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是未婚夫婿的大喜之日(完结)
发布时间:2025-05-17 19:26 浏览量:2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少年匆匆赶来,风尘仆仆。
林妃看向顾九渊,温柔说:「我很自私。我不敢告诉你,其实是我拖累了你。你一直以为你生来不祥,连累了我。其实,都是我的错。」
顾九渊什么也没说,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的神情。
林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笑:「我的儿,本该有浩瀚的前程,却陪着我在这冷宫中一十七年。怪我误识良人,怪我宫斗无力,我有策马奔腾的好青春,我儿却没有。」
她渐渐由笑变哭,却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个母亲恳求的姿态。
「若慈,宋姑娘,我常年病着,可我却知道你是个极善良的姑娘。我儿无依无靠,你对他好,我九泉之下也要报答你。」
一滴泪从她衰老的眼角滑下来。
她的视线渐渐涣散,却固执地不肯闭眼。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反复告诉她:「我会的,我一定会。」
初夏,小荷露尖角。
栖霞宫曾经迎来一位女将军。
她拥有过辽阔的边疆,拥有过锋利的刀枪。
她是马背上自由驰骋的女儿,却久困于后宫争斗。
她失去了所有所有,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倔强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十七,肩膀如同新生的青竹。
可他为母亲合上双眼的时候,沉郁得像淬炼过千百遍的长刀。
他一滴泪也不曾掉下。
我替他哭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将我抱在了怀里,低声说:「不要哭。」
那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却像是早已发生过千百遍。
而我始终也没看清,他压抑的呼吸下,藏着多大的痛苦。
11
林妃死后,顾九渊越发钻研刻苦。
连祖父都让我劝劝他。
望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我只能说:「你要保重身体。」
他只是笑笑,反而劝我天渐冷,记得加衣。
就这样,从夏走到秋,他以搏命的姿态在学、在练。
唯有见我的时候,假寐片刻。
顾九渊是累得狠了。
装睡,却真的睡了过去。
我坐在他身边为他打着扇子,心下一片酸涩。
他在梦中,睡颜都不安稳。
双手攥得死死的,像是在和谁较劲。
我轻轻去拉他的手,他一瞬间惊醒,眉目狠戾,反手将我摔在地上。
他拳风如电,待到看清是我,硬生生移位,砸碎砖石。
他满手都是血,却毫不在意,只是慌忙来看我。
「宋姑娘,抱歉。」
我给他上药,叹气:「你忧心太过了,我怕你把自己逼疯。」
他垂睫:「有你在一日,我便不会疯,也不敢疯。」
我怔住。
他轻声说:「你遇到我时,我的意气全然消磨殆尽。你曾问我,倘若我母亲去后,我该如何自处。那时我想,大不了也同她一起去。」
我立刻说:「不可以!」
他看着我笑了,说:「你救了我。」
深宫中长久困居的少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磨光了所有的锐气。
看不见尽头的苦楚与欺凌之下,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是病榻上的母亲。
母亲病重得快死了,他跪在大雪之中求医。
他听见佛堂里传来的经文声音,也闻见一缕檀香。
他绝望地想:【菩萨,倘若你看得见,我愿以命易命。】
他没有等来菩萨。
却等来了一个姑娘。
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由衷的信任与爱护。
为他铺路,为他谋划。
他不知情何所起,却因这份真心,重新燃起希望。
初雪日,天大寒。
冷宫中的五皇子,重获新生。
长日尽处,四方漫霞。
顾九渊站在天光霞色之中,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一个我。
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有铿锵一句:
「宋姑娘,为了你,我也该去闯遍刀山火海。」
12
金桂飘香。
太后的寿辰快到了。
各种奇珍异宝送上来,太后唯独对我的礼物爱不释手。
那是镇国寺藏书阁的一册古籍。
里面写佛偈,也写天象。
最重要的一句话并非经文,而是一句断言。
【白虹贯日,英豪出世。】
若只有这个,倒也没什么。
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诞辰之时,我替太后求到了一支上上签。
这支签和古籍一起,成了太后六十大寿的贺礼。
签文是这样写的:
【东方云上正婵娟,顷刻云遮月半边。莫道圆时还又缺,须教缺处复重圆。】
太后沉思良久,说:「月缺得圆,倒像是要把什么人救上来似的。」
兰汀姑姑想了想,说:「宫中诸位皇子皆有母妃照拂,都不是月缺之象。若论月缺得圆,倒像是栖霞宫那位。」
太后点了点头:「那孩子的母亲……是林大将军的二姑娘吧?从前也是做过将军的。」
兰汀姑姑答:「细细想来,那一位恭敬谦卑,蛰居冷宫,从没有吐露半分怨言。那日他替母妃求医,竟问我能否以命换命,倒是十分孝顺良善。」
太后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我老了,越发希望儿孙和睦。那孩子着实可怜,母亲也去了,无依无靠的。」
兰汀姑姑顺势说:「五皇子如今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近日陛下身体不佳,可太子之位悬而未决。
前朝后宫之中,波诡云谲。
嫔妃皇子便有了连番试探,借着太后寿辰的名义,来求太后的一臂之力。
可太后从来不做锦上添花的事情。
她只喜欢雪中送炭。
一家独大。
13
佛堂里,除了我,还多了一个顾九渊。
我仍旧诵读《妙法莲华经》。
太后却拿着官员名录,逐个讲给顾九渊听。
顾九渊恭敬谦卑,听训之余,为太后侍奉汤药,做一个真正的孝子贤孙。
寿辰那天,太后领着顾九渊坐上了尊位。
满座哗然。
可陛下也默许了。
我看着顾九渊待人接物极为妥帖。
又看着他舞剑贺寿行云流水。
少年长得极好,舞剑姿态如踏歌而行,一举一动又带着天成的英气。
我早就知道的,他是一把藏鞘已久的长剑。
一朝得见天日,必然龙啸震天。
太后看他的眼神甚是满意。
陛下甚至当庭要他对策。
文韬武略,倚马千言。
顾九渊对答如流,引得陛下连连点头。
无论是名门贵女,还是世家子弟,目光都为他聚焦。
我甚至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这就是五皇子?怎么从前没见过?」
「容貌也太出色了些,可以想见林妃娘娘生前姿容。」
「嘘,别让九公主听见了,他们的母亲是死对头。」
九公主穿一身鹅黄,坐在右侧,面色不愉。
眉眼之间的骄娇之气,与前世没有任何分别。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见她。
我入宫为太后诵念佛经后,她几次约我赏花喝茶。
都被我婉拒了。
她前世给我造成的痛苦太深,我怕我一见到她,就会被仇恨吞没。
纵然做了充足准备,今天见到她,我依然感觉呼吸不畅。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我,我悄悄出去透气。
转到花园处,遇上了裴殊。
仍旧是一身月白,从容俊秀。
一见他,我就想躲。
可他却喊住了我:
「若慈,我有话对你说。」
14
碧水边,花开甚艳。
少年的脸色却有些苍白。
「你我自小便是青梅竹马,我便将你对我的好视为理所应当,从未想过原本你也可以有其他选择。这是我的最大错处,对吗?」
前世今生,我终于听到了裴殊的真心话。
重生之前,因为他,我历经羞辱与折磨。
九公主一道旨意贬我入破庙。
我便要在数九寒冬里,汲冰水,擦拭佛像。
那时我满手都是冻疮,溃烂流脓,再不是从前素手弹琴冠绝都城的侯府千金。
九公主仍旧不肯放过我,在我生日那天,来到破庙。
垂下一道帷幕,要我给贵人弹佛音。
那琴是特制的。
每一道弦,都割着我的手指。
琴音到了最后,我已鲜血淋漓。
风吹起帷幕一角,我看得分明。
听我弹琴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裴殊。
裴郎。
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学琴在一处,识字也在一处。
你不会听不出那是我的琴声,也不会听不见我忍痛的呜咽,更不会不记得那天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然而在九公主问你琴音如何时,你只是评价:「不及公主半分。」
你把我变成了世上最可笑的姑娘。
而如今我终于知道了你心中所想,原来,我对你的好,成了你可以随意厌弃我的理由。
我想笑,却不知怎么,眼眶湿润。
而裴殊并没有发觉。
他说:「若慈,你我青梅竹马,应是良配。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会改的,若慈,我——」
我只说:「你我只是少时玩伴,不必为我改什么。裴郎君,请回吧。」
他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要来拉我的手:「你说什么?」
拉扯之际,我腕上玉镯跌碎。
他愣住。
我蹲下捡起来,轻声说:「这是十四岁那年,你送我的生辰礼。」
裴殊讷讷:「若慈,我不是故意的。」
我将碎玉拢在手心,笑了笑:「玉镯既碎,缘分已尽。裴郎君,请不要再纠缠我了。」
他又惊又怒,伸手拉我:「一个碎了,我可以再送你十个、百个。宋若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15
他问得真心,我也真心讲给他听。
我隐去前世今生,只说从前我做过大梦一场。
梦里我祖父被人诬陷,祖母大病不起。
都城无人敢为我家治病,我只好去求未婚夫婿。
而他告诉我:「若慈,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能与你家再有瓜葛。」
等到公主对他一见倾心,他便迫不及待与我取消婚约。
后来破庙弹琴,我鲜血淋漓。
又后来御状告不成,我游街而归。
再后来我惨死破庙,裴府上下却张灯结彩。
裴家二郎要娶公主。
我的性命,就是他给她的聘礼。
裴殊愣住,终于辩驳:「那只是你的梦!」
我笑了:「可九公主对你,的确一见倾心了,不是吗?」
街头巷尾传的谣言,说白石河边,九公主跌下游船。
是裴家好儿郎凫水救了她。
此后宫中常有车马出入裴府。
九公主名义上是寻裴家姑娘赏花,其实赏的另有其人。
「裴家郎君,你想要娥皇女英在侧,可我不愿入你的棋局。」
裴殊脸色煞白,拉着我试图解释:「不是这样的,若慈——」
方才镯子跌碎时,划伤了我的手腕。
裴殊拽到了我的痛处,让我痛得快掉泪。
「你放开。」
身后转出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把将他搡在地上。
顾九渊将我护在身后,居高临下,语气冷漠:「宋姑娘让你滚开,你听不见吗?」
16
裴殊失魂落魄地走远了。
我仓皇拭泪,自嘲:「我是不是挺可笑的?」
却听见他说:「宋姑娘待人从来一片真心,很好,很勇敢,是他不配。」
手腕被他拉过去。
那伤处,裴殊没看见,却被他看得清楚。
顾九渊拿帕子细心擦拭,又温柔地包裹好。
然后他掰开我的手心,把碎玉都扔到了地上。
「玉碎了,不要了。」
一只羊脂玉的镯子,落入我的掌心。
「换新的,新的好。」
在忠勇侯府生活的这几个月里,顾九渊得到一块好的玉料。
他闲暇时光很少,于是总在夜里对灯雕琢。
他是新手,不善雕刻,一双手伤痕累累。
祖父见了,说可以拿去玉料铺子找大师傅雕刻。
顾九渊却说他要送人,亲自雕琢才显诚心。
我以为他要送给林妃娘娘。
没想到,他送给了我。
镯子很轻,却似重逾千斤。
压得我心口沉甸甸,快要落泪。
「本来想在你生辰的时候送给你的,可是,我不想看你难过。」
我嘴硬:「我才没有难过。」
顾九渊慢条斯理地笑了:「是,你没有难过,是我难过。」
素来冷淡强硬的少年郎,第一次忧愁烦恼。
「你一难过,我更难过。宋姑娘,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怔怔看他:「你说什么?」
他凝视着我,眸色温柔。
「宋姑娘,我说,我心悦于你。」
17
太后寿宴后不久,钦天监正因办事不力被罚入狱。
新任钦天监正上任第一天,就郑重声明,十七年前一则天象解读有误。
白虹贯日,主英豪出世。
如今该拨乱反正,昭告天下。
钦天监的断言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有数。
太后寿宴上的席次安排,也传入了各家耳中。
栖霞宫装饰一新,流水般的珍宝送入宫中。
而栖霞宫的主人并不在意那些东西,他仍旧爱往忠勇侯府跑。
这一年,我十五。
距离前世家变,还剩一个月。
我变得有些神经质,夜里总是做噩梦。
半夜惊醒,我会跑去祖父祖母的房外,确认他们正睡得安稳。
有一日我梦中醒来,窗外漆黑一片。
留置的夜灯,不知何时被风吹灭。
仿佛身处破庙之中。
我连鞋子也来不及穿,翻身下床,跌跌撞撞穿过长廊。
风声呼啸,夜雨寒凉。
那长廊竟似没有尽头,我怎么也找不见祖父与祖母的院落。
我冻得发抖,声音却被堵住,连呜咽也发不出来。
身后伸出一双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仓皇仰头,看见顾九渊心痛的神情。
「若慈,你怎么了?!」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语无伦次:「我祖父祖母没了,我……顾九渊,你去救他们,你……」
院落灯火亮起。
祖父的侍从来问:「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更远处,有祖母的声音:「若慈,怎么了?」
我如梦初醒。
他们都还好好的。
原来,又是我的梦吗?
我浑身发软,说不ṱûₙ出话。
顾九渊替我应答:「无事,只是梦魇。」
18
书房里,烛火幽微。
我仍旧克制不住地战栗,顾九渊索性脱下狐裘裹住我。
「你的侍女说你近日睡眠不稳,我就想着来看看你。果然……」
他长眉紧皱,垂眸看我:「若慈,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想了想,仍旧没有告诉他前世今生的事。
说了他也不会信的。
我只求他替我注意朝堂暗涌,倘若有不利于我祖父的消息,务必要多加小心。
「我祖父年轻时征战沙场,为粮草、为部下,得罪了许多人。他如今年事已高,儿子们又都埋骨边关,我只想让他有个安稳的晚年。」
顾九渊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不敢与他对视。
而他终于应声:「好。」
这夜他守在我床前。
我很快就睡着了。
难得没有再做噩梦。
梦里阳光灿烂,祖母牵着年幼的我,带我去踏青。
祖父一把将我抱上马,放声大笑。
「我的孙女,要在马背上学会走路!」
他的手掌浑厚有力,握过染血长刀,也为我托起过一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忍不住握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这样他就不会离开。
不要离开我。
长夜里,孤灯一盏。
映出床边独坐的人影。
他垂眸看着被紧紧握住的手,眸中是一片浓重墨色。
19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我恍然发觉,侍女说的话、厨房做的小菜,似乎与前世同一时刻没有任何区别。
我日日卜卦求签,卦卦都是绝境,签签都是下下签。
我忧虑得寝食难安。
我向太后告假,以生病请托。
其实也并非虚言。
这段日子,我已经瘦得脱了相。
祖父祖母为我请来各路名医。
他们都说,贵千金的病,是心病。
心病无药可医。
祖母急得快落泪,问我:「若慈,你在烦心什么?」
我只知道握着她的手。
温热的,脉象平稳的。
然后我才能喘息微笑:「我不烦心,有你们在,我不烦心。」
可夜里我睡不着,仍旧去寻他们。
却见祖母跪在佛堂里,向菩萨哀求:
「倘若我与夫君注定要去了的,能否保佑我们若慈一生康健无忧?」
在她身后,一贯不信神佛的祖父,竟也跪了下来,再三叩首。
「我知道我这一生,杀业太多。若要应,都应在我一人身上,莫要牵连我的孙女。」
我如遭雷击。
初雪夜,天大寒。
阳春三月里,做了那一场彻骨寒凉之梦的人,难道不止我一人?
20
顾九渊已经许久没来找我。
听说陛下有意给他赐婚,赐的是某位异姓郡主、功臣之后,在西北之地有着极高的权势。
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
一旦婚事缔成,顾九渊就会是太子。
而这些都与我没关系了。
我和顾九渊的关系,从来就只是报答。
他今生如愿以偿,我就已经实现前世的诺言。
这一年,我十六岁。
再过三日,就是前世家变之日。
担忧焦虑到了此刻,我心静如水。
我提笔写字,写一封书信,我死后自会有人送给顾九渊。
【殿下亲启。
我幼时不驯,佛前言笑,不信轮回。
后来报应不爽,我受尽折辱,于淤泥中苦苦挣扎,难觅生机。
有人与我情深似海,当日却十里红妆娶新娘。
有人与我素昧平生,当日却策马千里来寻我。
殿下,你说你不知我为何要帮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破庙之中,那人为何要来帮我。
我的疑问注定得不到答案,我却不想让你和我一样。
殿下,菩提小筑的宋若慈,并非如何纯良至善。
她帮你,只是因为你帮过她。
殿下,山河锦绣,前途风光无限。
愿你安好,万世太平。】
最后一笔写完,火漆Ţŭ⁵也封上。
我交给兰汀姑姑,她却问我:「你可想好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行一个大礼:「宫中夜长,若慈得遇姑姑照拂,是我之幸。」
她摸了摸我的脸颊,低声说:「你与你母亲,实在很像。」
21
最后一日。
宫中来人,祖父被召入宫中。
临走前他深深看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四个时辰过去了,他仍旧未回。
和前世一模一样。
我求签算卦,仍旧是死卦,仍旧是下下签。
天要亡我。
天色变得阴沉,黑云翻滚,满城压抑。
我站在佛堂里,不跪不拜,只是想笑。
今生我重来一次,机关算尽。
军中的小人早已被擒拿诛杀。
所谓通敌叛国的证据也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可是仍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前世今生的同一天,甚至是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内侍。
宣读了同一份旨意,要祖父快快入宫,不得耽误。
我不再挣扎,穿戴整齐,去寻祖父祖母。
指缝里藏着毒药、袖口里有把匕首。
倘若我做好了能做的一切,仍旧逃不脱命运的安排,那我便要死在折辱之前,用我的性命,做一次螳臂当车的回击。
祖母却拉着我的手,要我换上粗布麻衣。
她将我塞进驴车里,认真告诉我:「西南有祖宅,祖宅以北的第九棵树,树下埋着一匣子黄金。你去寻一个姓管的人,他是你奶娘的儿子,他会护着你,给你安稳的一生。」
我拼命摇头:「不,我不去。」
祖母使劲推我:「若慈,你别犯傻,你一定要去。」
挣扎间,匕首从我ŧũ₀的衣袖中掉落。
祖母愣住,弯腰捡起那把匕首,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泪如雨下。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字字有声。
「祖母,忠勇侯府满门傲骨,孙女不愿做逃兵。倘若天命不可变,我也要与它血战到底!」
22
酉时一刻,乌云密布。
祖父仍然未归。
宫内来了内侍,宣读陛下旨意。
要我和祖母入宫,否则忠勇侯府外的禁军,即刻焚门。
内侍皮笑肉不笑:「两位,请吧。」
我上前一步,没有理他,一把拽出了一个小黄门——
掀了帽子、拔掉发簪。
她一刹神态惊慌,分明是九公主!
满座哗然。
九公主下意识要反击,却被我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再狠狠踏上一脚,令她动弹不得。
内侍骚动,齐齐要拦。
我家护卫一排挡在我身前,犹如铁桶,刀枪不入。
领头的内侍紧张地看向九公主,又冷声问我:「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宫中贵人,岂是你能欺辱的?」
我更重一脚踩上她胸口,慢声:「今日我便欺辱了。」
九公主在我脚下尖声怒骂:「宋若慈,我会将你千刀万剐!」
我垂下头,与前世今生同一双刻毒眼眸对视,终于露出了微笑。
「九公主,我等着你的千刀万剐。」
角落一个内侍见势不好,脚底抹油,想要出去与禁军通气。
祖母使了个眼色,护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当场擒拿!
大内侍怒声:「你们是要造反吗!」
祖母缓缓起身,冷声:「不正之主,造反又如何?」
我也说:「张公公,去岁冬末,俞妃身边,我们见过一面的,你不记得了吗?」
大内侍眸光闪烁,仍在虚张声势:「什么俞妃?我奉的是陛下旨意,尔等抗旨不遵,等着天家降罪吧!」
说着,就想来拉九公主。
想跑?
做梦!
匕首从袖口滑下,落入我掌心。
我一把将九公主拉起来,匕首横在她颈侧。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打算不要了,那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笑话。」
她喘息,说:「宋若慈,裴郎以为你是神仙淑女,而你却是个疯女人!真该让他来看看你的真面目!」
裴郎,又是裴郎。
前世因他折辱我还不够,这辈子还要以同样的名义羞辱我?
我漠然地将匕首往里压一寸,顷刻有血渗出来。
九公主顿时不敢再说话,双股战战,恐惧发抖。
门口却忽然传出一阵盖过一阵的喧哗吵闹。
不过数息,有轰然的火光跃起,照亮了半边天空。
祖母猛然站起。
九公主嗬嗬大笑:「宋若慈,你完了。我哥哥与母亲见我久不归,必定来寻我了。宋若慈,我会将你的肉一寸寸割下来,把你的头颅悬在城门上让万人唾骂,我会——」
啪!
祖母一个耳光扇了下去。
这一巴掌用尽了力道,九公主的脸庞顷刻红肿起来,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你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即将继承大统,我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
啪!
又是一个耳光。
祖母活动了一下手腕,和善道:「我打的就是你这个污言秽语不知所谓的东西。」
她招招手,侍女训练有素地把抹布塞进了九公主口中。
她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状若疯癫,被孔武有力的侍女紧紧按住,动弹不得。
门外的打斗声越来越响。
是禁军和府里的亲兵在缠斗。
远远地,仍能听见有人濒死的呼救声。
府里的亲兵,都是跟着我祖父、伯父、爹爹一路从疆场搏杀过来的。
他们没有为Ṭûₜ镇守家国而死,难道要死在宫变内斗之中吗?
他们的命,和我的命,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呢?
我和祖母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心中所想。
我们异口同声:「开府门!」
23
亲兵与护卫都极力劝阻我们。
「满府上下,都愿以性命护主。老夫人,实在不必以身涉险啊!」
「是啊老夫人,我们还可一战,愿为君死!」
一支支火把,映出一张张熟悉坚毅的脸庞。
门外打杀声震天,随时都可能有同袍死去。
禁军上万人,亲兵却只有数百人。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兵家大忌。
祖母最后环视周围一圈,字字铿锵:
「正是因为你们愿意以性命护我,我才更不能让你们为我赴死。
「忠勇侯府,从来身先士卒!」
府门霍然洞开。
门口的打杀声一滞。
老夫人带着她的小孙女,穿战袍、执长剑,立于门庭。
「听说有人要寻我,我便来了。」
血与火,将她的白发映出橙色,而她朗朗而立,笑容镇定。
「老身年逾古稀,不值得诸位为我大动干戈。禁军统领何在?带路吧!」
四下寂静。
有高头大马策来,在近处停下。
那人面容似曾相识,开口便是:「小九呢?」
是了,他是俞妃的弟弟、九公主的舅舅。
门内传来九公主的尖厉叫声:「舅舅!」
亲兵将她五花大绑,扔出门外。
她动弹不得,只能大叫:「舅舅,他们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前世,我去敲登闻鼓为祖父母申冤。
没等到陛下的内侍,等来的却是九公主。
她看向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
「你就是宋若慈?」她的语气十分嘲讽,「名满都城的佛前火、裴郎心仪的未婚妻,也不过如此。」
而我仍在卑微请求:「求公主替我陈情,我的祖父绝无谋逆之心,请陛下明鉴。」
九公主笑得轻慢:「以你的身份,还想见陛下?你配吗?」
她让人把我拖下去,要我滚回我的破庙。
一路上,我要戴着镣铐,以罪人的身份,游街回去。
尽管我并不知道,我何罪之有。
与那时我受的折辱比起来,九公主,你受的算什么?
然而俞将军并不这么想。
他看了九公主一眼,再看向我们时,面目阴沉。
「来人!把她们抓起来!」
四周亲兵与护卫拼死反抗,终是抵挡不能。
九公主得意大笑:「宋若慈,我早就告诉你,改天换日之时,便是你的死期!」
她挣脱了搀扶她的人,握着簪子,走到我面前。
冰凉尖锐的簪柄在我脸上游弋。
她的眼神,犹如毒蛇。
「宋若慈,你究竟是怎么引得裴郎对你神魂颠倒的?他竟拒绝了我,不愿再见我一面。你说,你这张脸若是稀碎丑陋,裴郎还会钟情于你吗?」
我笑了笑:「你不会赢的。」
她一愣:「你说什么?」
大火焚烧了半座城池,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今宵赴死,比从前要暖和很多。
此处甚好。
我重复一遍:「你不会赢的。」
齿间嵌着一枚毒药,是我今晚最后的依仗。
我说过,哪怕我死,也要死在命运安排之前。
「好好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装模作样,那我就让你看看谁会赢!我要划烂你的脸,把你曝尸荒野,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什么佛前火,也不过是凡胎俗骨!」
九公主突然被我激怒,掐住我的下巴,高高划下簪子——
咻!
有箭破空而来。
打碎了那枚簪子。
24
我猝然睁眼望去。
道路尽头,马蹄声起,无数兵马涌来。
最前方,顾九渊单骑迎阵。
火焰红光照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冰冷的杀意。
我看见他搭弓,我看见他拉弦。
我看见那贯穿九公主头颅的飞矢,箭尾白羽犹自颤动。
一簇血飞溅到我的脸颊,九公主的尸身沉重地倒在了我的脚下。
打杀声又起。
将军如入无人之境,玄靴踏血而来。
顾九渊伸手,抱起了我。
「我来迟了。」他哑声说。
一瞬间,我分不清前世今生。
前世也曾有人将我怜惜地抱在怀里,道一声来迟。
而今生,这个人将我死死扣在怀里,声音翻涌着后怕: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御花园里,他曾做个听壁脚的小人。
他听到心爱的姑娘句句泣血,说她大梦一场,众叛亲离,醒后方觉空。
侯府深夜的长廊里,他将绝望的姑娘抱在怀里,听她颤抖发问,问祖父母安危。
他一度疑惑不解,这姑娘出身尊贵、一生顺遂,何来那么多的悲苦?
直至数天前的夜晚,他因那姑娘的梦话,终于决定主动出击。
他获得铁证,发觉四皇子的谋逆之心。
他按兵不动,实则退居幕后,要演一场戏,坐实其罪名。
那日回宫已是月上中天。
却收到了兰汀姑姑转交的一封信。
「本该过几天再给你的,但我想做个违约之人。」
那信字句温柔诚恳,仿佛可见那姑娘的温和笑语,却让他越发困惑。
她说他先帮了她。
可在他脑海里,那日佛堂大雪,是他们初见。
他怀着疑虑夜不能寐,恍惚浅浅睡去。
梦中他仍是栖霞宫孤苦无依的五皇子,却行动不能,只作看客。
他透过自己的眼睛,看着都城里兴亡起伏的桩桩件件,竟与那姑娘所说的「大梦一场」,处处重合。
他看见她连日高烧,仍要为祖母寻医问药。
看见她被未婚夫婿避之不及,看见她颓然雨中,憔悴不堪。
又看见她破庙之中擦拭佛像,从高处跌落——
他想伸手去扶,却动弹不得。
他看见她帷幕后弹琴,双手鲜血淋漓。
他心痛不已,几欲长啸,他四处着力,想要撞开这无形的壁垒,去抱一抱自己心爱的姑娘。
可他只是个看客。
身在梦中,毫无章法。
直到最后一日,他看见裴府张灯结彩,要迎娶九公主。
夫妻二人拜过天地,便谋划着要取那姑娘的性命。
三媒六聘不算礼,他们的新婚夜,要以无辜之人的鲜血作贺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狂乱,他一遍遍拷问上天为何如此待他的姑娘。
那姑娘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她该遇到极好极好的人,过极好极好的一生。
为何这般待她!
他是白虹贯日的英豪,他快要撕心裂肺。
他终于主宰了梦境。
他取一匹快马,连敲数道城门,急急要向城郊破庙赶去。
初雪夜,天大寒。
他要救他的姑娘。
他只恨自己没能生出双翼。
「可是后来……」少年将军忍痛低眉,Ṫṻ₆竟是说不下去了。
我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后来的事,我都知道。Ţũ³
城郊的破庙里,我七窍流血,伏在蒲团上,对早已蒙尘的观音像流泪。
观音不语,悲悯看我。
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挟着满身的寒气,向我走来。
我双目已然不能视物,徒劳望着他的方向,哑声哀求:
「不管你是谁,求你替我收尸。来生,我必然报答你。」
他颤抖着将我抱在怀里,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天大寒。
顾九渊赶来救我的第一面,就已经与我情深义重。
而后春秋历遍, 佛堂大雪,我见顾九渊的第一面, 他便是我的恩人。
前世今生,有菩萨低眉,忍看红尘。
而我与顾九渊的因缘, 如鱼衔尾,阴阳相生。
一念生菩提。
25
后来史书工笔,寥寥几笔,给这场祸事定了性。
四皇子九津不忠不孝,伙同母家谋逆, 率禁军围城, 意图逼宫。
幸而五皇子九渊自西北请回忠勇侯旧部, 神兵天降, 拱卫皇都。
此一战, 顾九渊得封太子。
俞妃与四皇子皆被处死,俞氏满门处斩。
后来又查出, 裴家与死在战乱中的九公主过从甚密,亦有谋逆之心。
念其有意无行,陛下开恩, 满门流放。
裴殊流放的路,要经过忠勇侯府。
那天, 我与祖父母正在饮茶赏花。
门外传来凄厉的一声叫喊。
他说:「若慈, 无论你信不信,我当真心悦于你。」
侍女说, 裴家二郎当即就被杖罚数十下,无声无息地被拖走了。
我没有吭声, 只是转着腕上的菩提珠。
那是顾九渊送我的十六岁生辰礼。
他公务繁忙,仍要亲手雕琢。
菩提过处, 明台清净。
他说:「若慈, 此生有我在, 你坐佛堂, 再不必有忧愁。」
今年我十六岁, 未曾死在大雪天。
祖父母也都在我身边。
内侍带来太后娘娘的旨意。
说忠勇侯府的宋姑娘, 于事变之中慷慨大义,情愿赴死, 也要守住天家正统。至忠至孝, 堪为太子良配,是以, 赐婚太子。
这是太后送我的十六岁生辰礼。
内侍身后,有人拨柳问花,行至我身前, 珍而重之地, 握住了我的手。
一双漆黑的眼眸,凝住一重又一重勘不破的轮回。
世间因果千百种,良缘一线相牵。
我们于风雪中绝望, 却也在风雪中得到拯救。
风雪散尽,日暖花长。
观音低眉,不问红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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