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世界／散文

暮色漫过城市钢筋森林时，盲者如一枚银针，悄然穿梭于街道织就的锦缎之间。

他的步履轻盈而笃定，每一步都像在丈量着这座城市的脉搏，那些常人视而不见的细节，在他的感知里却清晰如昼。

清晨六点三十分，闹钟表面凸起的刻度在他指尖下微微起伏，如同触碰到一串细小的星辰。

黑暗于他而言，不是混沌与未知，而是一方熟悉的天地，是早已刻进生命的底色。

窗外传来送奶车金属碰撞的“咣当”声，那声音像精准的钟表齿轮，准时划破城市的寂静。

“这座城有它自己的钟表。”他常这么说，“清晨是送奶车的咣当，上午是孩子们奔向校园的欢闹，正午是写字楼里涌出的皮鞋叩地声，傍晚则是菜市场收摊时铁门的哗啦作响。”

他的耳朵宛如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城市的每一丝声响。

邻居们总好奇，他如何仅凭触摸就能分辨钞票的面额？

他将纸币平展在桌面，指尖如灵动的舞者，沿着纹路轻轻滑动：“百元钞上，伟人的衣领处有七道横纹，五十元的是五道。”说话间，他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图案，仿佛眼前真的浮现出钞票上的细节。

那些凸起的纹路，对他而言，就像老友独特的声线，早已熟记于心。

菜市场是他的另一个舞台。

刚踏入这片热闹之地，王婆爽朗的招呼声便传来：“今天的菠菜嫩着呢！”他缓缓蹲下，指尖拂过菜叶，如同在阅读一本无字之书。

从茎秆的粗细到叶脉的走向，每一处细微的差异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这捆被虫咬过。”他轻轻挑出一棵，“听，掐断时的声音发闷。”王婆见状，忍不住笑道：“你这双眼睛，怕是长在手指尖上了！”

雨天，是他最期待的时刻。

雨水浸润着城市，唤醒了沉睡的气息。沥青的刺鼻、栀子花的清甜、便利店关东煮的鲜香，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蔓延。

他能分辨出不同便利店的味道：7-11的汤底带着柔和的甜，全家的则多了一丝柴鱼的鲜。街道上的水洼，在他脚下化作一张独特的地图。

当明眼人匆忙躲避积水时，他却能凭借脚尖轻点水面时波纹的扩散，从容判断水洼的深浅，踏出优雅的步伐。

每个夜晚，在入眠前，他都会打开床头的收音机，将频道调至没有节目的频段。

沙沙的白噪音中，他的思绪开始遨游。他想象着电波穿越城市的景象：它们掠过林立的高楼，穿透闪烁的霓虹，裹挟着无数人的故事与秘密，最终汇聚成一片温柔的喧嚣。

这，是专属于他的星空，璀璨而宁静。

地铁站对他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他熟知三号线的扶手电梯比一号线多七阶，记得换乘通道第三块地砖微微松动的触感，却从未见过那些绚丽广告牌上明星的面容。

有时，他会站在月台边缘，静静感受列车进站时掀起的气流。

那风中，仿佛藏着远方的故事——或许是城郊油菜花田的芬芳，或许是大海咸涩的气息。

然而，比黑暗更让他困扰的，是明眼人投射来的怜悯目光。

那些刻意压低的声音，那些过分殷勤的搀扶，都像是无形的屏障，隔开了正常的交流。

他渴望被平等对待，即便偶尔会撞上电线杆，那真实的疼痛，也远比无端的怜悯来得自在。

夜深人静，城市渐渐褪去喧嚣。

他坐在窗前，“聆听”电视里播放的纪录片。解说员平静的声音传来：“亚马逊雨林中，有一种树蛙通过振动来感知世界……”听到这里，他不禁露出微笑。

在他心中，世界的模样从不由眼睛定义。没有色彩，却有光影的明暗；没有图像，却有万物的形状。

此刻，晚风轻拂，楼下烤红薯的香气扑面而来，伴随着推车“吱呀吱呀”的声响。

他知道，那是一位佝偻的老人，那声音，像是城市轻声的呢喃，诉说着平凡而温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