妹轮流治酒,大家分占日子,问到孙雪娥,就是“半日不言语”。
月娘不得不说:“他罢,你每不要缠他,教李大姐挨着摆!”到摆酒时,请她又不来,还说:“你每有钱的,都吃十轮酒,没的拿俺每去赤脚绊驴蹄!”恼得吴月娘骂道:“他是凭不是才料处窝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第23回)
孙雪娥就这样常常自感卑贱,自弃于众妾之外。
孙雪娥感到自己地位的卑贱,但在她内心深处,是不甘心于社会强加于她的这种奴隶的地位的。
她感到自己受压抑、社会不公正,有时就“气愤不过”,发牢骚,讲怪话,甚至寻找机会来进行报复和抗争。
上述两次请酒,她不愿参加,不言语,也就算了。但她偏偏忍不住,要发泄自己的怨愤。特别是自从潘金莲、春梅激怒西门庆三次打了她之后,她更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
她就把仇恨疯狂地集中到金莲和春梅身上。人们一提到金莲她们,她就恼火,进行冷嘲热讽。
一次玉箫对她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往那里吃酒?”那雪娥鼻子里就冷笑道:“俺每是没时运的人儿,漫地里栽桑,人不上他行,骑着快马也不上赶他。拿甚么伴着他吃十轮酒,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第23回)
不但如此,她还处心积虑地伺机报复,前后找到了三次机会来打击金莲一党。
一次是她发现金莲偷小厮琴童,就向月娘告发,不准,再向西门庆揭露,害得潘金莲白馥馥的香肌上吃了一阵马鞭子,经受了一场风险(第12回)。
第二次是告诉来旺说,他的老婆怎的和西门庆勾搭,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挑得来旺扬言要叫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并“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掀起了一场风波(第25回)。
第三次,她教唆吴月娘先将金莲的姘头陈经济着实打一顿,即时赶离门,然后将潘金莲“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吴月娘依计而行,潘金莲就此被置于死地(第86回)。
孙雪娥就是这样,不甘受人压制,有一种不打倒压制她的人不罢休的决心和韧劲。
她的努力使她一颗并未完全奴化了的被羞辱的心灵得到了一点补偿。
处于妾,奴之间的孙雪娥,她的抗争不得不借助于主子的势力。然而,她并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主子身上,也并不像春梅一样力求跻身到主子的行列,拚命地保持和发展其稳固的地位。
她并不看重这名义上的主人的地位,而早就暗暗与颇有反抗性格的家奴来旺儿有来往。
来旺被差往杭州办理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家,专门带了些礼物,“消消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人们找不到她,不时“只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第25回)。
难怪潘金莲要对西门庆说:“你要奴才的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
为此,孙雪娥挨了西门庆的一顿毒打,并“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第25回)。
几年后,当曾经被西门庆陷害而递解回原籍的来旺儿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热情地鼓励他:“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并主动约他晚上私会。
她俩经过了一番努力,想逃出牢笼,成其夫妇,靠“银行手艺”,或去乡下“买几亩地种”,过着平静的生活。这就是她的生活理想,想彻底摆脱奴才的命运而追求自由和爱情。
然而,在作者“冤冤相报”的思想指导下,孙雪娥永远是个“没时运的人儿”。她跳出了牢笼,又跌进了火坑。
刚刚逃出西门家门,她就被官府抓获,卖给周守备家。春梅大发淫威,把她毒打了一顿又卖入了娼家。后因情夫张胜忿杀了陈经济,她不甘再受凌辱,就毅然自缢身死。
出生奴婢,死于娼妓。
她凭着自己的色相,曾经挤入半个主子的行列,但无法消弥她身上奴隶的印记。
她深感不平,她奋力抗争,她追求过她所理解的自由、平等的生活,而等级森严的社会永远不会让她走运。
她终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又不甘于再屈辱求生,于是不得不用死来证明:她是个倔强而失败了的奴隶。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二)、宋惠莲
《金瓶梅》第22回至26回,作者用正笔浓墨描绘的一个宋惠莲,使全书大为增色。
她作为主人第一个占有的仆妇,是西门庆“败坏风俗”、“乱伦彝”的见证;她又是被金莲勾结丈夫第一个害死的女人,是金、瓶争宠的前奏。
她和刚烈的丈夫来旺儿的存在,与唯贪财色的王六儿及甘当乌龟的韩道国等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她的悲惨的结局,以及由此相关的丈夫受罪、父亲惨死,是对当时腐烂官府和黑暗社会的有力控诉。
她无疑是作者精心结撰的一个筹码,因而也写得特别见功夫,成为中国古代小说中难得的一个鲜龙活跳而又能震撼人心的形象。
她鲜龙活跳,因为她不是作家意念的图解;她震撼人心,因为她告诉人们:真情和正义毕竟是在天地间长存的。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她长得俏丽、聪慧、活泼、热情。“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这在当时看来当然是很美的。
荡起秋千来,也不用人推,一下子飞到半天云里,“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是可爱”。一阵风过,刮起裙子,露见了漂亮的大红潞绸裤儿。
她心灵手巧,有本领不消一根柴禾能烧得好猪头,掷骰子比谁都反应快,还能讲得一口俏皮话,又加上“会妆饰”,爱打扮,自然很容易惹起男人们的注意。
宋惠莲的天然美质引起人们的注意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惜她生活在一个淫欲横流的环境里,禁不起社会的污染,很快轻薄起来,成了“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
最初,她“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被打发了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后,暗与来旺儿搭上。
正巧,蒋聪被人打死,来旺儿的媳妇病故,她俩就结成了一对。她原名叫金莲,其出身和淫荡正与潘金莲十分相象。到西门家后,月娘觉得不好称呼,就改名为惠莲(崇祯本改为“蕙莲”)。
这时,她才二十四岁,同众家人媳妇一起上灶,开始还不甚妆饰,也不甚引人注目。过了一月有余,她看了玉楼、金莲众人的打扮,也难免心动起来。
女子天生是顾影自怜,希望自己装扮得更美的,更何况她本来就是美容的能手。
于是,“他把[狄]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显得十分招摇起来。这让西门庆睃在眼里,怎么能放得过她呢?
《金瓶梅》连环画
芸芸众生,往往是贪钱财、爱虚荣的。宋惠莲本来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当然经不起主子一匹蓝缎子、几两散银子的引诱,就一屁股坐在西门庆的怀里任其所为了。
她的确是个轻骨头,刚攀附上了主子,又和主人的女婿陈经济打情骂俏起来。
在第24回元宵夜放烟花炮时,她一回叫:“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过元宵炮仗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
“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她是如此的轻浮、放荡,且放荡得如此露骨、低贱,难怪西门家里的一些僮仆、妇女们都瞧不起她了。
宋惠莲被人瞧不起还在于她是那么的浅薄。只因为被主人睡过觉,她就自以为攀上高枝,抖起来了。
次日,就在人前花哨起来,呼张唤李,全无忌惮。西门庆给她一些银两,她就
“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散与各房丫环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
衣服底下穿着红潞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见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
(第23回)
她阔起来了,自以为不同于一般的婢仆,有时竟如主子般的指使起他人来了。
元宵那天,主人们饮合欢酒,下人们忙着服侍,宋惠莲却一人“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
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儧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那里去了!’”(第24回)
画童儿忙来,结果被她骂了一通,还忍气给她扫掉了一地的瓜子皮。
过几天,西门庆在厅上待客要茶,她推说这是“上灶的”职责,不管外边的帐,而上灶的惠祥正在烧饭没有空,推来推去,误了时间。
西门庆一追究,惠祥受了罚。事后,惠祥气不过,寻着惠莲大骂:
贼淫妇,趁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
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
。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第24回)
看来,宋惠莲确实是个下贱货,其人尽可夫的淫荡不亚于金莲,其欲附高枝的卑劣又一如春梅,作者通过她的一举一动和旁人的一言一行,已经亮出了她的灵魂。
作者假如让她到此结束一生,也不失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反面角色”。我国小说史上的众多形象,往往就此止步了。
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不满足于此。他既要暴露这颗肮脏的灵魂于光天化日之下,又要进一步拭去覆盖在这颗灵魂之上的污垢来发现其本来的良心。
其手法是通过她处在与潘金莲、孙雪娥等错综复杂的矛盾漩涡中,和西门庆的两颗罪恶的灵魂猛烈撞击,从中迸发出正义的火光来。
这场撞击的契机是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回来了。且立即了解了其中的隐情。
来旺儿不愿当韩道国之流的王八,他不能容忍妻子让主子“耍了”。
他咆哮起来,扬言“破着一命剐,敢把皇帝打”,不但要请西门庆吃刀子,而且说要把同谋“潘家那淫妇也杀了”。形势一下子险恶起来。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处在夹缝中间的宋惠莲,开始想用瞒和骗来安抚两方:在丈夫面前一口咬定与主人没有首尾,在主人面前发誓赌咒说丈夫不敢骂街。
为了避免“生事儿”,他给西门庆出了个主意:“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
同时,她还补充了一条西门庆听得进去的理由:“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当然满心欢喜。
这时,宋惠莲还对西门庆抱着希望,主动与他亲热,甚至还这样说:“休放他在家里,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这样,冲突或许就可暂时缓解。
然而,宋惠莲毕竟还是十分单纯、天真的。她想不到那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充满着矛盾,狠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第一个不容她得逞的是一心想“霸拦汉子”的潘金莲。
潘金莲是容不得别人成为她“霸拦汉子”的障碍。而恰恰是她最早发现惠莲与西门庆之间的首尾。
但开始她觉得这个奴才不会影响她的地位,也就采取了包容的态度,只就“图汉子喜欢”,所以她对西门庆说:“你既要这奴才淫妇,两个瞞神諕鬼弄剌子儿。”
更何况,“性明敏,善机变”的宋惠莲“常贼乖趋附金莲”,拍她的马屁,所以也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波。
可是,当后来潘金莲在藏春坞偷听了西门庆与宋惠莲的一段对话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当时,只听得西门庆十分欣赏惠莲的三寸金莲:“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
”惠莲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我比她更美,不是要压住金莲的风头吗?
再听下去,更不对了,竟挖起金莲的老底,清楚地表明了对她的不尊重。
小说写惠莲问西门庆:“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她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
西门道:“也是回头人儿。”
惠莲道:“嗔道恁久惯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使金莲不听也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肐膊都软了,半日移不动。
到明天,她就对宋蕙莲发出警告:“不许你在汉子根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把俺们[足丽]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等想心儿且吐了些儿罢!”(第23回)
在宋蕙莲跪地磕头,赌咒发誓之后,总算也平静了一段时间,但已使金莲感到了威胁。
可是本性风骚又单纯的宋惠莲,在元宵夜又当着众人的面,与金莲的意中人陈经济嘲戏,又当众套着金莲的鞋,无意中又一次表示她的脚还比金莲小,使得金莲很恼火,恨恨地说:“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他套着穿!”
这样,金莲的心中的疙瘩就解不开了。到后来,惠莲的丈夫竟然公开扬言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了西门庆,同时“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骂金莲“在家摆死了头汉子武大”,“还挑拨我老婆养汉”!
这就使形势急转直下,潘金莲决心向惠莲、来旺夫妇发动进攻,力劝西门庆要剪草除根:“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
于是,西门庆瞒过了老实的来旺夫妇,巧设毒计,把来旺轻易地投进了监狱。
作者并没有把冲突缓解,反而在事实上更加激化了。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丈夫真的离开她了。她并没有完全倒向主子而暗暗高兴,而是为丈夫感到冤屈。
她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跪在西门庆面前半是埋怨,半是叫屈:“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
她对丈夫还是有感情的,她直觉到西门庆“干的营生”毫无“天理”。
她到处求情,可是谁能救急?她只能“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消极反抗,希望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她的份上,把来旺儿放出来。
这一着果然使西门庆慌了,答应“一两日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
宋惠莲只要丈夫出来,任何条件都可答应,甚至说“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叫西门庆“替他寻上个老婆”就了结。
这些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她还存在着攀附这个尽管没有“天理”的西门庆的一念。
西门庆投其所好,哄她专门“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又买个丫头伏侍,做第七夫人。于是两人又亲亲热热地上了床。
这使潘金莲又一次妒性大发:“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
一席话又使西门庆掉转了方向,把来旺往死里整。幸亏县里有个“仁慈正直之士”帮忙,来旺才免于一死,被打了四十大棍,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
被西门庆蒙在鼓里的宋惠莲一旦得知真情,便放声大哭:
我的人(口乐)!你在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
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算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
(第26回)
这哭声,流露了对丈夫的一片情和义,哀诉着对主子冤和恨!她感到丈夫被人“暗算”了,自己也被人“暗算”了。
如今犹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愧对丈夫,愧对自己,眼前是一片漆黑,还有什么路可走?
她上吊了。虽然被人救起,但救不转她的心。娘几们安慰她,同伴们劝化她,西门庆再诱骗她,都无济于事,她“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她已彻底认定西门庆是个杀人魔鬼:“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
她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人们劝她说:“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
这,她曾经也动过心。而如今,一颗被惊醒了的正直的良心不能不使她“一心只想他汉子”,宁可向着奴才!
她也清楚,向着奴才的丈夫也谈不上早已失去的“贞节”了。但是,与丈夫,“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他们之间毕竟是夫妻,毕竟有着一段真情啊!
于义于情,她怎么能再对不起丈夫呢?但是,丈夫是否也对得起我呢?最后在潘金莲的挑唆下,又与情敌孙雪娥吵了一架。
尽管她嘴理说:“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但毕竟雪娥“偷了我汉子”,换句话说,我的丈夫也未必有真情。
人世茫茫,真情何在?她终于又上吊了,强烈的悲愤带着内心的羞惭离开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作者感叹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宋惠莲是“好物”么?她曾经是那么的淫荡和下贱。但是,作者又使她不可抗拒地最后用年青的生命来证明:她还没有失却善良的本性。
她懂得正义,她又不忘真情,最后还是用“情”战胜了“淫”。她的情,不是李瓶儿式盲目痴情,而是宁肯守着被压的奴才,不肯屈从于邪恶的主人;她的情,也不是孟玉楼追得的喜剧性的情,而是充满着悲剧的气氛,那么的扣人心弦。
她的死,就给人以一种悲壮崇高的感觉,似乎一洗了她以前的耻和辱,使人肃然起敬起来。看来,作为人,良心是不能迷失的。
正义和真情毕竟永远放射着光芒。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三)、秋菊
秋菊是潘金莲的丫头。专门服侍潘金莲的丫头有两个,一个是秋菊,另一个则是春梅。她们虽然跟的是同一个主子,但两人的遭遇和命运却天差地别。
小说第十回末,曾经有过这样的对比:“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秋菊为人浊蠢,不任事体,妇人打的是他。”
这是作者在春梅被西门庆“收用”后的一段议论。实际上,春梅不仅是得宠于西门庆,而且与潘金莲始终穿的是一条裤子,同心同德,情同姐妹。
而秋菊却始终与潘金莲离心离德,形若仇敌,这正是:“春梅秋菊不同时。”
秋菊是潘金莲进西门庆家中后仅化六两银子新买来的丫头,用来上灶,做粗活,但在小说中被着力描写的是她常常是潘金莲性郁闷或争宠时的出气筒,动不动被潘金莲及春梅毒打一顿。
在西门庆家中,可以说秋菊的日子最难过,最悲惨。
看来,潘金莲确是一个虐待狂。早在武大死后,一个多月等不到情夫西门庆来见她时,欲火烧,心烦燥,动不动就将迎儿打骂一顿。
一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又偷吃了一只“角儿”(一种蒸饺),就“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还不过瘾,又用“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她”。
潘金莲到西门庆家里后,争宠吃醋,矛盾重重,稍不如意,秋菊就要吃苦头。第一次写秋菊被打是第28回。
这是由于潘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白日宣淫过了头,昏昏沉沉的回家时掉了一只鞋,被名叫小铁棍儿的小孩子拾到,后又被陈经济骗了去,到明日潘金莲起来时发现少了一只红鞋,于是就有下面的故事:
(潘金莲)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
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
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
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
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
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
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也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
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
妇人道:“敢是[入日]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
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我的鞋来,教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
她们去花园寻了一遍没有寻着,秋菊就只能在院子里被罚跪。
在这里,秋菊一口咬定“没见娘穿着鞋进来”,是她蠢吗?不蠢。
她清楚得很,潘金莲就是没有穿着鞋进来,“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其推断也有道理。
但在这个不平等的家庭里,主子就是真理,白的可以说成黑的,秋菊蠢就蠢在作为一个奴才,竟敢顶着主子说大实话,不但说,还要坚持,顶到底,这就在那些见风使舵的聪明人看来,真是大蠢而特蠢了。
《金瓶梅》连环画(曹涵美 绘)
秋菊无奈,只得再到花园里去寻,结果在藏春坞里寻出了西门庆珍藏着的一只宋惠莲的鞋。这只鞋,比金莲的还要小,也就是说更美,宋惠莲曾经在众人面前张扬过,在与西门庆偷欢时自吹过——
这又恰恰被潘金莲偷听着,因此,这只鞋马上使潘金莲醋意大发,妒火中烧,将秋菊来出气:“这鞋不是我的鞋。奴才,快与我跪着去!”
吩咐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
秋菊哭着叫冤:“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
但身为奴才的秋菊是无冤可伸,无理可辩的,她再分辩,也逃不过春梅“掇了块大石头,顶在她头上”。
再看第41回,潘金莲见吴月娘与乔大户结亲,李瓶儿都在酒席上披红簪花递酒,自己受了冷落,心里就不平。
来家后,又被西门庆骂了两句,越发不高兴。再听见西门庆到李瓶儿房中去了,就更是“使性子,没好气”。因秋菊开门迟了些,一进门就被她打了两个耳刮子。
待要再打,又恐隔墙西门庆听见,只能强按怒气睡了。到明日,见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她就放肆地毒打秋菊,并通过打骂秋菊,指桑骂槐地痛骂李瓶儿:
妇人把秋菊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
那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教我扯裤子,倒没的污浊了我的手!”
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小厮,扯去秋菊底衣。
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
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大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
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环,骂的言语儿妨头,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摀着。
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吧。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
秋菊这次被打,完全是无辜的。
她只是作为一个不顺心的奴才,被潘金莲当作出气筒,不时地用马鞭子抽,用鞋底板刮,顶着石头在太阳底下跪瓦渣,进行任意的摧残。
但作为一个人,再笨再蠢,都有自己做人的尊严,都有要求平等的欲望。
《五色彩印会评全本金瓶梅》(黄 霖 辑著) 新加坡南洋出版社出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的确是一条真理。更何况,秋菊并不蠢。她心里不服,时刻寻找着机会报复。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天凑巧发现了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的奸情,就对月娘房里的丫头小玉说了。
想当初,她发现潘金莲夜间与琴童在房中行事,也是先告诉小玉的,然后传到了雪娥、月娘那里。想不到这次小玉变了卦,因她和春梅好,就向春梅告了密。
于是秋菊就被潘金莲“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的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还叫小厮剥了她的衣服,“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教训她要“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不能“葬送主子”。
可是,秋菊越被打,越不服,她清楚地知道被小玉出卖了。所以,当她第二次发现金莲与经济“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时,就迳到上房向月娘告状,结果不巧被小玉挡驾,蒙敝了月娘。
第三次,尽管她被春梅灌醉后倒扣在厨房里,但当半夜起来净手时,弄开了倒扣的门,看清了他们“三人串作一处”后,依旧往厨房里去睡了。
天明春梅发现厨房门开过,追问秋菊时,秋菊也能机智地掩饰过去,并立即去报告月娘。
可叹的是,自以为聪明的月娘,却很蠢,不但不信秋菊的实话,反而将她痛骂了一顿,怪她是一个“贼葬弄主子的奴才”!还要打秋菊。
一而再,再而三,秋菊被打,被骂,被不信任,但她并不气馁,不罢休,不屈不挠,斗争到底,终于有一天,拉着月娘去捉奸当场捉了个正着,用事实来证明了“不是奴婢说谎”,而是“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证明了“浊蠢”的不是秋菊,而是月娘。
潘金莲、春梅、陈经济也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门,改变了命运。对秋菊来说,气也出了,怨也报了,尽管她自己也被月娘们视作“倒弄主子”的“蠢”货而被斥卖,而且以比原先低了一两银子即五两银子的价钱卖了出去,但应该说,她在西门庆家里的所作所为是光彩照人的。
她正直,她坚强,她机智,她捍卫了一个人的人格,她敢于同恶势力斗争到底,她何蠢之有?
孙雪娥、宋惠莲、秋菊三人,有共同的一点是能为自己的命运抗争,敢于与主子顶撞;但从“主子”的角度看来,都是不服主子、背叛主子、“倒弄主子”的奴才。
笑笑生在那样一个社会里,一方面对她们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同情,但另一方面还是写她们偷情,写她们轻薄,写她们愚笨,给她们一个个安排了悲惨的下场。
思想矛盾的作家写出了复杂的人物性格,写了她们的悲剧,却更激发了读者对她们的同情。
(未完待续)
《金瓶梅讲演录》 黄 霖 著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讲演录》(黄 霖 著),200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