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牧师”余心清回忆“北平谍案”4:急骤的敲门声

发布时间:2025-05-18 18:46  浏览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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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平住的地方,是孙(连仲)替我预备的。

这个房子座落在北平铁狮子胡同,隔壁就是“绥署”——当年北洋政府时代的海军部,段祺瑞的执政府,门前曾屠杀过一大批学生造成了著名的“三一八”惨案。

据说这个胡同在明朝时是阁老的官邸区,陈圆圆也在这里住过。

到清初的时候,是蒙古王公府。

民初不知道经过了一个怎样的手续,就转移到张昌宗这长腿将军的名下,当他从山东督军卸任以后,就住在这里,把所有房间都编成号码象大旅馆一样,分配给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姨太太们居住,直到他在山东被杀死的日子。

后来宋哲元使华北特殊化的阶段中,他向张宗昌的遗族手中,买了这座房子,作为他们的俱乐部,即“进德社”,里面现在还挂着当代冠盖人物所送的丈二长的歌功颂德匾对。

日本人占领北平的时代,因为隔壁那座海军部做了冈村宁次的“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而我所住的这座房子,也就成了冈村宁次的官邸。

有人说这是一座凶宅,谁住这里谁倒霉。

我住在这房子的西跨院内,中间几座官殿似的正厅,就用作为“设计委员会”的办公室。

一年的时间,在这座房子里,开过不少秘密会议,也举行过多次的专家座谈会和各门各式的座谈会,为了教育孙,要他进步,要他转变,请了不少知名的大学教授来,和他一道讨论国际问题,朋友们很热情地帮助这一工作,知道这不是甚么“捧”和“巴结”的事。

一些革命的朋友,在这里住过,联系过。

中共方面的徐冰常常突然闪到这里和什么人接头。

后来我同许多地下工作者,也在这里接线。

我在这里的日子,军事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显着严重、恶化,工作的进展又是那般地迟缓,效果更是微乎其微,尤其是作军事工作,比赶牛车还费力。

这些显赫一时的“将领”们,他们知识是贫乏的,思想是反动的,能力更说不上,简直是一群“草包”。

他们的自私观念和野心却是很大的,都以为自己不可一世;其实不过是兔子充老虎,蚯蚓冒蛟龙。

他们对于现状不满,很少是由于认识,而是为了个人利害!

我们明明看到了他们是燕处火堂,鱼游沸鼎,他们还想乘机会捞一笔横财。

浪费了时间,无限的苦痛藏在我的心里。

但是为了工作,为了整个的革命前途,不能不耐心地和这般家伙熬火候。

中共的大军,正进行着革命的主力战,我所能做的,只不过在挖挖蒋介石王朝的腐朽墙脚,挖多少,算多少,即使让这蒋流氓的部队将领,丧失一点点作战信心,也是好的。

为了挖墙脚,那么,力之所及,就无所不挖了。

在军队里挖,在大小头目中挖,在美国人中挖,这也是我和魏德迈在北平见面的主因。

学生们不断进行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运动,同样是在挖,只要挖去了这小子一点墙基,就是革命胜利了一点。

五月里由于沧州的解放,平汉路的“剁鳝鱼段”的攻势,促成我给中共打了一个电报,电报是由孙的一位外交处副处长陈融生转发的,在我以为这是工作上唯一的收获,却没有料到陈因此而悄然离平,我也因此而落入虎口。

冶秋夫妇走了以后,我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瞅着天花板发呆,我担心冶秋这样地回去,有没有特务们在后面盯梢呢?

会不会今夜就被捕呢?

明天早晨他要来,我是不是陪着他一同去呢?

孙要是把他交给那个姓王的特务,我又怎么办呢?

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也考虑着,既然电台被破获,又搜到大批文件,我的那个电报怎样?

香烟盒上写的东西,该不会留着吧!

不会,决不会的。

我这样的宽慰着自己,"万一被搜到了怎么办?"我反问着自己。

那就乱子大了,事情也不可想象了!

因为我刚把他——孙——领上路,他现在还在摇摆中,如果这时候出事,胆小的他,也许一下就倒下去,一年来的工作,等于白费,整个打算,功败垂成,华北的问题,从此也就大变了。

蒋介石不抓我则已,一抓起来,新帐且不说,旧帐也算不清,坐牢、枪毙,用不着问是连着的,死后的事怎么了?孩子呢?妻子呢?老母呢?

一连串的问题赶集似地堆上心头。

“管不了许多,怕死的就不造反,造反的就不怕死。”

把牙齿一咬,站起来就躺倒在床上。

我沉沉地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一阵急骤沉重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我很奇怪,以为是什么朋友带了和昨天事件有关的紧急消息来,才这样敲门。

“这总不是生朋友吧!”我赶紧地从床上起来,穿着睡觉的那一条短裤和毛线上衣。

开了房门,喊起那招呼我的工友叫他快快去开门,等到工友把门打开,一个陌生的大汉快步地走进来,右手里握住一支左轮, 食指紧扣着扳机,我就感觉到事情的不妙。

后来才知道这大汉就是北平“警察局刑事警官队的大队长”、专门捕捉重大案件的顶顶大名的马快李连福。

紧随着就是“绥署”第二处的处长王耀先,他是来当向导的。

在他的后面又拥进来四个穿西装和中山服的特务。

我请那一位王处长到卧室外面那间客室里坐下,同时我也穿上了一件夹袍,(这件夹袍在牢里我一直穿着它),袜子还没来得及穿上,我就坐下问他:“你们有什么事,这么严重地来看我。"

他脸上浮起一丝冷酷的微笑!

眼睛睨视着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他们拖我一同来,听说有一点小事要和你谈谈,请你穿好衣服,跟我们一块儿去。谈完话便可以回来。”

我原来想问问他究竟是些什么事,但是这多年听说过特务们捕人的方式,万变不离其宗,先软后硬,抗辩也无用,拒绝也无用,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一套的实地表演吧。

我说:“好!我跟你们走!"

我便穿上了袜子和鞋子,那个大汉寸步不离地站在我旁边,那双豺狼的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也许是怕我会从口袋里掏出能致他死命的“那个”来吧!

我们就这么样站起来了。

我用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房间,我回头对我的工友老张说:

“你给孙主任打个电话,中午孩子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好好地招呼她。”

这时候,我想到冶秋,他一定是先我被捕了。

他的家庭负担是那么重,孩子们又是那么幼小。

做事的时候,已经不能维持, 今后的生活怎样过下去?

现在他内心的痛苦,将是怎样的沉重。

从卧室走出大门,要经过几座大厅,我看见每一座房子里都站着几个端着手枪的陌生人,这是他们认为捉老虎必需的一种排场吧!

2

在我的大门口外,停着四部颜色不同的轿车。

对于这么多的汽车停在我的门口,我并不感到惊异,并且我知道这许多汽车,也许有我平时熟人的汽车在内,因为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一天我向一个熟人的太太说:“前天的晚会,为什么他们请你,你答应了来,结果你没有来!"

她说:“很对不住,我本想来,因为车子不在家。"

我带玩笑地问她,“你丈夫不在家,车子干什么去了呢?”

她很天真地告诉我,“那天晚间他们抓人,车子借出去,一夜不能回来,所以我没来。"

听她说完了之后,我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你们一家都是特务啊!"

这对我也是一个不小的教训。

因为他们夫妇平常表示对我很友善,谈话中对于现状也深表不满,自然我不会同他们谈到任何关于政治方面的问题,只是我不会怀疑到他们是特务。

这时,我们来到一辆红色轿车前面,那个大汉把车门扭开,那位王向导先进去,让我坐在中间,大汉坐在我的右边,他那一支左轮手枪始终紧紧地握在右手里,在汽车夫的旁边,坐着另一个矮矮的特务,把右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姿态颇为安然。

车子开动了,出了胡同的西口,转向到沙滩附近的一个胡同,在一棵大树对面的朱漆大门前,停下了车。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弓弦胡同十五号,戴笠的纪念堂,特务的机关部。

大汉和矮子先跳下车,好象熟练的侍从副官似的,小心地开车门在恭候着。

这位姓王的就领着我进了院子中的一个大客厅,客厅里放着五套沙发椅,里面坐着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有穿西装的,有穿军服的,还有的肚皮凸凸的,好象猪肉铺的老板,有的象跑街的小店员,还有两个象卖油条的。

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大概都是进行各种各样“勾当”的特务们吧。

从前我想象中的特务,只是些鼻歪眼斜、面带杀气的副官型、流氓型的一批,没有想到还有这一般从不同的职业部门中挑选出来的牛头马面。

姓王的指给我一个沙发椅子,我便坐下,他转身由客厅的另一个门里走了,从此我再没有看见他,直到今天。

屋里的人,都向我投了一个好奇的眼光,他们互相间在耳语着,大概是在问:

“这捉来的是一只獐子?还是一只虎?”

等到那大汉进来,对一个穿少校军服的瘦小子耳语了一句什么,就走了。

于是这瘦小子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脸上浮出一种愉快的神情,“把你捉住了。" 好象他心里在说。

没有五分钟的时间,一个特务走到我面前说:“请你到后边屋子去。”

我便跟着他走,那是第二层院子,在左跨房里摆着一个长台子,一个沙发椅子上放着一床棉被,大概是捉了什么人夜里把他禁闭在这里,看守的人所用的。

地上抛满了烟卷头,领我进来的这个人,要我坐在他指定的一只椅子上,他坐在对面的另一张上,两个人默默不交一语。

过了不大工夫,忽然听到有人在院中说话,操的是湖南口音,声音很熟,“我的朋友谢士炎也被捕了吧!"

窗户上挂着很厚的帘子,我没法看到外面,只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向外走,“大概是把他解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我心里一沉。

约摸坐了一个钟头。

在这么一个沉重而孤寂的空间里,我的神经好象麻木了似的,什么也不想,可是我在心里冷笑,笑着我的命运,笑着我身旁的那狗爪子。

你们今天抓我,哼!小心,不久的将来,有人会把你们照样抓起来。

早晨起床后,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立刻先喝一大杯凉开水,今天这习惯是没法继续了。

但喉咙非常干渴,因为昨天晚上喝了酒。

桌上放着一个茶壶,我和在家里一样举起就要倒,那看我的小子把眼一瞪,狠恶地说:“不要动!”

我望望他,把手缩了回来。

院子里又传进来边走边说的声音,这声音对我并不陌生,而且是我安徽家乡的声音,我知道这家伙就是北平“警备司令部”陈继承手下的大将倪超凡,他是陈的稽查处长,我在一个宴会上碰见过他,还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下。

他好象下命令似地告诉另外一个人,似乎是说把我解到另一个地方去,然后要他到办公厅碰头。

又有十分钟的工夫,走进来两个人对我说:“请你出去。"

我就跟他们从侧门的一个夹道里走出去,上了一部黑色的小轿车,车在朦胧的朝雾中向前走,路上很少看到行人,细雨在飘着,深秋的风在吹着,身上感到微寒,心里感到凄凉。

车又走过了我的门口,我扭转头来向前看一看,两扇铁门,象伸开的两只手掌,仍和平时一样的在等待着我进去,只是我不能再进去了,我只留给它最后的一瞥。

“绥署”的大门口,还是站着那平时的两个岗兵,昨天我从这大门里走出来,今天我却要从这个大门外走进去。

那位朋友仍然是里面的主人,不知道在我被捕以后,他还是不是朋友?

他是不是能把腰杆子挺起来,和我一样地干到底?这一切只有留给事实来考验吧。

这时候,我对于生命倒没有什么顾虑,只可惜事件来得太快一点,把我的许多计划打破了。

一件使我惦念和不安的事,就是我的小女儿,她跟我由重庆来到北平,现在还在一个初中里住读,今天是星期六,她照例是十 二点半回来,我被捕了,把她交给谁?

朋友们是否还能和平时一样亲切地照顾她?

她一定会哭的,谁给我去擦干她的眼泪?

车一直向北驶,走过了北新桥便掉头向东,又曲曲折折穿过了好几道胡同,好象是在雍和官附近,我虽然是在北平住过了不短的时间,但是这些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

司机忽然向坐在他旁边的家伙伸出左手,意思是问,是不是向左方开去?

那家伙摇摇头,把右手向前一伸。

我猜想他们在这一个区域中,一定有不少秘密的窟穴。

那么,左边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

现在把我向一直的方向送去,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

从一条泥泞的路上,又转了一个弯,看见了一排高墙,我隐约看见墙边挂着的一块牌子“河北军人监狱”。

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放在这里,但是车还是向前驶,在这一排高墙的尽头,连接着还有围着一所院落的高墙,远远地看见墙上有岗楼,和一扇铁皮包着的黑门,门上还有一个小门,这时汽年喇叭尖声地叫响了,一个兵从门上的小方孔中伸出头来,望了一望,车上那个特务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于是这黑色的大门打开,车子就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