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缝隙里打捞星光
发布时间:2025-06-26 12:19 浏览量:1
□ 王雅妮
在编辑的严谨目光之外,保留一份读者的赤诚之心,反而能让我更深刻理解一本书的价值。当我以双重身份阅读,既看到文字的肌理,也触摸到文字的灵魂,职业的使命与阅读的初心方能在更高的层面上达成和解。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低语,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咖啡混合的疲惫气味。我伏在桌面上,正逐字逐句核校着稿件,眼睛却如蒙了薄雾般酸痛。指尖机械地滑过一行行铅字,脑海中却空空荡荡。日复一日,纸张仿佛被无形的手术刀肢解成了供人快速消化的信息条块——那些原本鲜活的生命,竟在我职业目光的审视下,渐渐褪色成一片片等待被切割、被标注、被拼凑的冰冷材料。标题是否足够抓人?导语是否提炼了核心?引用的数据是否准确无误?每一个逗号、句号都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生怕一丝疏漏酿成见报后的白纸黑字的“事故”。
这便是我的日常:以文字为生,却时时遭遇文字的迷途。当阅读变成职业,当思想成为工具,阅读本身那曾经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晕,已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但我始终相信“读得多了,字就不会说谎”。
当童话第一次照亮瞳孔
我的书架上至今躺着一本泛黄的《安徒生童话》,硬壳封皮被岁月啃出了毛边,第37页“海的女儿”插图旁,还留着儿时用蜡笔涂画的人鱼尾巴——那是我阅读记忆的第一簇星火。是我第一次知道文字可以变成会呼吸的故事:小美人鱼化作泡沫时,寒冷冬天窗户上的冰花似乎也跟着融化了。
后来在县城图书馆的旧书架间穿梭,像闯进了宝藏迷宫。那时的阅读,是全身心的感官沉浸。捧起一本《海底两万里》,仿佛真的能听见鹦鹉螺号引擎的轰鸣,感受到深海那令人窒息的压强;翻开《鲁滨逊漂流记》,荒岛求生的艰辛与孤独感便扑面而来。像懵懂的孩童初次舔尝蜜糖,只知那甜味在舌尖轰然炸开,带来纯粹的欢愉,却全然不解糖分的分子结构为何物。阅读是本能,是探险,是与另一个灵魂跨越时空的无声拥抱。直到中学时,鲁迅先生的《呐喊》如同一把冰冷锋利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我眼前温情的帷幕。“狂人”眼中字缝里的“吃人”二字,像一道刺骨的寒流,让我在冬夜里脊背发凉,手脚冰冷。那是我第一次被文字的力量深深震撼,第一次懵懂地意识到,阅读远非消遣,它是对世界的叩问,是对自我认知的猛烈撞击。
偶然翻到中学时的读书笔记,上面用歪扭的字迹写着:“《百年孤独》里的冰块是真的吗?为什么马孔多的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那时不懂魔幻现实主义,只觉得文字构建的世界比现实更真实。这些看似碎片化,后来才在时光的沉淀和职业的磨砺中,于记忆深处悄然连结成清晰的、充满疑问的阅读初体验,如同散落在浩瀚夜空的点点星子,当时只觉璀璨耀眼图谱,为我理解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提供了最初也是最珍贵的坐标与维度。
当文字从纸上站成雕像
最初踏入这个行当时,也曾有过纯粹的喜悦。还记得刚来时主任说要多翻报纸多阅读。我满怀信心地点头,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报纸之中。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我一个略带凉意的拥抱。摊开厚厚的纸堆,一篇红色记忆馆创建人的稿子写着“家里的藏品越来越多,老李的钱包越来越扁,屋里的空位越来越少。”另一篇社区治理的开头是“这里,有掌声,有笑声,有眼泪;这里,有信仰,有情怀,有故事……”我握着笔愣神:这跟我在学校写的新闻稿咋不一样?这些生动的场景、鲜活的人物、独特的视角在哪里?职业的初体验,带着一丝理论与实践的碰撞。晚上回家翻出《新京报风格手册》,看到“用动词让新闻跳起来”那章,突然明白这样的表达确实更细节更有味儿。那一刻醍醐灌顶,原来优秀的新闻文本,其生命力正蕴藏于这些看似微小却精准无比的细节之中。而对这样的细节把控的缺失其实也是阅读和新闻敏感度的差距。
真正开始独立处理稿件后,阅读于我而言,蜕变成一场手持精密镊子和高倍显微镜的漫长旅行。审读每一篇来稿,我的大脑仿佛自动开启多重扫描模式:这个标题是“悬疑式”还是“结论式”?够不够吸引目标读者?……曾遇到用“像星空一样”形容眼睛的稿件,初读觉得浪漫,十次之后便觉疲惫,内心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如同看见一件精美的瓷器被反复摔碎又粘合。这让我想起朱光潜说的“咬文嚼字”,好的文字应该像老茶,耐得住推敲,越品越有回甘。
这份职业化的“挑剔”与“严苛”,潜移默化地也提升了我自身对文字的掌控力。阅读得越多,自己动手撰写或修改稿件时,感觉也变得越来越“顺手”。反复琢磨、删减、调整语序、寻找更精准词汇的过程,让我深刻领悟到,编辑的工作有时酷似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塑家。面对一块璞玉般的原始文本,我们需要慧眼识珠,更需要有勇气和技巧,用思想的刻刀,沉稳而精准地剔除那些冗余的“赘肉”——模糊的表述、空洞的套话、重复的累赘、逻辑的枝蔓。唯有如此,那些被掩埋的思想内核和情感力量,才能从平面的纸张里挣脱出来,站成一座有棱角、有体温、有呼吸的立体雕像,直抵人心。
当阅读成为一种抵抗
然而,在手机弹窗与短视频碎片的围剿下,纸质书的阅读成了一种逆流而上的修行。
作为身处传统媒体与新媒体交融地带的编辑,我常常被朋友甚至家人带着善意地调侃问道:“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报纸啊?” 每当此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阅读习惯的微妙变迁。在手机或平板电脑上阅读电子书时,指尖会不自觉地加速滑动,目光习惯于快速扫描信息要点,遇到喜欢的句子,第一反应是截屏保存——动作迅捷,却少了那份沉淀的仪式感。那些被“收藏”的金句,往往就此沉没在相册的汪洋里,很少再被拾起回味。而阅读纸质书时则全然不同。我会习惯性地在书页的空白处,用铅笔留下即兴的批注、一闪而过的疑问或强烈的共鸣。有时是一个问号,有时是一句简短的“妙!”,有时是大段的心得。这些看似潦草的铅笔痕迹,后来成了重读时最珍贵的“路标”,它们无声地标记着我思想流动的轨迹,提醒着我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何种心境下,曾被这段文字深深触动。这种与文本深层次的互动和对话感,是冰冷的电子屏幕难以完全替代的。
曾读过一本书,作者在序言里写:“触摸纸页的纹理,就像触摸植物的脉络。” 这句话让我留意到纸质书的物质性:轻型纸的粗糙、铜版纸的光滑、毛边本的参差,不同的纸张承载着不同的文字气质。某个周末随手打开一本书时恰逢暴雨,我坐在窗边读,雨点打在玻璃上,书页上的“雨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突然有了声音的伴奏。这种感官的通联,是数字阅读难以替代的——屏幕上的文字是冷的,而纸页会吸收你的体温,成为记忆的载体。
当然,作为一名现代编辑,我并非数字技术的排斥者。恰恰相反,职业需求迫使我们必须成为信息浪潮中的弄潮儿。追踪瞬息万变的社会热点,捕捉网络讨论的焦点与情绪,了解不同平台的内容偏好——这些都离不开高效的电子阅读。电子书的便携性让我能在吃饭时间过一遍记者们的稿件;公众号里的深度文章,也常给我选题和写作的灵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媒介本身,而在于我们如何在碎片化信息无孔不入的包围中,顽强地保有深度思考与沉浸阅读的能力。为此,工作后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睡前至少留出半小时,远离手机和电脑屏幕,只读纸质书。不设定具体的阅读任务和目标,目的只是让文字在视网膜上沉淀成稳定的影像,而不是闪烁的光斑。就像写一篇好稿件或者好标题需要反复打磨,深度阅读也需要给文字足够的时间渗透进我们的思维里,也更希望自己能一直坚持下去这个习惯。
当褶皱里闪耀着星光
比起日复一日摞起来的稿件,我更希望书架上的书越堆越高,像层层叠叠的年轮。有些书读过即忘,像夏日的骤雨;有些书却成了骨骼的一部分,在不经意间支撑着你的姿态。好像每一位编辑都会形容自己是文字的摆渡人,我们的工作,是将那些在作者心中孕育、激荡的故事与思想,通过精心地筛选、打磨、编排,安全、准确、有时甚至更精彩地“渡”到万千读者手中。而阅读于我而言,既是职业的基石,也是生命的锚点——在他人的文字里流亡,最终在自己的心里归家。
我渐渐明白,职业阅读与心灵阅读并非水火不容。它们恰似双翼,需要共同扇动才能托起思想的飞翔。在编辑的严谨目光之外,保留一份读者的赤诚之心,反而能让我更深刻理解一本书的价值。当我以双重身份阅读,既看到文字的肌理,也触摸到文字的灵魂,职业的使命与阅读的初心方能在更高的层面上达成和解。
前阵子专栏稿,有篇写修表匠的,开头那句“64岁的曹志平坐在台灯下,右眼戴着一个黑色放大镜,手执镊子,轻巧地从去渍油中拾起齿轮,精准地嵌入机芯之中。”让我立刻想起汪曾祺写《岁寒三友》里的裱画匠:“他裁纸的刀,比手术刀还稳当。”好的文字就像老邻居打招呼,不喊不叫却让人心里暖。书读得越多,这种对好文字的“嗅觉”就越敏锐。选稿时,常常会遇到那种带来“似曾相识的陌生感”的文本——它具备经典的质感和打动人心的力量,却又带着新鲜的视角或独特的表达。这种直觉,正是海量阅读沉淀下来的宝贵财富。读过的书越多,积累的审美经验越丰富,就越能精准地判断,哪一篇稿件、哪一个句子,甚至哪一个词,会像一颗恰到好处的石子投入读者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乃至惊涛骇浪。
阅读便是在职业的缝隙里,我坚持不懈打捞的星光。它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温暖心房,提醒自己为何出发,又将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