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错拿了别人的缴费单,回家一看,竟是我失散多年的父亲
发布时间:2025-08-14 00:27 浏览量:3
1
空气里有种恒定不变的味道。
是消毒水,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金属生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类病痛的微酸。
我讨厌医院,讨厌这种气味,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兜住所有进入这里的人,提醒他们生命的脆弱和时间的刻不容缓。
门诊大厅的叫号声,电子的,没有感情,一遍遍重复着不同的名字和科室。像某种冰冷的咒语。
我办完自己的事,准备离开。
自动取款机旁边的缴费窗口排着长队,队伍缓慢得像凝固的河流。我只是路过,目光无意中扫过队伍最前方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背影佝偻,头发花白稀疏,能清晰地看到头皮。
他似乎和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发生了点争执,声音不大,但语调里透着一股固执和焦急。
我没多在意,绕过人群,走向出口。
阳光从玻璃门外透进来,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舞蹈。我深吸一口气,想把肺里那股医院的味道排挤出去。
就在这时,那个穿蓝色夹克的老人匆匆从我身边挤了过去。
他走得很急,几乎是小跑着,手里捏着一沓单据,像捏着什么救命的稻草。
我们擦肩而过时,他手里的单据掉了一张。
那张纸,轻飘飘的,像一片失去水分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
「师傅,您的单子掉了。」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一张陌生的、布满沟壑的脸。眼神浑浊,带着一丝慌乱和歉意。
「哎,谢谢,谢谢你啊。」他快步走回来,从我手里抽走那张纸,甚至没给我看清上面的机会。
他把那张纸胡乱塞进其他单据里,又对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涌动的人潮,很快就消失不见。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直到我回到家,把自己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准备去洗个手。
一个白色的纸角从我的外套口袋里露了出来。
我愣了一下。
我自己的缴费单早就处理好了,也确认过放进了包里。
那这是什么?
我带着疑惑,把那张纸抽了出来。
是一张医院的住院费用预缴款凭证。
纸张很薄,被捏得有些褶皱,上面还带着一丝陌生的、烟草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我立刻就明白了。
刚才在医院门口,那个老人匆忙之间,大概是把我的口袋当成了他自己夹克的口袋。而我捡起来还给他的那张,或许是他身上另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真是个糊涂的老人。
我心里想着,打算明天上班路过医院时,顺便把这个送到失物招领处。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凭证上「患者姓名」那一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客厅窗外马路上的车流声,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全都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薄薄的纸,和上面那三个用黑色宋体打印出来的字。
那个名字。
那个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当面喊出口,只在午夜梦回时偶尔咀嚼,带着苦涩和迷茫的名字。
林建国。
2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林建国。
怎么会是这个名字?
是同名同姓吧。对,一定是。
中国有那么多叫「建国」的人,姓林的也不在少数。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概率极低的、荒诞的巧合。
我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像在念诵什么能让人镇定的经文。
可我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个名字上移开,去看其他的信息。
年龄:65岁。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记忆里的他,永远是四十多岁的模样。脊背挺直,肩膀宽阔,能轻易地把我举过头顶。他的头发是黑的,浓密的,带着好闻的、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他会用长满薄茧的手掌,揉乱我的头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几道深刻的纹路。
65岁。
算一算时间,是的,如果他还在,今年正好是65岁。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我继续往下看。
科室:心血管内科。
诊断:急性心肌梗死。
病情:危重。
「危重」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跌坐在沙发上,身体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那张缴费单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又一次,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毯上。
客厅里很安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橙红色光斑。
我看着那光斑,光斑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上下翻飞。
我的记忆,也像这些尘埃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动起来,纷纷扬扬,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
3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
那天的晚霞,和今天很像,也是这样大片大片的橙红色,烧得天空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空气里弥漫着晚饭的香气和青草的味道。
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刚打完一场「战争」,满头大汗地跑回家。
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妈妈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而是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站在妈妈面前,还是那副挺拔的样子,但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我。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绚烂的晚霞上,眼神空洞,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脚边放着一个深蓝色的旅行包。
那个包我很熟悉,是他出差时才会用的。
「爸,你又要出差啊?」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没有回答我。
妈妈却回过头来,她的眼睛是红的,肿得像桃子。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得大人世界里的暗流汹涌。
我只觉得,家里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终于动了。
他弯下腰,拎起了那个深蓝色的旅行包。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
他蹲下身,和我平视。
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但那味道里,似乎夹杂了一丝陌生的、苦涩的气息。是酒气吗?还是别的什么。
「小远,」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很久是多久?」我仰着脸问他。
「……很久。」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想要揉我的头发。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只是顿了顿,最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那力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
他说完这句,就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看妈妈一眼。
他拎着那个包,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门外,晚霞正浓。
我等了很久,以为他马上就会像以前出差一样,忘了带什么东西,然后折返回来,笑着说自己真糊涂。
但是没有。
门,再也没有被推开。
妈妈的哭声,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从呜咽变成了嚎啕。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
那个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而我的童年,也随着那扇关上的门,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橙红色的傍晚。
他走了。
走得无声无息,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一开始,妈妈还会骗我说,爸爸去国外工作了,要赚很多钱回来给我买玩具。
我信了。
我每天都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的大门,盼着他能突然出现。
院子里的小伙伴问我爸爸去哪了,我就很骄傲地告诉他们,我爸爸在国外,一个叫「美国」的很厉害的地方。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天去了,夏天来了。
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他没有回来。
没有电话,没有信。
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我不再跟人提起他了。
「爸爸」这个词,成了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沉闷。
妈妈不再笑了。她变得沉默寡言,眉头总是紧紧地锁着。
她一个人,打两份工,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去给人家做钟点工。
她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她的背,也开始有了不易察异的弯曲。
我们搬了家,从那个有院子的大房子,搬进了一个没有阳光的老旧筒子楼。
墙壁上满是斑驳的霉点,楼道里永远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
我开始懂事了。
我不再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甚至开始刻意地,去忘记那个人的样子,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手掌的温度。
我以为,只要我不想,他就等于不存在。
可是,总有一些瞬间,会猝不及防地提醒我。
同学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一起来。只有我的位置旁边,永远是空着的。
体育课上,老师教我们打篮球,看到别的男生被他爸爸举起来投篮,我会一个人躲到角落里,眼睛酸酸的。
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门上贴着的全家福,我会想起我们家也曾经有过。那张照片,在他走后不久,就被妈妈剪掉了。她把他那一部分剪下来,烧了,只留下了我和她。
那张残缺的照片,至今还夹在我最宝贵的一本书里。
恨吗?
当然恨过。
尤其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我被人欺负了,打得鼻青脸肿地回家。妈妈抱着我哭,嘴里念叨着:「要你爸在……要你爸在就好了……」
那一刻,我对他的恨,达到了顶点。
我恨他的不负责任,恨他的懦弱,恨他把所有的重担,都扔给了妈妈一个人。
他凭什么?
凭什么说走就走,把我们母子俩,扔在这个坚硬的世界上,不管不问?
后来,我长大了。
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座小城。
我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想让我和妈妈过上好日子。
我以为,我已经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彻底剔除了。
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看到这张缴费单的时候,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外壳,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我的心脏,还是会为他而抽痛?
为什么我的手,还是会抖得这么厉害?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久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房间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
黑暗,像潮水一样,慢慢地,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涌出来,将我包围,吞噬。
我没有开灯。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任由那些尘封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播放。
我想起了他教我骑自行车。
那时候我胆子小,总怕摔倒。他就在后面扶着车座,一边跑一边喊:「别怕,小远,往前看,爸爸在呢!」
风从我耳边吹过,我真的以为他会一直在。
可我学会的那天,一回头,他已经松开了手,站在不远处,笑着对我鼓掌。
我当时又开心又有一点点失落。
原来,他总会松手的。
我想起了有一年冬天,下很大的雪。
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
半夜里,是他在雪地里,背着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医院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温暖。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我小声说:「爸,我冷。」
他把自己的大衣,更紧地裹在了我身上,说:「别怕,马上就到了。」
是啊,他总是说「别怕」。
可最后,是他让我,让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无边无际的害怕之中。
……
这些记忆,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的心里,来来回回地切割。
疼。
但又带着一丝奇异的、久违的温度。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手机铃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是妈妈打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喂,妈。」
「小远啊,吃饭了没?」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还没,刚下班。」
「工作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我今天包了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给你留了些,明天给你送过去?」
「妈,不用了,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明天正好要去你那边附近买点东西。」
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我。
自从我工作之后,她就一个人住在那栋老房子里。虽然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去,但她还是会觉得孤单。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有件事……想问你。」
电话那头,妈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
我攥紧了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那张缴费单,就静静地躺在我脚边的地毯上。
黑暗中,那几个黑色的字,仿佛在发着光。
我该怎么开口?
我该告诉她吗?
告诉她,那个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现在可能就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
她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像我一样,掀起滔天巨浪?还是会像一潭古井,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我犹豫了。
我害怕。
我害怕再次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这二十年,她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日子才算安稳下来。我不能,我怎么能,再亲手把她推回到那个痛苦的深渊里去?
「没什么。」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退缩,「就是……工作上遇到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
我撒了谎。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蹩脚的谎言。
「那就好,那就好。」妈妈明显松了口气,「工作上的事,别太往心里去,尽力了就行。身体最重要。」
「嗯,我知道了,妈。」
「行,那你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好。」
挂了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
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风雨。
可原来,我还是那个在傍晚的余晖里,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却无能为力的小男孩。
那一晚,我失眠了。
缴费单被我放在床头柜上,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不敢碰它,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它的轮廓。
林建国。
心血管内科。
急性心肌梗死。
危重。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脑子里。
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在医院门口,匆匆离去的、苍老佝偻的背影。
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城市?他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在我的心里啃噬着,让我不得安宁。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无论是与不是,是爱是恨,是相见还是永别。
我都要去,亲眼看一看。
我要一个答案。
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答案。
第二天,我请了假。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黑眼圈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我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衣服,把那张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那张纸,贴着我的胸口,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我没有吃早饭,直接出了门。
清晨的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
空气清冷,带着露水的湿气。
我开着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
医院。
又是那个我讨厌的地方。
昨天,我是逃离。
今天,我是奔赴。
同样的地方,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我把车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坐电梯,直接去了心血管内科的住院部。
住院部比门诊大厅要安静许多。
走廊里,只有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轱辘声,和一些病房里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比昨天更浓了。
我走到护士站。
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低头整理病历,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有些疲惫的眼睛。
我站在她面前,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该怎么问?
我该用什么样的身份来询问?
我是他儿子?
这个称呼,我说不出口。它太沉重,也太讽刺。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你好,我想问一下。」
小护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找一位病人。」我把那张缴费单,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到她面前,「他叫林建国,昨天刚住进来的。」
护士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在电脑上敲打了几下键盘。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着。
我的心,也跟着那敲击声,一下一下地悬了起来。
「林建国……」护士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你是他什么人?」
来了。
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我该怎么回答?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我……」我顿了顿,「我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孩子。我父亲托我来看看他。」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答案。
既能解释我为什么会来,又不会暴露太多。
护士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在12床。」她指了指走廊的尽头,「不过他现在情况不太好,还在重症监护室(ICU),不能探视。」
ICU。
重症监护室。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眼前,瞬间有些发黑。
虽然缴费单上写着「危重」,但我心里,其实还抱着一丝侥幸。
我以为,那可能只是医院的一种标准说辞。
但ICU,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那是一个用冰冷的仪器和药物,与死神拔河的地方。
「那……他怎么样了?」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昨天送来的时候,是大面积心梗,很危险。抢救过来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护士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离死别,「医生说,这几天是关键期。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他家属吗?他的手术同意书,还没人签字呢。」
手术同意书。
我的心,又是一沉。
「他……没有家属吗?」我问。
「昨天送他来的是一个邻居,也说不上是家属。我们联系了缴费单上留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护士说着,把一张表格推到我面前,「你要是能联系上他直系亲属,最好让他们赶紧过来一趟。」
我看着那张「手术风险告知暨患者家属授权委托书」,大脑一片混乱。
直系亲属。
我,不就是吗?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我恐怕就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了。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签这个字?
这二十年,他对我们不闻不问。
现在,他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却需要我这个被他抛弃的儿子,来决定他的生死?
这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我的手,放在桌面上,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我……我尽量联系一下。」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几乎不属于我的、冷静到可怕的声音说。
「嗯,尽快吧。」护士说完,又低下了头,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走廊的尽头,就是ICU。
一扇厚重的、紧闭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在里面。
我在外面。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扇门,几十米的距离。
但这几十米,我却走了整整二十年。
8
我没有走。
我就在ICU门口的家属等候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等候区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凝重的表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焦灼的气氛。
我能听到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在低声地打电话,声音哽咽,一遍遍地重复着:「钱的事你别管,我来想办法,只要人能好好的……」
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亲人担忧,祈祷。
而我呢?
我坐在这里,到底是在等什么?
是等他好起来,然后当面质问他,这些年,你都死到哪里去了?
还是等一个最坏的结果,然后,我就可以彻底地、心安理得地,把他从我的生命里,连根拔起?
我不知道。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小时候他背着我去看病的场景,一会儿又是护士那句「还没脱离危险期」。
爱与恨,温情与怨怼,在我心里反复拉扯,几乎要把我撕裂。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我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了妈妈的号码。
我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该怎么说?
「妈,我找到他了。他在ICU,快不行了。」
不,不行。
这样太残忍了。
我不能这么做。
我关掉手机屏幕,把它塞回口袋。
就在这时,ICU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等候区所有的人,都「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医生,我老婆醒了吗?」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严肃的脸。
他扫视了一圈,然后问道:「哪位是林建国的家属?」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我艰难地开口,「我是。」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承认了这个身份。
或许,是潜意识里,我终究还是无法对他,见死不救。
「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医生看了我一眼,语气不容置疑。
9
医生的办公室很小,堆满了各种医学书籍和病历。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咖啡味。
医生示意我坐下,然后把一份病历,放到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是患者的……?」他问。
「儿子。」
我说出了这个词。
很轻,但很清晰。
说出口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医生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他指着病历上的一张心电图,开始用一种非常专业,但我基本能听懂的语言,向我解释病情。
「患者送来的时候,情况非常紧急,是典型的前壁心肌梗死,而且面积很大。我们第一时间就做了介入手术,开通了堵塞的血管。」
「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是,因为他送医的时间有点晚,心肌已经出现了一部分坏死。这导致他术后出现了严重的心律失常和心源性休克。」
「我们现在正在用药物维持他的血压和心率,但情况……不容乐观。」
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神经上。
「不容乐观……是什么意思?」我问,声音干涩。
医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
「意思是,他随时可能……再次出现心脏骤停。」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那……那该怎么办?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说出「求求你」这三个字。
我对他的恨,怨,在听到他随时可能死去的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原来,在生死面前,所有的恩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原来,血缘这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你承认与否,它都真实地存在着。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同情。
「我们当然会尽全力。但是,你也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顿了顿,把那张我之前在护士站看到的手术同意书,又一次推到了我面前。
「现在还有一个方案,就是给他上ECMO。」
「ECMO?」
「体外膜肺氧合,也就是人工心肺。可以暂时替代他的心肺功能,为他的心脏争取一个恢复的时间。但是……」
「但是什么?」我急切地问。
「但是,ECMO的费用非常高昂,开机费就要几万,之后每天的费用也要上万。而且,它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救回来,只是多一个机会。」
「另外,这也是一项有创操作,本身也存在风险。」
医生把所有的利弊,都清晰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看着那张授权委托书,看着下面需要我签字的地方。
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钱。
又是钱。
我工作了几年,是有些积蓄。但面对这样高昂的医疗费用,也只是杯水车薪。
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为他付出这么多?
他凭什么?
凭他是我父亲?
一个抛妻弃子二十年的父亲?
我心里,那个充满了怨恨的声音,又开始叫嚣起来。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
「那是你的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他给了你生命。现在,他就在门外,等着你去救他的命。」
两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疯狂地打架。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夏天的傍晚。
他蹲在我面前,对我说:「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的眼神,我当时看不懂。
现在回想起来,那里面,似乎充满了痛苦,不舍,和一种深深的无奈。
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如果我今天放弃了,那这个答案,我就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将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和遗憾,过完我的一生。
不。
我不能。
我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犹豫。
我拿起笔。
笔尖,在纸上,落下的那一刻,我的手,异常的稳定。
我在「家属签字」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林远。
签完字,我把授权书推给医生。
「医生,」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用最好的药,用最好的设备。钱的问题,我来想。」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好。」他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的。」
10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虚脱。
但我知道,真正的仗,才刚刚开始。
钱。
我需要很多钱。
我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拿出手机,开始翻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
数字,冷冰冰的,刺眼。
远远不够。
我开始给朋友打电话。
我几乎打遍了通讯录里,所有我觉得可能借钱给我的人。
我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恳求。
有的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有的人,支支吾吾,找各种理由推脱。
还有的人,直接挂了我的电话。
人情冷暖,世态炎炎。
在这一刻,我体会得淋漓尽致。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我看着手机上,东拼西凑借来的那些钱,离ECMO的费用,还差一大截。
怎么办?
我还能找谁?
我下意识地,又想到了妈妈。
不,不行。
我不能让她知道。
我不能让她再为这个男人,操心费神。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请问,是林远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很温和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父亲的邻居,姓王。昨天,是我送他去医院的。」
王阿姨。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王阿姨,您好,您好。」
「小林啊,我听护士说,你来了?」
「是的,我刚到。」
「你父亲他……怎么样了?」王阿姨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我把医生说的情况,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叹息声。
「唉,这个老林,就是太犟了。我早就跟他说,身体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他非不听,总说没事,怕花钱……」
「王阿姨,」我打断了她,「我想问一下,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电话那头,王阿姨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啊……过得苦啊。」
11
从王阿姨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终于拼凑出了他这二十年的生活轨迹。
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充满了苦涩和辛酸的版本。
原来,他当年离开,并不是因为不负责任,也不是因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而是因为,他被人骗了。
他当时跟朋友合伙做生意,结果那个朋友,卷走了所有的钱,还留下了一大笔巨额的债务。
追债的人,天天上门。
他们威胁他,如果还不上钱,就要对他和我们母子俩不利。
他害怕了。
他怕连累我们。
所以,他选择了最笨,也是他认为唯一能保护我们的方式——离开。
他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市,隐姓埋名,在工地上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他拼命地赚钱,想早点把债还清。
他不敢跟我们联系,怕那些人找到我们。
他把对我们的思念,都写在了一个日记本里。
王阿姨说,那个日记本,她无意中看到过,厚厚的一本,上面写满了我的名字。
他还清债务,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那时候,他已经一身是病。
他想回来找我们。
可是,他听说,我们搬家了。妈妈也改嫁了。
(这是他听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是个误会,可以增加戏剧性)
他觉得,我们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不想再去打扰我们。
于是,他就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城市。
靠着打零工和捡废品,勉强度日。
他租住在一个很破旧的地下室里,常年见不到阳光。
王阿姨是他的邻居,看他一个人可怜,平时会接济他一下。
「他这个人啊,自尊心特别强。」王阿姨说,「我给他送点吃的,他非要给钱。我不收,他下次就再也不要了。」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就拿着一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那照片,已经很旧了,都泛黄了。上面,是一个小男孩,笑得特别开心。」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
我恨了二十年的人,怨了二十年的人。
他不是抛弃了我们。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他一个人,在外面,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我还在这里,犹豫着,要不要救他。
我简直,不是人。
「王阿姨,」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谢什么啊,孩子。」王阿姨叹了口气,「他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你。你别怪他。」
「我不怪他。」我说,「我一点都不怪他。」
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
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犹豫和挣扎。
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救他。
不惜一切代价。
12
我决定卖掉我的车。
那是我工作后,靠自己攒钱买的第一辆车。
我曾经很爱惜它,把它当成我的伙伴。
但现在,跟他的命比起来,它什么都不是。
我又想到了我的房子。
房子是按揭买的,还在还贷款。
但如果能抵押出去,应该也能贷出一笔钱。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相关的中介信息。
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是我之前打过电话的一个朋友。
「喂,阿远,你在医院吗?」
「在。」
「你别急,钱的事,我想了想办法。」朋友说,「我有个亲戚,是做生意的,手头比较宽裕。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他愿意先借给你一笔钱,解燃眉之急。利息什么的,都好说。」
我愣住了。
「真的吗?」
「真的。你把卡号发给我,他马上给你转过去。」
我握着手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谢谢」。
「谢什么,咱们是兄弟。」朋友说,「你先撑住,我下班了就过去看你。」
挂了电话,没过多久,我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银行的到账短信。
一笔足够支付ECMO开机费和后续几天费用的钱,到账了。
我看着那串数字,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立刻跑到缴费窗口,把钱交了。
拿着那张缴费凭证,我感觉自己,像是拿到了他的「免死金牌」。
我回到ICU门口,把凭证交给了护士。
护士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那扇厚重的门。
我知道,他们要去给他上ECMO了。
我站在门口,双手合十,抵在额前。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虔诚地祈祷。
爸。
你一定要挺过去。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你还没听我,再叫你一声「爸」。
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13
等待,是世界上最磨人的酷刑。
ICU的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时间和空间。
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只知道,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门,和门后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朋友下班后,赶了过来。
他给我带来了晚饭,但我一口也吃不下。
他陪我坐了一会儿,跟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他说:「吉人自有天相。」
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医生和天意吧。」
我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朋友走后,王阿姨也来了。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熬的鸡汤。
「孩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吧。」她把汤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
「王阿姨,谢谢您,我真的吃不下。」
王阿姨看着我,叹了口气,把保温桶放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为了他,这么尽心尽力,他一定会很欣慰的。」
我苦笑了一下。
欣慰?
或许吧。
但我更希望,他能醒过来,骂我一顿。
骂我为什么这么傻,为一个抛弃我们二十年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那样,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夜,越来越深。
等候区的人,渐渐少了。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困意和疲惫,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向我袭来。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
ICU的门,又开了。
还是那个医生。
我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他怎么样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ECMO起作用了。」他说,「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
「稳定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稳定了。」医生点了点头,「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但总算是,从鬼门关,把他拉回来了一步。」
「接下来的48小时,很关键。如果能平稳度过,就有希望,转回普通病房了。」
希望。
这两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对着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医生,谢谢你们!」
「别谢我,要谢,就谢他自己强大的求生意志。」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有,你这个好儿子。」
14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ICU门口。
我吃住都在医院。
困了,就在长椅上眯一会儿。
饿了,就啃几口面包。
我一遍遍地,向护士询问他的情况。
得到的答复,都是「平稳」。
这两个字,成了我那几天,听到的最动听的词语。
48小时,终于过去了。
医生告诉我,他可以转出ICU,去普通病房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中了大奖。
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我跟着护士,推着他的病床,走向普通病房。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戴着氧气面罩。
他的脸,苍白,消瘦,布满了皱纹。
头发,已经全白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我记忆里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孱弱的老人,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我强忍着,帮护士把他安顿好。
护士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很安静。
我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和床头监护仪发出的、有规律的「滴滴」声。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的床边。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但又不敢。
我怕,这只是一场梦。
我怕,我一碰,他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
久到,我的脖子都僵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眼皮,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还有些浑浊,迷茫。
他转动着眼球,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又静止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因为戴着氧气面罩,发不出声音。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那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滑落下来,没入他花白的鬓角。
我的眼泪,也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俯下身,握住他那只布满针眼,冰凉的手。
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爸。」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呼。
「我回来了。」
不,应该说。
「我来接你了。」
15
他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太多的情绪。
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欣喜。
我们就这样,一个看着,一个被看着,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这二十年的空白,这二十年的思念与怨恨,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消融。
不需要任何语言。
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医生说,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才能开口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向公司请了长假,全心全意地在医院照顾他。
我给他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所有的事情,我都亲力亲wai。
我好像,是想把这二十年缺失的父子情分,都一次性补回来。
他很配合。
我喂他吃饭,他就乖乖地张开嘴。
我给他擦身,他就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慈爱和歉疚。
有时候,他会伸出他那只唯一能动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摸摸我的脸。
每当这时,我都会主动把脸凑过去,让他那粗糙的手掌,贴在我的脸上。
那触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温暖,踏实。
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和家属,都以为我们是感情特别好的父子。
他们总是羡慕地说:「老爷子,你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个孝顺的儿子。」
每当这时,他都会笑。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也跟着笑。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份「福气」,来得有多么不容易。
期间,王阿姨来看过他几次。
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
她看到我们父子俩现在的样子,总是欣慰地抹眼泪。
她说:「好了,好了,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啊。
苦尽甘来。
我唯一还在纠结的,就是妈妈那边。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我怕她,接受不了。
我怕,他们再见面,会是无尽的尴尬和怨怼。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直到有一天,他恢复得好了一些,可以勉强说一些简单的词了。
那天下午,我给他削苹果。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看着我,忽然,用一种很微弱,但很清晰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小……远……」
我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爸,我在。」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你……妈……她……好吗?」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这句完整的话。
我看着他期盼又忐忑的眼神,心头一酸。
原来,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她。
我沉默了片刻。
「她很好。」我说,「她身体健康,每天都去跳广场舞,过得很开心。」
我没有说,她为了我,吃了多少苦。
我没有说,她为了这个家,熬白了多少头发。
我不想,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他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但那笑容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失落。
「她……再婚了……吧?」他问,声音更低了。
我愣住了。
原来,他一直以为,妈妈已经改嫁了。
原来,王阿姨听说的那个传闻,他信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她没有再婚。她一直在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她一直在等」。
或许,是潜意识里,我觉得,她就是在等。
等一个解释,等一个道歉,等一个……了断。
他听到我的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浑浊的眼球里,瞬间充满了震惊,悔恨,和无尽的痛苦。
「她……她……」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放下苹果,给他拍背顺气。
「爸,你别激动,慢慢说。」
他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你们……」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声音,嘶哑,破碎。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鸣。
我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必须要让他们,见一面。
无论结果如何。
这段横亘了二十年的恩怨,必须有一个了断。
16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我没有在电话里说太多,我只说,我有一个人,想让她见一见。
妈妈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没有多问,只说了一个「好」。
第二天,我开车去接她。
她穿了一件她最喜欢的,紫色的外套。
头发,也精心梳理过。
看得出来,她很重视这次「见面」。
车上,我们一路无言。
我能感觉到,她很紧张。
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到了医院,我扶着她,走向病房。
离病房越近,她的脚步,就越慢。
站在病房门口,她停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劲。
我推开门。
他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来。
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妈妈时,他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妈妈也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苍老,孱弱的男人,眼神里,同样是震惊。
二十年。
岁月,在他们彼此的脸上,都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却依然存在。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觉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门,终于开了。
妈妈走了出来。
她的眼睛,是红的。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走到我面前,对我笑了笑。
「小远,」她说,「我们……回家吧。」
「妈……」
「都过去了。」她打断了我,「一切,都过去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病房。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上,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
他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知道,他们和解了。
和对方,也和自己,和这段纠缠了半生的恩怨,和解了。
17
从那以后,妈妈每天都会来医院。
她会带着她煲的汤,熬的粥。
她会给他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讲我第一次考一百分,讲我第一次拿奖状。
讲我叛逆期的时候,怎么跟她顶嘴。
她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脸上,总是带着笑。
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起以前的事。
聊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聊起我们一家三口,曾经的快乐时光。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
只有一种,对逝去岁月的,淡淡的怀念和感伤。
我常常,会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的情景,看得出神。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
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画面,和谐得,像一幅温暖的油画。
我感觉,那个破碎了二十年的家,在这一刻,好像,又完整了。
他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他可以下床,可以自己走路,可以和我们,正常地交流。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我办完出院手续,去病房接他。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妈妈给他买的。
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张,我错拿的缴费单。
那张纸,已经很旧了,被他摩挲得,边角都起了毛。
他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小远,」他说,「这张单子,是你给我缴的吧。」
我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说。
「我们是父子。」我说,「不用说谢谢。」
他笑了,眼圈,却红了。
他把那张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走吧。」他站起来,「我们回家。」
家。
一个多么温暖,又多么来之不易的词。
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
妈妈走过来,扶住他另一边。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出了这间我们待了很久的病房。
走出了这个,让我们重逢的医院。
阳光,照在我们的身上。
我看到,我们三个人的影子,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像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一样。
不,不一样。
这一次,没有人会再离开。
我们,会一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