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媳寡母》第五章
发布时间:2025-08-16 17:14 浏览量:2
文/飓风666
第五章
秋庄稼刚在地里挂了黄,塬上的风就带了凉意,阿珍傍晚从地里回来时,裤脚沾着半截干枯的草茎,手里攥着把刚掐的野蒜苗。灶房里飘着玉米面的香气,她把蒜苗往案板上一放,掀了帘子要喊婆婆吃饭,却看屋里一个男人的背影,阿珍心里一惊,她知道,又是那个天杀的“三种”来骚扰婆婆了。阿珍脚刚踏上檐下的石阶,屋里的话就像根细针,扎得她耳朵尖猛地一跳。
“……孩子,论份上我是你奶奶呢。”是婆婆林秀兰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带着点说不清的软,“今天对奶奶这样,奶奶不会说出去。只是你记住,万不能祸害你天明叔的名声……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然,我拼死老命,也要用剪子穿死你!”
“三种”手捂着右边的脸~手指缝里分明流着血~有些灰头土脸半己着身子悻悻地离去。那背影,如战败的黑熊。
阿珍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珍的脚钉在了原地。灶房的热气顺着门缝往外冒,糊了她一脸,却暖不透后脊背的凉。天明是她男人的名字,埋在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下快四年了。她攥着门框的手紧了紧,指节压得发白,屋里再没了声响,只有小广含糊不清的咿呀声,大约是在玩炕上的布老虎。
她缓了缓神,清了清嗓子掀了门帘:“娘,饭做好了,是贴的玉米面饼子,就着野蒜苗炒的。”
林秀兰正坐在炕沿上给孙子小广擦口水,见她进来,手莫名顿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褪了些,扯着嘴角笑了笑:“回来了?地里冷不冷?小广下午闹着要找你,哄了半天啊,才哄好。”
阿珍没接话,把饼子从锅里拾出来,放在粗瓷碗里。玉米面饼子贴得焦黄,边缘翘着脆壳,她往林秀兰碗里放了两个,又拿了个小的递到小广手里。孩子咯咯地笑,把饼子往嘴里塞,饼渣掉了一衣襟。
“小广都快三岁了,能自己拿东西吃了。”阿珍看着孩子,声音平平静静的,“过了年开春,就能跟着娘下地了。”
林秀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饭桌上安安静静的,只有小广嚼饼子的声音,还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阿珍扒拉着碗里的糊糊,眼角的余光瞥见婆婆的手在抖,她没抬头,只是把碗往嘴边凑了凑,热粥烫得喉咙发疼,却比心里那点凉好受些。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三种倒是没再常来,偶尔在村口碰见,林秀兰会红着脸往旁边躲,阿珍则挺直了腰板往前走,眼神冷得像冬天下的霜,次数多了,三种也便悻悻地避开了。只是阿珍再不敢把小广单独留给婆婆,白日下地,就把孩子背在背上,用粗布带子捆得结实,孩子在背上颠颠地睡,她手里的锄头也没停过。林秀兰有时要接,她只说:“娘年纪大了,腰不好,我背着惯了。”
转过年开春,塬上的草刚冒绿芽,坏消息就像乌云似的压了过来。先是邻村有人逃过来,说日本人占了县城,烧了房子杀了人,男人们被拉去当苦力,女人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村里的人开始慌,夜里常能听见哭喊声,有人收拾了包袱往山里逃,也有人抱着侥幸,觉得日本人未必会到这穷塬上来。
阿珍不抱侥幸。她趁着夜里小广睡熟了,拉着林秀兰在灶房里说话。油灯的光昏昏暗暗的,照着婆媳俩的脸。“娘,咱不能等。”阿珍压低了声音,手里攥着根烧火棍,在地上画着,“日本人要是来了,咱这屋子敞亮,藏都没处藏。塬上到处是土坡,咱挖个洞吧。”
林秀兰的脸在灯影里发白,手紧紧抓着围裙:“挖洞?往哪儿挖?能藏住吗?”
“就去北坡那块,”阿珍指了指北边,“那里有片老酸枣树,长得密,不容易被发现。咱挖两个洞,一个明的一个暗的,明洞放些不打紧的东西,真要是来了,就躲进暗洞。”她顿了顿,又说,“洞得挖深些,能存水,还得弄些干草铺着,小广不能受冻。”
林秀兰没再犹豫,点了点头:“听你的。夜里挖?”
“嗯,夜里挖。”阿珍点头,“白日里我下地,娘在家看着小广,顺便把家里的粮食、衣裳都收拾收拾,能带走的都带走。”
从那天起,婆媳俩就像两只衔泥的燕子,趁着夜色往北坡跑。阿珍有力气,用锄头刨土,林秀兰就用筐子往外运,土倒在酸枣树丛里,用枯枝盖严实了。小广夜里睡沉,她们就把他锁在家里,门上挂着根粗绳子,回来时再解开。起初林秀兰总怕孩子醒,挖一会儿就想往家跑,阿珍按住她:“娘,咱挖得快些,孩子才安全。”
挖了半个月,两个洞总算挖成了。明洞挖得浅,就像个土窝子,里面堆了些晒干的柴草和几件旧衣裳;暗洞藏在明洞旁边的土崖下,得扒开几块伪装的石头才能进去,深约丈余,尽头拓出个小土台,能坐三个人。阿珍又在暗洞角落里挖了个小坑,用陶缸扣着,里面存着水,是她夜里一桶桶从河里挑来的。
洞刚挖好没几天,日本人就来了。
那天晌午,阿珍正在地里薅草,小广背在背上玩着她的发辫。忽然听见村口传来枪声,“砰砰”的,像炸雷似的,紧接着就是人的哭喊和狗叫。阿珍心里一紧,立刻把锄头往草丛里一扔,解下背上的小广抱在怀里,往家跑。
林秀兰也听见了动静,正站在院门口张望,脸吓得惨白。“珍儿,来了!日本人来了!”
“娘,快!拿东西!”阿珍喊着,冲进屋里,抱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里面是几升玉米面、几件孩子的衣裳,还有天明留下的那把旧镰刀。林秀兰也反应过来,抓起炕头上的小被子裹在小广身上,婆媳俩一前一后往北坡跑。
小广被吓得哭,阿珍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哄:“小广乖,不哭,咱跟娘躲猫猫。”孩子怕生,被她一哄,抽抽噎噎地停了声,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刚跑到北坡,就看见村里冒起了黑烟,火舌舔着房顶,把半边天染得通红。日本人的吆喝声、枪声、女人的惨叫声混在一起,顺着风飘过来,像刀子似的割耳朵。阿珍咬着牙,拉着林秀兰钻进酸枣树丛,扒开石头进了暗洞。
洞里黑黢黢的,一股土腥味。阿珍把小广放在铺好的干草上,林秀兰赶紧把被子给他盖好。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日本人的喊叫,还有东西被砸坏的声音,婆媳俩大气不敢出,紧紧抱着孩子,只有小广偶尔发出一声细弱的抽泣,被阿珍用手轻轻拍着背哄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阿珍凑到洞口,扒着石头往外看,见日头已经偏西,村里的烟还在冒,却没了人影。她回头对林秀兰说:“娘,我出去看看,你在这儿看好小广。”
林秀兰拉住她:“别去,危险。”
“没事,”阿珍拍拍她的手,“我快着点,看看能不能拾掇点东西回来。”她把镰刀别在腰上,猫着腰钻出了洞。
村里惨不忍睹。好几户人家的房子被烧塌了,院子里躺着几具尸体,有老人也有孩子,血流得满地都是,黏在土上变成了黑红色。阿珍的心揪着疼,脚步放得很轻,绕着墙根走。她家的房子还好,只是门窗被砸坏了,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米缸被推倒,玉米面撒了一地。她赶紧蹲下身,用手把玉米面往包袱里扒,又找了几个没被砸破的陶碗,塞在怀里。
刚要走,听见隔壁王婶家传来呻吟声。阿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王婶躺在院子里,腿被打断了,血流不止,看见阿珍,眼泪就流了下来:“阿珍……我家男人被他们拉走了……孩子……孩子被他们抱走了……”
阿珍咬着唇,帮她把裤子撕了条布,简单缠了缠伤口:“王婶,你先忍忍,等风头过了,我来接你。”王婶点点头,哭得说不出话。阿珍不敢多留,拎着包袱往回跑,回到洞里时,浑身都在抖。
“咋样了?”林秀兰急忙问。
阿珍把东西放下,声音哑得厉害:“房子没烧,粮食拾回来点。村里……死了不少人。”
林秀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洞里静悄悄的,只有小广均匀的呼吸声。阿珍靠着土壁坐下,看着黑暗里婆婆的轮廓,忽然觉得,不管以前有啥疙瘩,此刻她们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得一起往前熬。
日本人的扫荡成了常事,一个月来两三次,每次来都像过一趟阎王殿。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原本热闹的村子渐渐荒了,只剩下几户没处可逃的人家,躲在各自的藏身处。
阿珍和林秀兰也摸出了门道。每次听见远处有枪声或者马蹄声,婆媳俩就立刻带着小广往洞里钻。为了不让小广哭闹暴露,她们就提前把孩子的眼睛蒙上,用软布轻轻系着,哄他说“咱闭着眼数星星”,孩子乖,竟也不闹,只是乖乖地被抱着走。
洞里的日子难熬。白天不敢出去,就靠着存的玉米面过日子,掺着些晒干的野菜煮糊糊。为了省粮食,婆媳俩一顿只喝一碗,把稠的都给小广。夜里阿珍就出去找吃的,林秀兰在洞里守着孩子。
阿珍怕暗洞也可能被日本人发现,就在进入暗洞一米左右的地方加了堵伪装墙,用草挡住,掀开进洞口的石块,一股臭气,非常像是厕所,为了更安全,阿珍和婆婆把洞又深挖了两丈,多挖的部分,前段只能容一个人爬,尽头挖成了长两米宽两米高一米多的小室,然后从外面一根细竹子斜播进来当成通风口,万不得已时,人可以通过竹子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竹子露出地面不到五公分,外面用乱石土块堆盖上。
阿珍的眼睛练得越来越尖。夜里在塬上走,借着月光能看见哪里有野菜,哪里有野兔的脚印。她挖了野菜回来,就在洞口趁着风晾干,攒得多了,就打成捆藏在暗洞里。她还学会了下套,用天明留下的铁丝,在兔子常走的路上设陷阱,运气好的时候能套住一只,拿回洞里用枯树枝烤着吃,烤得香喷喷的,小广能吃小半只,眼睛亮得像星星。
有一次,她套住了一只野兔子,正往回走,忽然听见前面有动静。她赶紧把兔子藏在草丛里,猫着腰躲到树后看,见是两个日本人,正扛着枪在塬上晃悠,嘴里哼着听不懂的歌。阿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攥着手里的镰刀,大气不敢出。那两个日本人没往这边来,晃了晃就走了。等他们走远了,阿珍才敢出来,抱着兔子往回跑,回到洞里时,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了。
林秀兰见她脸色白,忙问咋了,她把事情说了,林秀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以后可不敢走那么远了。”
“不远没吃的,”阿珍把兔子皮剥了,用刀割成小块,“小广正长身子,得吃点肉。”她抬头看了看婆婆,“娘,你也多吃点,有力气才能看着孩子。”
林秀兰没说话,只是往她碗里多拨了两块肉。
除了找吃的,存水也是大事。塬上缺水,平时喝水要去村外的河里挑,日本人来了,河里也不安全。阿珍就趁着下雨天,用陶盆、木桶在洞口接雨水,接满了就倒进暗洞的缸里,上面盖着木板,怕落进土。有时候接连十几天不下雨,缸里的水见了底,婆媳俩就省着喝,一口水先给小广润嗓子,再俩人分着喝,嘴唇干得裂了口子,也舍不得多喝一口。
有一回,日本人扫荡得格外久,在村里待了三天。洞里的玉米面吃完了,水也只剩了小半缸。小广饿得直哭,指着外面要吃的。阿珍心疼,夜里想出去找吃的,被林秀兰拉住了:“外面还都是日本人,不能去。”
“可小广饿……”阿珍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这儿还有块红薯干。”林秀兰从怀里摸出块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上次藏的,没舍得吃。”
阿珍认出那是上个月挖红薯时晒的,婆婆一直没拿出来。她把红薯干掰了一小块,泡在水里软了软,喂给小广。孩子嚼着,不哭了。阿珍看着婆婆,眼眶热了:“娘,你也吃点。”
“我不饿。”林秀兰摆摆手,“你吃,你有力气,才能护着咱娘俩。”
暗洞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照着婆媳俩的脸。阿珍把红薯干分成两半,硬塞给婆婆一半:“娘,咱得一起活着。等小广长大了,还得让他给你养老呢。”
林秀兰嚼着红薯干,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没出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小广在洞里长大,从会爬到会走,再到会咿咿呀呀地喊“娘”“奶奶”。他从不问为什么总待在黑黢黢的洞里,也从不问为什么不能大声说话,只是乖乖地跟着阿珍和林秀兰,娘出去找吃的,他就坐在奶奶身边,玩着一块捡来的圆石头。
有一次,阿珍带着他在洞口透气,没蒙眼睛。他看见天上飞的小鸟,指着喊:“娘,鸟!”阿珍赶紧把他抱回来,捂住他的嘴:“小声点,不能让别人听见。”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以后再看见小鸟,就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不说话了。
林秀兰也变了。以前她总爱愁眉苦脸,现在却很少叹气。白天她在洞里缝补衣裳,或者给小广讲故事——讲天明小时候的事,讲塬上的庄稼咋长的。夜里阿珍出去,她就抱着小广坐在洞口等,手里攥着那把旧镰刀,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看见阿珍的身影,才松一口气。
一晃好几年过去。小广长到了七岁,个子蹿高了不少,能帮着在洞里拾掇干草了。日本人的扫荡渐渐少了,偶尔有消息传来,说外面在打仗,日本人快不行了。阿珍和林秀兰听了,心里都憋着股劲,觉得日子快熬出头了。
终于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他们挨家挨户地喊,说日本人投降了,抗战胜利了。阿珍正在地里挖红薯,听见喊声,手里的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愣了愣,突然朝着北坡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娘!小广!胜利了!日本人走了!”
林秀兰正带着小广在洞口晒太阳,听见阿珍的喊声,先是愣了,接着眼泪就涌了出来。小广不知道发生了啥,只是看着奶奶哭,又看看娘跑过来,也跟着咧开嘴笑。
阿珍跑到洞口,抱住林秀兰和小广,三个人抱在一起哭。哭了一会儿,阿珍擦干眼泪,拉着小广的手:“小广,咱回家了。回咱自己家。”
小广怯生生地看着远处的村子,又看了看阿珍:“娘,家有亮吗?”
“有,”阿珍笑着点头,眼眶又热了,“家有灯,有炕,还有你爹留下的那把锄头。以后咱再也不用躲在洞里了。”
婆媳俩带着小广往家走。塬上的风暖洋洋的,吹得人心里敞亮。地里的庄稼熟了,金黄的玉米穗子挂在秆上,红薯藤铺得满地都是。小广跑在前头,好奇地看着路边的花,看着远处的房子,嘴里不停地问:“娘,这是咱的家吗?”“奶奶,以后能天天看见小鸟吗?”
林秀兰跟在后面,看着孙子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的阿珍,轻轻叹了口气,却带着笑。阿珍转头看她,也笑了。过去的那些糟心事,就像洞里的土,被风一吹,好像也散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有她,有婆婆,有小广,三个人守着这塬,守着这地,总能把日子过好的。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印在塬上的土路上,稳稳当当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