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四句,是张载说给谁听的
发布时间:2025-06-25 19:39 浏览量:2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北宋大儒张载(横渠先生)的名言,被哲学家冯友兰概括为“横渠四句”。
近日,董宇辉到陕西眉县张载祠做直播,引用“横渠四句”后却引发争议,一时间,相对冷僻的“横渠四句”成了网络热词并上了热搜。
直播视频截图
众说纷纭的莫衷一是、与热衷解构的价值重估,本是社交流媒体时代的常态。但这四句话流传至今,近千年的时间里服膺力行者远远多于不屑一顾者。所以在喧嚣的今日,或许仍然有认真审视一番的必要。
以北宋历史为主题的热播剧《清平乐》第26集开场,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范仲淹接见了年轻的张载。交谈之后,阅人无数的范仲淹建议他与其投笔从戎,不如潜心治学,“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
受赠一本《中庸》的张载从此专心读书,十七年后赴京应考高中进士,跟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程颢、程颐等俊彦同列嘉祐二年的“千古第一榜”。苏轼、苏辙、曾巩位列唐宋八大家,曾布、吕惠卿、章惇官至宰相,而创建宋代儒学“关学”一派的张载,则与程颢、程颐同为理学大师。
《清平乐》剧照
在南宋朱熹、吕祖谦编撰的《近思录》中,这四句本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清代所修的《宋元学案》中,才变成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的原意不减,而字句被后学者改得更为精工、气象也更为浩大。
1942年抗战烽火中,哲学家冯友兰在昆明西南联大完成了他的《新原人》,在《自序》中引用的正是后来的版本,“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因为张载是凤翔郿县(今陕西省宝鸡市眉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所以冯友兰将这四句话称为“横渠四句”。
同一时期,学者马一浮为浙江大学学生讲解这四句,希望诸生“竖起脊梁,猛著精采,依此立志,方能堂堂的做一个人。须知人人有此责任,人人具此力量,切莫自己诿卸,自己菲薄。此便是‘仁以为己任’的榜样,亦即是今日讲学的宗旨。”哲人推崇,不约而同。
中华书局《张载集》中,第一句是“为天地立志”
横渠四句流传至今,各种解读早已数不胜数,但其实这四句言简意赅、并不费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与空间相关,因为自远古《易经》始就有天、地、人的“三才”之说;“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则与时间相关,上承前贤下启后世。
横渠四句,讲述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间、继往开来的时空坐标上,回答“立身处世何去何从”的问题。
但张载这四句话虽是自言其志,却不是说给普罗大众听的。
据学者张岱年的解释,“往圣”指的是孔子孟子。因为韩愈在《原道》里写“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所以至少在当时,这四句张载是写给自己、也写给有相同知识背景的儒家士大夫的。
他未曾想过要成为每个人的座右铭。
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到清廷1905年废除科举,儒家思想成为中国最主流的思想,历经两千余年,而张载差不多居于中点。张载之前,有出自《礼记·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张载之后,从文天祥到曾国藩,引横渠四句的不胜枚举。但士人精英,始终只占人口的极少比例。
据新华社统计,新中国成立时全国6亿人口中有4亿多是文盲,超过总人口的80%,农村的文盲率更高达95%以上。经过几十年的扫盲运动,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仍有两亿多文盲。1986年《义务教育法》颁布之后,到本世纪初,全国成人文盲率降至9.08%。
全民教育水准的提升,实为划时代的丰功伟绩。再加上近年来移动互联直播时代的到来,以往一直只在知识精英中流传的横渠四句,终于普及传播得有人人皆知之势。
张载像
但识字只是教育的基本水准,并不代表着人人都拥有对古典的理解力。
以往只为极少数精英提供使命感和动力源的横渠四句,一旦进入当下人人皆可发声的互联网语境,误读几乎在所难免。虽然人人都有讨论横渠四句的权利,但从“霸道总裁爱上我”的短剧瞬间横跳到“为生民立命”,这样无缝转换的能力并非人人皆有。本身具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以济世为志向的宏愿,横渠四句读来才会字字珠玑。
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奇景:近千年来受尽推崇的横渠四句,在当下却遭遇了非议——因为“做不到”所以“假大空”、因为“假大空”所以“没有用”。而且跟支持横渠四句的冯友兰们相比,反对者也不乏文化名人,最著名者当是胡适。
据科学家陈之藩(1925-2012)回忆,1957年他在美国与胡适相见时,胡适就表达过他的怀疑:
有一次,适之先生郑重其事地问我:“之藩,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究竟是在说什么?”我说这不是张横渠的话吗?那天他郁郁不乐,只问我这四句话究竟是说什么?我无辞可答。他为什么比我还困惑呢?
引自胡颂平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
高平子(1888-1970)是天文学家,“高平子的孙儿”是其长孙高准。这是1960年4月的事,离胡适逝世已经不到两年。也就是说,在一生的最后阶段,新文化运动旗手之一的胡适对“横渠四句”始终心存疑虑。而其自言“如醍醐灌顶,终生受用”的是张载的另一句话“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经学义窟·义理》)”两相对比,胡适终生“有疑”的正是这看似“不疑”的横渠四句。
胡适以横渠四句为“空洞”,虽然体现了他的独立思考,但也只是其一己之见。究竟是否空洞,关键在于用什么标准来衡量。
因为“为万世开太平”过了近一千年到现在都没有人做到,所以不如牛顿三大定律这样的科学定理切实,类似观点其实是“文科无用论”的变体。但人文科学之用,本来不同于自然科学之用:前者偏高屋建瓴的宏观,后者偏脚踏实地的微观。
若以“横渠四句”为空洞,那古代儒释道许多言论似乎都经不起追究: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写完后是不是从此都不笑了?孔子“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志”与“为天地立志”之“志”相同还是不同?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面对美色与人情又当如何?《地藏本原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究竟在地壳下方何处?至于《庄子·逍遥游》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更是空洞成了黑洞:自己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可说?
于右任手书“横渠四句”
人文经典的意义,不是提供现实当下每一分每一秒应该如何言行举止,而是像北极星一样提供指引和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只有足够大、足够空才能足够高,才能超越具体时空的限制,无论何时何地都具备意义。自然科学专注当下,所以高校的热门专业几年就换一次、所以工厂和实验室的设备会加速淘汰、所以教科书必须随时修订以与时俱进。而修齐治平也好、横渠四句也罢,一建言即亘久难替。
而且横渠四句虽然大、虽然空,却决不假。以曾国藩为例,其开始筹备团练创始湘军,既为捍卫儒教,也为止战安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曾国藩以其一生功业落实到了极处。
经济学家盛洪的著作,即引“横渠四句”
像横渠四句这样的经典语录,即便在传播过程中遭遇误解、误读甚至误用,都减损不了其力量。而且无论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许多时候理念、方针、定理、公式是空洞还是切实,其实更多取决于受众。比如摩尔斯电码,懂的人就有用,不懂的就没用。
横渠四句也一样:去做就一点都不空,字字重逾千斤;不去做,再如何经过时间筛选、经过历史证明的金句,看上去也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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