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旁园，如在深山丨贾霞的四时幽赏

| 与其说贾霞的园景系列新作不止是描绘园庭中廊檐轩窗之外的“空景”，不如说她开始以楼台的倒影想象玉鉴天光的“空境”。以实的状态描绘空，画面逐渐简少，这种“空”的转换与深入，是多重拼接、叠加、变幻、臆想的方法结合，填充、追求复杂满溢之后的疏通，更是她内心隐园的野性迷语

人间抱暑焦烁，虽啖冰雪不解，而严冬犹然者，勿令知此清凉乐国。

——{明}高濂 撰《四时幽赏录》之《飞来洞避暑》

之前贾霞用近半年时间，借泰国攻读艺术管理博士期间，构思创作了新意满满的数件主题作品，同时也为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文创馆“二十四节气”宣推创作了二十四节气海报。

贾霞为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文创馆“二十四节气”宣推创作的节气海报

大量的试笔与创作，令人幽然念起园林的私密与时序的变化：今天许多人习以为常的抽象的“自然”概念在古代并不存在，从风水到山水，从壶中天地到三山五岳，仅与人为设造的景观有关的词语就有囿、圃、苑、园、台、楼、阁、村、庄、陵、园林、园亭、园墅、池馆、山池、别业、草堂、田园、药园子、果园子、菜园子……更不用说自然界的山水、林泉、丘山、风景、风光……实际上我们西方印象里将这诸多的概念对号入座的英文仅有三个词：garden、landscape、park。

心似旁园，如在深山。

我想，一位艺术家的花园总是让人悲喜交加。心事重重者，像孤山月下看梅花，心意芃芃者，如天然阁上听雨。手边存有很久的一册小书，一直没来得及读，{明}高濂 撰《四时幽赏录》，用了日本画家野间三竹的绘意，有意思。文字又高又雅，图画又浅又淡，让人想到美的晨雾，暗的夜色——那天偶然在白驹星球章敏章女史的朋友圈看到她正在读，赶紧也翻出来——东郊蚕山，苏堤新绿，桑麦春草——正念是什么？正念是一座思想的花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正念花园中一株轻盈生长的花草，呼吸着自由、新鲜的空气。而呼吸是变化，是与眼见的这些的交流，是生命的某种“流淌”。如此，如此，见到贾霞的这批新画，竟不由得想到下着小雨的杭州。

| 《四时幽赏录》配图 日本 野间三竹 绘

余雅尚幽赏，四时境趣虽异，而真则不异也。

即武林一隅，幽境幽趣供人赏玩者，亦复何限？特好之者未必真人，自负幽赏，非真境负人也。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天眼，揽景会心，便得真趣。况赏心幽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观，真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也。

梦想神游，余将永矢勿谖矣。世果有何乐可能胜之耶？条录一册，愿与同调共之。

万历庚辰腊月，钱塘高濂。

（《四时幽赏录》 自序 文字）

| 如朝云般轻盈

设色水墨

45x35cm 2023

山翠绕湖，容态百逞，独春朝最佳。或雾截山腰，或霞横树梢，或淡烟隐隐，摇荡晴晖；或峦气浮浮，掩映曙色。峰含旭日，明媚高张；风散溪云，林皋爽朗。更见遥岑迥抹柔蓝，远岫忽生湿翠，变幻天呈，顷刻万状。奈此景时值酣梦，恐市门未易知也。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保椒塔看晓山

| 湖中三塔寺基，去湖面浅尺。春时草长平湖，茸茸翠色，浮动波心，浴鹭狎鸥，飞舞惟适。望中深惬素心，兀对更快青眼。因思古诗“草长平湖白鹭飞”之句，其幽赏自得不浅。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三塔基看春草

| 宫闱诗之六：你不知我心事几许

47x28cm

设色纸本

三月桃花，苏堤落瓣，因风荡漾，逐水周流，飘泊孤踪，多在西泠桥畔堆栈。粉销玉碎，香冷红残，片片似对骚人泣别，豪举离樽，当为高唱渭城朝雨。

天然阁上看雨灵雨霏霏，乍起乍歇；山头烟合，忽掩青螺；树杪云蒸，顷迷翠黛，丝丝飞舞遥空，濯濯飘摇无际。少焉霞红照水，淡日西斜，峰峦吞吐断烟，林树零瀼宿雨。残云飞鸟，一望迷茫，水色山光，四照萧爽，长啸倚楼，腾歌浮白。信知变幻不常，阴晴难料，世态春雨，翻覆弄人哉！过眼尽是镜华，当着天眼看破。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西泠桥玩落花

| 三月中旬，堤上桃柳新叶，黯黯成阴，浅翠娇青，笼烟惹湿。一望上下，碧云蔽空，寂寂撩人，绿侵衣袂。落花在地，步蹀残红，恍入香霞堆里，不知身外更有人世。知己清欢，持觞觅句，逢桥席赏，移时而前，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苏堤看新绿

今日又到夏至，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压堤桥夜宿，湖心亭采莼……贾霞的创作立足于戏曲（剧）与民间刻本，充满传本或木刻水印的情调，将宫苑（对应官家）与花园（也是私院，对应民家）的日常图景、设计安排以及魅力以个人化的方式呈现（以往这些都只能被少数人所见与私享）出来。无论是围墙里的一棵柳树，还是几块大石头，抑或布置有水塘、亭阁、假山、曲折小径的大片园林用地，都是园林主人宅邸的自然拓展，似在邀请人们游玩、休憩和冥思。

《四时幽赏录》里谈到的夏天，有好多好玩的雅事雅赏：湖晴观水面流虹，山晚听轻雷断雨，乘露剖莲雪藕，空亭坐月鸣琴——还有观湖上风雨欲来，步山径野花幽鸟，真是让人想到那时那月那人。贾霞画里的夏天，也有桥畔红树，山下塔灯，弄赏桂花，岸汀落雁。

高濂写“赏心幽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观，真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也。”老实说了，人在画里，梦想神游最好！

我的朋友，也是喜欢的写作者、歌手钟立风说过，让我最愉快的事包括：彼此无须解释，相互分享沉默……这一切，仿佛一呼一吸，仿佛时间流逝又倒回……

| 在贾霞的画（左）里，藏着我们根本不知道、不了解的人和事

| 黄昏闭门谁笑语

17×10cm

纸本设色

换个角度来看，她的创作打开了“私园”的神秘属性，在画面上构成一堵“半墙”（当然她不会画出这墙本身，读者阅读画面之时，视角俨然已在墙头或墙内），让观众踮起脚尖就能窥见园内风景。这种“窥见”，是她这批新作的创作基调。

| 灵鹫山下，岩洞玲珑，周回虚敞，指为西域飞来一小岩也。气凉石冷，入径凛然，洞中陡处，高空若堂；窄处方斗若室，俱可人行，无碍顶处。三伏熏人，燎肌燔骨，坐此披襟散发，把酒放歌，俾川鸣谷应，清泠洒然，不知人世今为何月？顾我絺绤，不胜秋尽矣。初入体凉，再入心凉，深入毛骨俱凉哉。人间抱暑焦烁，虽啖冰雪不解，而严冬犹然者，勿令知此清凉乐国。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飞来洞避暑

| 桥据湖中，下种红白莲花，方广数亩，夏日清芬，隐隐袭人。霞标云彩，弄雨欹风，芳华与四围山色交映，携舟卷席，相与枕藉乎舟中。月香度酒，露影湿衣，欢对忘言，俨共净友抵足，中宵清梦，身入匡庐莲社中矣。较与红翠相偎，衾枕相狎者何如哉？更愿后期，与君常住净土。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压堤桥夜宿

| 旧闻莼生越之湘湖，初夏思莼，每每往彼采食；今西湖三塔基傍，莼生既多且美。菱之小者，俗谓野菱，亦生基畔，夏日剖食，鲜甘异常，人少知其味者。余每采莼剥菱，作野人芹荐，此诚金波玉液，清津碧荻之味，岂与世之。羔烹兔炙较椒馨哉?供以水蔌，啜以松醪，咏《思莼》之诗，歌《采菱》之曲，更得呜呜牧笛数声，渔舟款乃相答，使我狂态陡作，两腋风生。若彼饱膏腴者，应我辈寒淡。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湖心亭采莼

| 湖山过雨，残日烘云，峦霭浮浮，林铺翠湿，浴晴鸿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忽焉长虹亘天，五色炽焰，影落湖波，光彩浮濯。乍骇蛟腾在渊，滉荡上下，水天交映，烁电绝流，射日争霞，似夺颓丸晚色。睥睨静观，景趣高远，不觉胸中习气，欲共水天吞吐。此岂丰城伏剑，时为幽人一剖璞中蕴色？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湖晴观水面流虹

这些作品有精致的气质，但也不掩盖那些写意笔触的毛边，甚至一些稚气的细节被保留。有些魏晋人观看世界并想象世界的方法，漫漶不均的线条，固执地透露这些民间故事、传奇绘本的绵韧生命力。贾霞时常面对那些极少发表出版的乡舍壁画、木刻拓片入神，那种孤独的沉默的局部往往经过一种编织，成为热闹的令人喜悦的块面。

| 莲实之味，美在清晨，水气夜浮，斯时正足。若是日出露晞，鲜美已去过半。当夜宿岳王祠侧，湖莲最多。晓剖百房，饱啖足味。藕以出水为佳，色绿为美，旋抱西子一湾，起我中山久渴，快赏旨哉；口之于味何其哉？况莲德中通外直，藕洁秽不可污，此正幽人素心，能不日茹佳味？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乘露剖莲雪藕

| 山深幽境，真趣颇多。当残春初夏之时，步入林峦，松竹交映。遐观远眺，曲径通幽。野花隐隐生香，而嗅味恬淡，非檀麝之香浓；山禽关关弄舌，而清韵闲雅，非笙簧之声巧。此皆造化机局，娱目悦心，静赏无厌。时抱焦桐，向松阴石上，抚一二雅调，萧然景会幻身，是即画中人物。远听山村茅屋傍午鸣鸡，伐木丁丁，樵歌相答。经丘寻壑，更出世外几层。此景无竞无争，足力所到，何地非我传舍？又何必与尘俗恶界，区区较尺寸？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步山径野花幽鸟

| 西泠在湖之西，桥侧为唐一庵公墓，中有枫柏数株，秋来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影醉夕阳，鲜艳夺目，时携小艇，扶尊登桥吟赏，或得一二新句，出携囊红叶笺书之。临风掷水，泛泛随流，不知漂泊何所，幽情耿耿撩人。更于月夜相对，露湿红新，朝烟凝望，明霞艳日，岂直胜于二月花也。西风起处，一叶飞向尊前，意似秋色怜人，令我腾欢豪举，兴薄云霄，翩翩然神爽哉，何红叶之得我耶，所患一朝枯朽，摧为爨桐，使西泠秋色。色即是空，重惜不住，色相终为毕竟空也，谁能为彼破却生死大劫哉！他日因果，我当作伤时以吊。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西泠桥畔醉红树

| 秋风雁来，惟水草空阔处，择为栖止。湖上三塔基址，草丰沙阔，雁多群呼下集，作解阵息所。携舟夜坐，时听争栖竞啄，影乱湖烟，宿水眠云，声凄夜月，基畔呖呖嘹嘹，秋声满耳，听之黯然。不觉一夜西风，使山头树冷浮红。湖岸露寒生白矣！此听不悦人耳，惟幽赏者能共之。若彼听鸡声而起舞，听鹊声而感变者，是皆世上有心人也，我则无心。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三塔基听落雁

作为长期从事艺术教学工作的艺术家来说，贾霞似乎并未被那些刻板的院体习气所熏染，而更多在从事大胆的创作。这种心力与胆识要达到哪种地步，才能让作品演进成明清小品所展示的那种悟性的“有情”的心灵，这个不得而知。但这并不妨碍她与自己的创作一起，疗愈着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落花。“尘梦哪如鹤梦长”——我偶尔会在深夜读到她的画，像是阅读《阅微草堂笔记》或《聊斋志异》呈现出的那种天真、天趣，甚至还带着些许市井味的民间意味，恰恰是一种独特的笔法——或者说经营方式——造成的。

“寂寂撩人，绿侵衣袂。落花在地，步蹀残红，恍入香霞堆里，不知身外更有人世。知己清欢，持觞觅句，逢桥席赏，移时而前，如诗不成……”转念一想，面对这样的作品，哪有如诗不成的道理？！

| 洞在烟霞岭下，岩石虚豁，谽谺邃窈，山泉别流，从洞隙滴滴，声韵金石。且泉味清甘，更得雨后泉多，音之清泠，真胜乐奏矣。每到以泉沁吾脾，石嗽吾齿。因思苏长公云：但向空山石壁下，受此有声无用之清流。又云：不须写入熏风弦，纵有此声无此耳。我辈岂无耳哉？更当不以耳听以心听。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水乐洞雨后听泉

| 北高峰为湖山第一高处，绝顶环眺，目及数里。左顾澄湖，匣开妆镜，金饼晶荧；右俯江波，绳引银河，玉虬屈曲，前后城郭室庐，郊原村落，眇若片纸画图。鳞次黑白点点耳。雄哉，目中之观哉！时间日晷将西，海云东起，恍见霄雾溟蒙，朝烟霏拂，泄泄萦纡，英英层迭，横截半空，混合无际，四野晚山，浮浮冥漠矣。即此去地千尺、离俗数里，便觉足蹑天风，着眼处不知家隔何地。矧吾生过客原无罣碍，何为受彼世缘束缚，不作尘外遐想。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北高峰顶观海云

| 秋来风雨怜人，独芦中声最凄黯。余自河桥望芦，过处一碧无际，归枕故丘，每怀拍拍。武林唯独山王江泾百脚村多芦，时乎风雨连朝，能独乘舟卧听，秋声远近，瑟瑟离离，芦苇萧森，苍苍蔌蔌，或雁落哑哑、鹭飞濯濯，风逄逄而雨沥沥，耳洒洒而心于于，寄兴幽森，放怀闲逸，舟中之人，为非第一出尘阿罗汉耶？避嚣炎而甘寥寂者，当如是降伏其心。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乘舟风雨听芦

她并不苛求作品里有所谓的意味深长的诗句一样的局部，而是让人时常徜徉在“故事”里，如“蝴蝶梦”、“黄粱梦”等故事原型，以及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佛家思想。相信她在佛国攻读求学的经验给了她某种灵光一现的刺激：“戏曲关目，随意装点”型的绘画会让人往内心深处走。比如读者往往会怀疑自己对《阅微草堂笔记》的兴趣是少年的浅薄，然而，一旦拿起重读才发现，这本书的许多东西，根本不是少年人所能领会的，当初自己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即使在最喜欢它的时候，读者也一直被惶惑所困扰：这样松散漫巧的笔法，这样小巧的篇幅，以及它看上去与今天生活产生隔阂的内容，其所表达的那些古老的疑问和优美意蕴，是如何慢慢进入你的内心的？

在她的画里，藏着我们根本不知道、不了解的人和事。

| 保叔塔游人罕登其巅，能穷七级，四望神爽。初秋时，夜宿僧房，至五鼓，起登绝顶，东望海日将起，紫雾氤缊，金霞漂荡，亘天光彩，状若长横匹练，圆走车轮，或肖虎豹超骧。鸾鹤飞舞，五色鲜艳，过目改观，瞬息幻花，变迁万状。顷焉阳谷吐炎，千山影赤，金轮浴海，闪烁荧煌。火镜浮空，曈昽辉映，丹焰烱烱弥天，流光赫赫动地。斯时惟启明在东，晶丸粲烂，众星隐隐，不敢为颜矣。长望移时，令我目乱神骇，陡然狂呼，声振天表。忽听筹报鸣鸡，树喧宿鸟，大地云开，露华影白。回顾城市嚣尘，万籁滚滚生动，空中新凉逼人，凛乎不可留也。下塔闭息敛神，迷目尚为云霞眩彩。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保叔塔顶观海日

| 浙江潮汛，人多从八月昼观，鲜有知夜观者。余昔焚修寺中，燃点塔灯，夜午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蟾光，自是一段奇景。顷焉风色陡塞，海门潮起，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白练风扬，奔飞曲折，势若山岳声腾，使人毛骨欲竖。古云：十万军声半夜潮。信哉过眼惊心。因忆当年浪游，身共水天漂泊，随潮逐浪，不知几作泛泛中人。此际沉吟，始觉利名误我不浅。遥见浪中数点浮沤，是皆南北去来舟楫。悲夫二字，搬弄人间千古，曾无英雄打破，尽为名利之梦，沉酣风波，自不容人唤醒。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六和塔夜玩风潮

| 两山种茶颇蕃，仲冬花发，若月笼万树，每每入山寻茶胜处，对花默共色笑，忽生一种幽香，深可人意。且花白若剪云绡，心黄俨抱檀屑，归折数枝，插觚为供，枝稍苞萼，颗颗俱开，足可一月清玩。更喜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与春风姿态迥隔。幽闲佳客，孰过于君？

——明代高濂著《四时幽赏录》·山头玩赏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