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笑掉了牙

民国十二年秋，华北平原上的柳河庄飘着股子熟透的高粱味儿。村东头老槐树下，李长庚正蹲在石碾子上磨镰刀，他媳妇翠兰挎着柳条筐往这边走，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当家的！晌午吃炸酱面，你赶紧家去擀面条！"

李长庚抬头应了声，手里的镰刀在日头底下泛着青光。这汉子生得膀大腰圆，偏生一张笑脸，眼角眉梢总带着三分笑模样。村里人都说他命好，娶了翠兰这么个利索媳妇，两口子把五亩薄田拾掇得井井有条。

"今儿个在集上可听见个稀罕事。"翠兰把柳条筐往石碾子上一撂，从筐底摸出俩青皮鸭蛋，"南庄王老蔫他爹，昨儿个半夜笑死了！"

李长庚磨镰刀的手顿了顿："笑死的？这把年纪还能乐极生悲？"

"可不就是嘛！"翠兰一拍大腿，"说是梦见财神爷给他家粮仓填满金豆子，梦里笑醒了还在笑，笑得满床打滚，最后……"她突然压低声音，"最后笑掉了两颗大门牙，活活呛血呛死的！"

正说着，村西头传来叮铃哐啷的铜锣声。赵大虎带着两个狗腿子晃晃悠悠走过来，这恶霸前些日子刚当上联保主任，腰里别着王八盒子，走道都带风。

"李长庚！你家今年公粮可备齐了？"赵大虎用枪托敲敲石碾子，溅起的火星子吓得翠兰往后蹦了老远。

李长庚忙站起来，裤脚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主任您放心，新打的谷子都在仓里码着，晒得透透的。"

"透透的？"赵大虎突然伸手掐住李长庚下巴，强迫他张开嘴，"让爷瞧瞧，别是拿陈年霉谷子糊弄事！"他盯着李长庚嘴里缺了角的门牙，突然怪笑起来，"哟呵，李大哥这牙口可不行啊，莫不是偷吃了供果？"

围观的村民哄地笑开了。李长庚涨红着脸往后躲，翠兰攥着拳头要往前冲，被他死死拽住。这缺了的门牙是去年救落水娃子时磕在石头上的，倒叫赵大虎拿来作践。

夜里，翠兰对着油灯给李长庚补裤子，忽然听见咯嘣一声。李长庚捂着嘴直吸溜气，指缝里渗出血丝——又掉了一颗后槽牙。

"明儿个赶集，非得找王半仙瞧瞧不可。"翠兰把带血的牙齿用草纸包了，塞到炕席底下，"自打王老蔫他爹死后，村里已经笑掉三颗牙了，这事邪乎！"

李长庚含着盐水漱口，含混不清地说："指不定是上了年纪，牙口松……"话没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战。他总梦见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攥着把金钥匙，冲他咧嘴笑，可那嘴里黑洞洞的，没一颗牙。

集市上人挤人，王半仙的卦摊前却冷清得很。这瞎子自从前年算错雨季，被村民砸了招牌，如今只敢给人摸骨看相。李长庚把草纸包往桌上一拍，王半仙摸索着打开，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攥紧。

"客官这牙……"王半仙喉头滚动两下，"可是笑掉的？"

李长庚愣住了："您咋知道？"

"牙根发黑，齿缝带血线，这是被笑煞缠上了！"王半仙突然压低声音，"东庄老刘头，西村马寡妇，还有王老蔫他爹，死前都掉过这样的牙！"

翠兰在旁边听得腿肚子转筋，李长庚却嗤笑出声："您老又拿《聊斋》里的故事唬人吧？"他摸出两枚铜板拍在桌上，拉着媳妇就走。王半仙在身后急得直跺脚："宁可信其有！今夜子时，城隍庙……"

当天后晌，赵大虎带着人挨家挨户收"治安费"。转到村北破庙时，瞧见个蓬头垢面的老道正在化缘。这老道穿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道袍，腰里别着个紫竹葫芦，倒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

"臭要饭的滚远点！"狗腿子抬脚要踹，却被赵大虎拦住了。他盯着老道腰间的葫芦，眼里闪过贪婪的光——那葫芦上刻着祥云纹，在日头底下泛着暗光，像是个老物件。

"道长云游至此，可是要修缮道观？"赵大虎掏出烟袋，脸上堆起假笑，"不瞒您说，这破庙年久失修，我正打算发动乡亲们……"

老道突然抬头，浑浊的眼里爆出精光："贫道观施主面相，天庭发黑，地阁带煞，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大虎手一抖，烟袋锅子差点掉地上。昨儿个半夜，他确实梦见个无牙老妪，抱着个金元宝在井边转悠，每转一圈，井里就传出咯咯的笑声。

"道长说笑……"

当夜，赵大虎带着两个狗腿子摸到老道说的那户人家。这家人男主人在外当兵，只剩孤儿寡母守着两间茅草屋。赵大虎扒着窗缝往里瞅，借着月光，真瞧见灶王爷的画像在往下淌水迹，滴滴答答落进供桌上的香炉里。

"主任，这……"

"闭嘴！"赵大虎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突然掏出王八盒子对着画像连开三枪。硝烟散去，画像完好无损，倒是供桌上的香炉"咔嚓"裂了道缝，从里面滚出颗金灿灿的牙齿。

"造孽啊！"路过的刘婆子直嘬牙花子，"那老道昨儿个给赵大虎算命，今儿个就被装进棺材，这世道……"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道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手心突然沁出冷汗。当晚他正要吹灯睡觉，窗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披衣出门一看，月光下躺着个油纸包，打开竟是半块带血的门牙。

翠兰吓得直念佛，李长庚却盯着牙根处的黑斑，突然想起王半仙的话。他摸黑跑到城隍庙，后殿供桌下果然藏着个铁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九颗金牙，每颗牙根都缠着黑线。

"后生可来了。"供桌上突然响起个沙哑的声音，王半仙从神像后转出来，瞎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赵大虎在义庄地窖藏了百斤鸦片，用金牙做记号。那老道是金陵来的探子，昨夜……"

话没说完，城隍庙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李长庚把铁匣子往怀里一揣，拉着王半仙就往后窗钻。月光下，赵大虎举着火把狞笑："烧了这破庙，看他们往哪躲！"

火舌窜起来的刹那，李长庚突然觉得怀里发烫。铁匣子里的金牙不知何时缠成了串，在他手腕上勒出血痕。恍惚间，他看见九个无牙老妪从火中走出，手里捧着金元宝，咯咯笑着围住赵大虎。

"牙……我的牙！"赵大虎突然捂着嘴打滚，一颗颗金牙从他嘴里喷出来，叮叮当当落满一地。狗腿子们吓得四散奔逃，李长庚趁机背起王半仙往村外跑。

天亮时，他们在芦苇荡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道。老道指着紫竹葫芦，用最后的气力说："金牙现世，必有大冤……去县衙……找……"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可是柳河庄来的？"老先生从葫芦里倒出张黄符，"这是张天师留下的追魂符，你且附耳过来……"

当夜，县衙后院突然传出赵大虎杀猪般的嚎叫。等衙役们冲进去时，只见他满嘴是血，正疯狂地用砖头砸自己的下巴。仵作验尸时发现，他喉管里嵌着九颗金牙，每颗牙根都刻着个小字——正是这些年失踪的村民名字。

案子结了，赵大虎因私藏鸦片、谋害九条人命被判了斩立决。行刑那天，柳河庄的人都去看了，李长庚却蹲在老槐树下磨镰刀。刀刃映着日头，突然照见个白胡子老头，冲他咧嘴一笑，嘴里金灿灿的牙齿齐刷刷晃人眼。

"当家的！"翠兰挎着柳条筐跑来，"县里来人了，说要在咱村立个义冢，埋那些没找着尸首的苦命人……"

李长庚没抬头，镰刀在磨石上划出长长的银痕。他总觉得，那铁匣子里的金牙还在发烫，就像老道临终前说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世道啊，有些人把牙笑掉了，有些人把心肝都笑黑了，可终究，那口带血的牙，得用命来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