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朕的阿乔(完结)
发布时间:2025-06-25 22:24 浏览量:1
番外篇·陈美人
我叫陈婉,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家里上不得台面的庶女。此番入宫选秀,不过是为着充数,凑个场面上的热闹。谁曾想,宫门深重,竟独独留下了我这片不起眼的叶子。
满城都在传,咱们这位陛下,心思全在朝堂经纬之间,对后宫美人素来淡薄。除却一位深居简出的皇后,便只有一位岑贵妃。若非朝臣们忧心国本,日日进谏,只怕连这寥寥数人的选秀,也未必会有。即便如此,千挑万选,最终踏进这朱红宫墙的,竟只得我一人。
家中那些素日眼高于顶的姐妹,口中说着酸溜溜的“八辈子高香”的福气话,眼底却藏着刀子。唯独我姨娘,在启程前夜,攥紧了我的手,眼泪滚烫地砸在我手背上。
“婉丫头,”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高墙里头,比咱们这宅院深千倍、黑万倍!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你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可让娘怎么放得下心?”
我强笑着宽慰她:“姨娘莫怕,我都打听过了。宫里统共就两位娘娘,皇后娘娘听说缠绵病榻多年,连她的椒房殿都很少不出,更不许人搅扰。我呀,就安安分分地侍奉好贵妃娘娘,讨她欢心,日子总能平顺的。”
姨娘点着我的额头,直说我天真过了头。可我心里,却固执地存着一点隐秘的、不合时宜的甜。选秀那日,环肥燕瘦,珠玉满堂,世家贵女云集,为何陛下隔着重重的纱幔,独独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幽幽的,像不见底的古井,搅得我当夜翻来覆去,脸颊滚烫。我想,他终究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吧?
入宫后,陛下待我,果真如春风化雨,温存眷顾得让人心尖发颤。
初次侍寝那夜,我伏在他宽阔温热的肩头,气息尚未平复。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梳理着我披散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殿内烛火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揉在锦帐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慵懒:“皇后身子不好,后宫事务,如今都由贵妃执掌。按规矩,明日你该去拜见她。贵妃性子……略有些急躁,”他的手指在我发间微微一顿,似有若无,“若她说了些奇怪的话,听过便罢,莫要往心里去。”
一丝异样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我那时只沉浸在初承恩泽的羞怯与他对我的温存里,只当他是体贴,忙乖巧应道:“陛下放心,贵妃娘娘代掌凤印,训诫妃嫔本就是职责所在。臣妾明白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痒。
次日去拜见岑贵妃,她确是个清秀美人,只是看我的眼神,总透着说不出的古怪。那目光像带着钩子,在我脸上逡巡,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嘲弄,还有更深的、我看不懂的探究。她只匆匆与我寒暄了几句,便摆摆手让我退下。就在我一只脚即将踏出殿门门槛时,她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等等。你……闺名唤作什么?”
我依礼转身,垂首恭敬道:“回娘娘,臣妾名唤陈婉。”
“陈婉?”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唇角猛地向上一勾,牵出一个短促而古怪的笑纹,“哦,陈婉。知道了,去吧。”
日子便这样如深宫静水般流淌下去。姨娘所担忧的那些惊涛骇浪、刀光剑影并未出现。岑贵妃待我算得上温和,甚至有些疏离,极少干涉我。但我始终对她心存一份莫名的怵意,源头便是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每次望向我时,总带着那挥之不去的诡异神色。
好在陛下的恩宠,是实实在在,浓得化不开的。他几乎夜夜宿在我的殿中,温言软语,体贴入微。很快,太医院便诊出了喜脉。陛下得知消息时,龙颜大悦,当即将我的位份擢升为美人,并握着我的手,郑重许诺:“婉婉,安心养胎。若能顺利为朕诞下麟儿,朕即刻晋你为妃!”
妃位?我其实并不十分在意。那夜,我枕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最安心的鼓点。我闭着眼,心底一片柔软的宁静,只想着:这样就很好。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守着这方暖意,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便是世间顶好的日子。
这念头刚在心底盘旋,我忽地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极模糊的呓语。
是梦呓?我的心蓦地一跳,屏住呼吸,悄悄侧过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畔。是唤我的“婉婉”?还是……贵妃的闺名“娇娇”?我心底那点小小的、独占的甜蜜与好奇,细细密密地泛上来。
我凝神细听。
那两个字,裹着睡梦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耳膜。
“阿乔……”
“阿乔”?
这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温暖安宁的梦境,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是谁?陛下在唤谁?
翌日,我寻了个由头,悄悄拉住一位在宫中伺候多年的老嬷嬷。“嬷嬷,”我压低声音,故作随意地问,“您可知道……宫里曾有位叫‘阿乔’的姐姐?”
老嬷嬷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了,像骤然冻结的湖面。她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惧,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美人莫问!老奴不知!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那惶恐的模样,仿佛我提及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一连问了几个宫人,皆是如此。要么讳莫如深,要么面无人色地推说不知。这刻意的回避,非但没能浇熄我心头的疑火和那点隐秘的刺痛,反而像泼上了一瓢滚油,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焦灼起来,一股混着妒意的酸楚直冲喉头。我像着了魔,用尽一切能想到的法子旁敲侧击、四处打探。终于,这点动静,一丝不漏地传到了岑贵妃的耳朵里。
她再次召见我。这一次,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空旷的殿内,只有我和她。她端坐在上首,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盖,那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慢悠悠地开口:“陈美人近来,似乎对些陈年旧事格外上心?”
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些事,堵不如疏。”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针,直直刺向我,“你若真想知道,与其四处打听,不如……”她顿住,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殿外某个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自己去椒房殿,亲眼瞧瞧?”
椒房殿!皇后娘娘的禁地!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脑海。是了,所有关于“阿乔”的恐惧源头,似乎都指向那座被遗忘的、深锁的宫殿。巨大的不甘和被彻底蒙在鼓里的愤怒瞬间攫住了我。我像一头撞进陷阱的困兽,明知前方是深渊,也顾不得了。任凭身边伺候的宫女如何苦苦哀求,如何提醒我那是不容踏足的禁地、是祸患的根源,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终于,在一个陛下被紧急朝政绊住的夜晚,更深露重,宫灯昏黄。我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素色宫装,心跳如擂鼓,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潜到了椒房殿那扇沉重、剥落了朱漆的宫门前。
这座本该属于大宁朝最尊贵女子的宫殿,在浓稠的夜色里,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阴冷。高大的殿宇轮廓在黯淡月光下投下巨兽般的黑影,飞檐上的鸱吻残破,如同鬼魅的獠牙。没有一丝灯火,没有半点人声,只有夜风穿过荒芜庭院时发出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这哪里是凤栖之地?分明是一座巨大的、活着的坟墓。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刺骨的空气直灌入肺腑,双手用力,推向那两扇仿佛凝固了时光的沉重殿门。
“嘎吱——呀——”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至极的呻吟,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哀嚎。这声音在死寂中猛地炸开,惊得栖息在殿外老树枝桠上的寒鸦“扑棱棱”乱飞,凄厉的“呱呱”叫声划破夜空,更添了几分森然。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药味、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殿内,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如豆的油灯在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混沌的区域。
就在那微弱摇曳的光晕边缘,我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素白寝衣的女人。
就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那,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阿乔”是谁?
我是谁?
答案像冰冷的铁锤,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碎了我过往所有的欢愉、自以为是的情意,以及那个关于“一家三口”的虚幻美梦。
她已不年轻了。岁月的刻痕混合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与枯槁,深深烙印在她的脸上、眼角眉梢。然而,透过这层衰败的薄纱,我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那底子里的轮廓,那曾经必定明媚如春光、足以让帝王倾心的容颜。
因为那张脸,与铜镜里我|日日照拂的容颜,竟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只是她的眼神,像蒙了尘的琉璃,空茫而枯寂。
原来如此!原来陛下眼中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那些几乎将我溺毙的恩宠眷顾,从来都不是给我的!他透过我的脸,我的眼,我的身体,看到的从来都是另一个人!一个被锁在这座活死人墓里的影子!
我这个“婉婉”,不过是另一个“阿乔”的苍白倒影,一个精心寻来的、聊以慰藉相思的赝品!
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如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试图将那汹涌的泪意和喉间的哽咽强压下去。然而,那沉重的悲恸终究冲垮了堤坝,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模糊了眼前那酷似自己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容颜。
“臣妾美人陈氏……”我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殿中颤抖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入宫以来,得陛下盛宠,原以为是两心相许。如今得见娘娘真容……”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喉咙,我几乎喘不过气,“方知陛下待臣妾种种恩宠,不过是因为……‘婉婉类卿’!臣妾不过是娘娘的影子!” 最后几个字,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婉婉类卿?” 她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睁大了,死死地盯住我,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从幽冥裂缝里爬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你说那个‘卿’是谁?”
我被她眼中的惊怖慑住,讷讷地,带着泪回答:“自是皇后娘娘您……”
“我?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那笑声癫狂、凄厉,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在空旷腐朽的大殿里横冲直撞,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笑得连眼泪都迸溅出来:“啊!是我!我是‘卿’!我是那个‘卿’!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狂笑着,一边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般,跌跌撞撞地转过身,朝着那油灯也照不透的、更深沉的黑暗内殿摇晃着走去,那疯狂的笑声渐渐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音在空旷中回荡。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这片腐朽的地板上。脸上泪痕未干,心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笑撕扯得更加混乱和茫然。她为何如此?我的话哪里错了?这椒房殿里的寒意,此刻已不仅仅是来自深秋的夜风,更源自骨髓深处,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巨大的恐惧和无措攫住了我,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就在这茫然惊惶、进退维谷的瞬间,一个无比熟悉、曾在我耳边无数次低语、承载了我所有绮梦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地传来。
那声音依旧温柔,依旧带着一种能蛊惑人心的低沉多情,仿佛还是那些个缠绵夜晚,他在锦帐之中,于耳畔的呢喃。
“婉婉,” 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了然的倦怠,“你……也在这里?”
那声“婉婉”,此刻听来,无异于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捅进心窝。我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
殿门洞开的幽暗入口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几乎融入了门外的夜色。唯有殿内那一点如豆的昏黄灯火,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轮廓。龙袍的金线在微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尊贵的碎芒。他正望着我,目光沉沉,深不见底。而他的唇角,竟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极其淡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