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自闭症男孩，殒命苍山“独立营” | 顶端100℃

顶端新闻首席记者 杨晓妍 记者 苏梓晴

失联后的第五天，男孩一凯的尸体被发现在走失点一公里外。

今年8岁的一凯患有自闭症。8月9日午时，参加户外“独立营”时和队伍走散，在苍山小岑峰山脚区域失联。为了寻找他，一凯妈妈录下“快出来，妈妈这里有奥利奥和可乐”的喊声，让搜救队员在山间不断循环播放。

8月13日下午，搜救时长超100小时，一凯的父母没能等来奇迹。

失联的自闭症男孩

一凯走失后，大理连续下了5天雨。

大理市“8·9”搜救工作组发布的《关于积极提供寻找走失儿童相关线索的通告》显示，2025年8月9日，一名8岁男童在大理市大理镇阳和茶厂附近走失。

男孩来自北京，患有自闭症（也称孤独症），走失前在苍山参加户外独立营活动。当日下午2时许，随行教师在自行搜寻未果后报警求助。

大理市立即组织公安、消防救援、森林消防、应急及大理蓝天、大理山地救援队伍等多方力量开展全力搜救。

来自哈尔滨的户外运动爱好者“木头”，在一凯失联当天就进山参与搜救，木头讲述：“搜救时需先呼唤‘一凯’，再加上‘答应’的指令，这是孩子日常训练时特别制定的呼叫方式。”

“超过400名救援人员参与搜救。”连续几天，木头和志愿者们从早上9点进山搜索，直至凌晨才下山。

据媒体报道，走失当天，一凯的书包里没有携带任何食物。妈妈录下“一凯，快出来，妈妈这里有可乐和奥利奥”，让进山的救援队用喇叭反复播放。

“前两天气温尚维持在20℃左右，但后两日持续降雨，导致夜间气温跌破10℃。”参与救援的户外俱乐部成员刘齐说，这不仅增加了孩子失温风险，雨水冲刷后搜救犬也难以追踪气味。

得知一凯喜欢玩儿水，刘齐所在的救援队反复沿溪流搜索，均未果。“失联区域植被茂密，乔木高大，加之地形复杂、悬崖密布，给搜救工作带来极大困难。”

8月13日晚，噩耗传来，中共大理市委宣传部发布情况通报称失联男孩已找到并确认遇难。

针对自闭症儿童的“明日之光”？

公开报道显示，一凯两三岁时确诊自闭症，5月来到大理。

自闭症儿童不善语言表达。但一凯很喜欢拼图，也喜欢树木和小鱼，热爱大自然。确诊后，父母一直在北京寻找治疗机构。得知大理有针对自闭症儿童的户外“独立营”，北京的父母为一凯报了名，外公外婆则在大理租房照看他。

涉事“独立营”名为“明日之光”，该机构发起了一项“破壁者计划”，称专门接收有自闭、发育迟缓、多动等特需问题儿童，年龄4-14岁。宣传噱头为通过自然疗法、封闭式管理模式治疗特殊儿童，定价3800元/周。

据其创办人“天叔”社交账号，“明日之光”位于大理湾桥镇云峰村，课程体系分为“自然户外”“生活社交”和“室内课程”三部分。

其中“自然户外”指在大理自然环境下的户外运动，老师以专业体育老师和退伍军人为主，“为保障安全，老师配比接近1:1”。针对自闭症的干预和治疗，他多次强调“每个孩子都是个案”。

8月11日晚，该“独立营”下设社交账号内的内容已被清空，“明日之光个案定制”的公众号也已注销。

“大米和小米”专注于特殊儿童和青少年的康复已有十年，在全国已开设58家连锁康复机构。该机构学术顾问、华盛顿大学特殊教育学博士、国际应用行为分析师曾松添认为，部分自闭症儿童与普通儿童存在显著差异，发生安全事故的风险则更高。

广州市扬爱特殊孩子家长俱乐部负责人梁志图也告诉顶端新闻记者，自闭症儿童的学习模仿能力较弱，适应能力较差，只有具备基本理解能力和自理能力，且接受过安全培训的患儿才适合参与户外活动，全程要密切看护。

涉事机构并未进行相关备案

在企业信息查询系统，“明日之光”运营公司的经营范围为“家政服务”，今年刚刚成立。

2024年，中国残联等七部门联合印发的《孤独症儿童关爱促进行动实施方案(2024—2028年)》中提到，要规范孤独症儿童康复机构管理，包括加强孤独症儿童康复机构登记和监督管理，“有条件的地方积极支持从事孤独症儿童康复服务的机构依法申请医疗、托育、幼儿园等机构执业资质，纳入相关行业管理”。

“作为在残联、民政局和社区均有备案的公益组织，我们开展活动需要提前报备，并接受定期监管。”梁志图透露，备案机构需按时提交年度报告、接受抽检，工作人员也需参加政府培训，获得结业证书。“这与商业夏令营性质不同，营利性康复机构则需在市场监督管理局备案。”

8月14日，顶端新闻记者就涉事机构备案情况，向大理州残联进行求证。工作人员明确回复，“该机构未在残联备案”，同时解释，残联备案的主要针对由国家出资建设的社会组织、康复中心和康养中心，备案后会进行定期监督检查。

对于民间组织监管问题，该工作人员称具体情况仍在调查中。大理市民政局则回应：“我们负责管理的是社会组织，已介入调查。”大理州教体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涉事机构由市场监管部门进行审批，未经教育部门审批。

顶端新闻记者再次致电大理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询问该机构的备案情况、资质认证等具体信息，工作人员以“不方便透露”为由挂断了电话。目前，涉事“独立营”负责人正在接受调查。

河南领英律师事务所律师高岩告诉顶端新闻记者，若涉事机构仅注册家政服务经营项目，却擅自组织未成年人开展夏令营活动，则涉嫌超范围经营。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条明确规定‘群众性活动的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除此之外，就从现有信息来看，高岩认为相关部门管理者、参与儿童的监护人等也需承担相应责任。

苍山之险

很多不熟悉大理的游客，会以为苍山是一座平缓的矮山，甚至有机构以“安全”当作卖点，吸引自闭症儿童家长。

但当地人王可可明白它的凶险：“大理的基础海拔虽不高，但苍山非常危险，它有19座山峰，男孩失联区域海拔2400米左右，最高峰马龙峰海拔更是高达4122米。”

“除此之外，苍山的天气极其多变，经常有大片的云雾环绕，时常下雨导致路况并不好，雨具是登山必带。”因此，行进50米点一次人数，让大孩子牵好小朋友的手，几个领队在队伍前中后把关显得尤为重要。

王可可热爱攀岩，成为云南登山协会的山地户外指导后，她加入了研学营成为一名带队指导，并持有户外领队证书。她有着丰富的野外经验，她每年冬夏都会带队在苍山的徒步路线上进出。

就在一凯失联的前一天，她曾作为领队，带着15名青少年一同在苍山进行研学营活动，“我们选择的路线是苍山的主峰马龙峰，和一凯所在的独立营那天选择的路线基本一致。”

但和涉事独立营不同，王可可的机构报名起码要满8周岁，“10-15岁这个区间的青少年报名咨询比较多，安全起见，特殊儿童我们一般会推荐他们找更专业的户外组织带队，我不会承接。”

王可可认为，自闭症儿童并不适合参与这类集体活动，“他们需要更多人力关注、引导，机构起码要保证能提供一对二，甚至是一对一的照顾。”王可可说，带正常儿童进山，对像她这样的领队来说都是个大考验，精力、经验必不可少。

她回忆近两年带团时，总能见到野外经验几乎为零、刚大学毕业的机构老师，“如果没有非常专业的户外领队知识就带队，是非常危险的。”

“很不幸，王某和家长选择的独立团在应急方面显然没有做好充分预案。”事发后，王可可暂停了带队苍山研学夏令营。

野蛮生长的独立营

近几年，云南捡菌子成了热门体验项目，苍山下，各类研学机构“野蛮生长”。

云南省旅行社协会研学委员会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7月，云南省研学旅行基地、营地已近500家，研学旅行导师、研学产品开发师、研学产品规划师等超过3000人。

“研学”在2016年就已经由教育部等11部委联合发布的《关于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明确为“由教育部门和学校有计划地组织安排，通过集体旅行、集中食宿方式开展的研究性学习和旅行体验相结合的校外教育活动”，要求“活动有方案，行前有备案，应急有预案”。

今年2月，文化和旅游部发布了《研学旅游服务要求》，在人员配置与职责、产品与服务流程、安全与管理等方面也均提出了明确的要求。

但有业内人士认为，“研学”的概念如今被机构过度使用，衍生出来的“独立营”往往由孩子独立参加，家长不陪同。

星妈（自闭症儿童的妈妈）赵琳曾让孩子参与过两次大理独立营登山活动。

“独立营对我们这个群体来说，确实能解放双手。”赵琳无奈地说，自闭症患儿的家长总在求医问药的路上，独立营更像是让家庭喘口气的地方。

尝试过不同治疗方式之后，和赵琳一样的自闭症孩子家长，把独立营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期望自然疗法能干预孩子，让他们慢慢变好。又或者只是想让他们像普通孩子一样接触大自然。甚至有很多家长想提早演练‘脱手’，希望未来我们离世了，孩子经过锻炼能有独立生存能力。”

“我所在的互助群里，报名这种独立营的家长一般都来自一、二线城市，家长忙于工作赚医药费，且没有户外经验。我们的第一选择一般都是大理。”

至于原因，赵琳分析，自闭症孩子外出安全是第一考量，“特殊教育独立营比较小众，在社交平台做攻略，10个帖子有9个都推荐来大理。”总之，近几年大理“自然教育”的口碑在自闭症互助群中水涨船高。“有些机构信息并不透明，能提供合同的都很少，也遇到过盖章和机构名不一样的，专家全凭个人经历背书。”赵琳说。

曾松添建议家长在选择研学机构时要实地考察，了解机构的安全设施是否完善，掌握教师资质及专业素养等细节。梁志图建议家长优先选择医院推荐的正规康复中心，或残联、民政局等政府定点机构。

星爸星妈：

这种错误很低级

“独立营进山没有给孩子们穿统一的荧光背心，这种错误很低级，无疑给寻找增加了难度。”一凯遇难的事故发生后，赵琳的星妈群不少家长感到惋惜，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我女儿参与的独立营领队，会提前告知孩子们的活动范围及备选路线，一般只在苍山脚下，不会进入深山，固定的时间段还会拍照汇报位置和小孩状态。”简单体验采菌子、认识昆虫植被后，孩子们于当天下午返回大理市。

赵琳希望家长不要盲信领队：“比如小孩本身难沟通、活泼难控制，那就要慎重考虑孩子适不适合独立营。”

上述业内人士透露，大理独立营火爆后，部分机构需要提前2-3个月预约名额，一月收费上万元是正常现象。

在他看来，当下的不规范的“研学”本质上就是旅行，由于各地政策差异较大，《意见》也没有明确准入标准，行业执行端缺乏统一约束，星爸星妈被迫需要练就“火眼金睛”区分野鸡机构。

对于“自然疗法”，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主任医师夏卫萍指出，孤独症目前尚无“治愈”方案，自然疗法循证等级低，未被国内外指南推荐。

8月13日下午，阴雨连绵的大理终于放晴，笼罩苍山多日的阴霾逐渐散去。

19时左右，一凯被找到的消息传来，遗体在距离走失点一公里外的一处山涧被发现。“这几天大家辛苦了，我代一凯谢谢各位。”一凯爸爸在救援群中说。

大理市“8·9”搜救工作组发文：2025年8月13日17时许，救援人员在大理镇清碧溪北侧山涧发现走失男童，已无生命体征。经现场勘验和综合调查，排除外力损伤致死，初步排除刑事案件可能。

苍山上，一凯妈妈的录音很快不再回荡，木头将为一凯准备的奥利奥和可乐，摆在了他遇难的山涧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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