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家搬迁那天,我爹把我抵给送柴的瘸腿叔叔家,抵了半年的柴火钱

发布时间:2025-06-22 02:01  浏览量:1

举家搬迁那天,我爹把我抵给送柴的瘸腿叔叔家,抵了半年的柴火钱(完结)

父亲即将赴江南上任,迫切想甩掉我这个包袱。全家迁徙当日,给府上送柴的跛脚汉子听闻动静,火急火燎赶来结清半年柴火钱。

"要钱没·有,拿我家闺女抵债吧!你儿子不过是乡野庄稼汉,娶了我林家姑娘算是祖坟冒青烟。"父亲眼珠一转,当场解决两个烫手山芋。

跛脚汉子还想争辩,被父亲阴森的眼神瞪得缩脖子:"再纠缠不清,把你那条好腿也打折!"

暮色四合时,我从昏沉中苏醒,跛脚汉子已套好驴车,在干柴堆上铺了层软和稻草,朝我扬起糙树皮似的手掌:"闺女,跟咱回窝!"

我爹升迁后破天荒传召了我,雨丝裹着风声从门缝里挤进来,那声音如同阿娘临终时压抑的抽泣。

"半夏,你要体谅为父的难处。你母亲出身微贱,满京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府上,若让人知晓我曾纳过风尘女子为妾,你嫡母娘家那边又最重颜面……"他语调缓和却字字如刀,"待到了江州任上,这些陈年旧事便再无人提及,爹定会为你寻个殷实人家。"

毕竟是血脉至亲,他终究是疼我的。

回到闺房,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本是喜事一桩,眼泪却像断线珠子般往下掉。阿娘,您瞧见了么?女儿虽在深宅大院里跌跌撞撞,到底也平安长成大姑娘了。待去了江州,再不会有人拿您的出身说嘴,半夏就是板上钉钉的官家千金。

不过打了个盹的工夫,整座宅院已人去楼空。连看门的大黄狗、廊下那对会学舌的鹦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喉间泛起甜腻的奶香,我猛地想起晨间丫鬟小翠如何苦劝我喝下那碗八宝酪。爹爹他……竟连亲生骨肉都算计得这般彻底。

"怎么林府还留着个扫尾的?"新宅主家的管家踹开我房门,铜铃眼瞪得溜圆,"赶紧卷铺盖滚蛋!林大人可连看门狗都折现卖给酒楼了!"

暮色四合,乌鸦在枯枝上聒噪。瘸腿送柴翁的声音像生锈的铜锁:"小姐莫怪,林大人说拿您抵半年的柴火钱……我晓得这是搪塞,婚书作废便是。"

可这天大地大,何处能容得下孤女?眼见老翁颤巍巍解开驴车绳索,我鬼使神差抓住车辕:"阿叔,我跟您走。"

他沟壑纵横的脸瞬间绽开笑纹:"好丫头,咱们回家!"

驴车行至望月斋门前,正撞见嫡姐林含霜与新科进士夫君贺书衡设宴。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快看!林家庶女怎落魄至此?"

嫡姐执帕掩唇,银铃般的笑声刺得人耳膜生疼:"什么庶女?不过是娼门遗腹子。爹爹临行前做主许给瘸腿老汉,可不正是癞蛤蟆配青蛙——天生一对?"

有浪荡子起哄:"贺兄,听说你与这位二小姐……"

"诸位慎言!"贺书衡猛甩折扇,玉冠上明珠乱颤,"我贺某此生只认林家嫡女为妻,旁的野草闲花休要攀诬。"

两年前金桂飘香的中秋夜,我凭一阕《水调歌头》惊艳四座,引得贺家公子递来烫金拜帖。父亲震怒,罚我在青石廊下长跪。秋雨裹着冰碴子砸在身上,我烧得神志不清,徒劳地抓着父亲衣摆:"爹爹救我……女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他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我,嗓音比檐下冰棱还冷。

膝盖早已痛到麻木,恍若万根银针顺着骨髓往上钻。

我强忍剧痛违心应答:"我不该用那些淫词艳曲在宴席间抛头露面,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

三日之后,嫡姐顶着我的闺名,风风光光赴了贺家公子的邀约,倒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缘。待到嫡姐出阁那日,她披着火红的嫁衣闯进我闺房耀武扬威:"既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该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蜷着,父亲需要的是能撑起门楣的世家千金,不是你这种卑贱胚子!若有半分自知之明,就该像蝼蚁般苟且偷生!"

我垂首盯着青砖缝隙,哑声答了句"晓得了"。

可这番谦卑仍未能让她满意,她抄起案上铜炉便朝我砸来,飞溅的香灰劈头盖脸糊了满身,嫡姐却踩着绣鞋扬长而去,银铃般的笑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一句句羞辱如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赶车的阿叔听不下去了,扬鞭催马疾驰而去,车辙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待我回神时,马车已晃晃悠悠行至京郊。

阿叔絮絮叨叨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他命途多舛的女儿沈芸——两次守寡被传克夫,独自带着五岁稚女寄居家中;说起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沈远——三次科举不中,被乡邻讥笑手无缚鸡之力,自此消沉度日;再说到病榻上的老妻整夜咳得撕心裂肺。

末了,这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搓着粗粝的双手,面皮涨得通红:"家里统共三间破屋,茅房搭在篱笆墙外头……不过你放心,孩子她娘日日拿草木灰仔细盖着,绝无异味。"

春寒裹着料峭的风直往衣领里钻,我攥着包袱的指尖冻得发麻。可真正让我战栗的,是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分明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窝。

"丫头,冻得厉害?"阿叔见我发抖,关切问道。

我轻轻摇头,这哪里是冷,分明是怕,怕极了这深不见底的人心算计。

马车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青瓦院落前。阿叔絮叨半晌,却独独漏了院中景致——桃树枝头残红未褪,落英在青石板上铺就粉白花毯;墙根下躺着只肥硕白猫,正懒洋洋冲人打哈欠;台阶上歪着张三条腿的矮凳,碎布拼成的坐垫针脚细密。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片梧桐叶,叶心里躺着块滚烫的烤土豆,小丫头鼓着腮帮子朝我怀里塞:"姐姐吃!"

"米粒!别冲撞了贵客!"泼辣的女声自门内传来,沈芸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粗布裙裾扫过满地落英。沈远闻声而出,麻衣短打遮不住修长身形,他望着我的眼神从疑惑转为惊喜:"原来是林小姐!"

"去年家父摔断腿,我替他往府上送柴禾。三伏天热得人发昏,您赏的那碗菊花茶,我记到现在。"

记忆豁然开朗。那日守门小厮索要过门钱,这憨厚汉子急得眼眶通红,是我恰巧路过解了围,又命人沏了壶解暑茶。

沈远敛衽正色道:"林小姐,这桩婚事原就是笔糊涂账。您金枝玉叶,我断不敢高攀。今日您若踏进这道门,往后流言蜚语怕是要淹死人。当年那碗茶水之恩,权当抵了柴火钱,咱们从此两清。"

见惯了虚与委蛇的嘴脸,倒教我对这番坦荡之言生出几分讶异。

我攥着衣角,深吸一口气:"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远听完便弯了眉眼,笑意在眸子里荡开,像揉碎了满天星子,又似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他耳尖泛起淡粉,垂眸低语:"此生定不相负。"

沈家上下喜气盈门,晚饭特意添了几道硬菜。房梁上挂了三年的腊肉被割下大半,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在铁锅里煸出琥珀色的油星,混着笋干在灶台上跳着欢快的圆舞曲。养了五个春秋的老母鸡成了碗中金汤,鸡腿鸡翅像接力似的往我碗里堆。

阿婶却端着粗瓷碗往灶台边挪,我忍不住发问:"阿婶怎的不过来同吃?"

沈远慌忙摆手:"阿娘染了咳嗽的旧疾,总怕过了病气给我们,连碗筷都是单独备着的。"

阿婶立刻捂住嘴,憋得脸颊通红,喉咙里溢出细碎的闷咳,像风中摇曳的残烛。

婚期就定在三日后,没有八抬大轿的排场,只打算请亲朋邻里吃顿家常便饭。

沈远执笔的手骨节分明,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挥毫泼墨的身影。如今轮到自家写喜联,我望着宣纸,指尖微微发痒:"让我试试可好?"

提笔落墨间,几副大红喜联跃然纸上。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幅最应景,恰似我们阴差阳错的缘分,端端正正贴在大门两侧。

"花开并蒂姻缘美,燕宿同巢岁月甜。"这幅寓意阖家美满,轻轻落在喜房门楣。

"琴瑟和鸣歌盛世,鸳鸯比翼颂吉祥。"这幅带着期许,悄悄栖在公婆房门之上。

乡邻们越聚越多,议论声像炸开的爆米花:"这字比沈远写的还俊俏!"

"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捡回个文曲星!"

"能写会剪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又裁了几张红纸,剪刀如蝶穿花,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的窗花便活灵活现。最后剩的边角料,给邻家女娃米粒剪了只玉兔,小丫头乐得举着满院子跑,引来一群毛孩子眼巴巴地围着讨要。

我站在人堆里,忽然被陌生的暖意裹挟。从小到大,从未有这么多真挚的夸赞落在我身上。

阿娘的遭遇像根刺,让我早早明白:空有美貌对女儿家是穿肠毒药。于是我在困顿中偷光学习,嫡姐不要的笔墨,我如获至宝。有次晨起请安,袖口沾的墨迹惹得父亲皱眉,那些写着"皎皎白驹,空空过隙"的宣纸,转眼成了灶膛里的灰烬。

更深露重时,我拨着算盘学理账,指尖被汗浸得发黏。嫡姐的嗤笑刺破夜幕:"就凭你也想当家理事?"转头父亲便禁了我的足,说女儿家通晓账目易生贪念。

那年寒冬,我绣坏了一幅长春仙鹤,血珠洇在鹤顶染成朱砂。父亲寿宴上,他嫌恶地将绣品抛进火盆,青烟卷走我所有体面。从此我便成了父亲口中"样样通样样松"的蠢材。

我正欲挣脱被攥得发疼的手腕,忽觉四周喧闹声潮水般退去。待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才惊觉满堂宾客的灼灼目光皆落在我身上。沈远察觉到我的窘迫,长臂一伸将我护在身后,清冷声线裹着寒霜劈开人群:"诸位若再围作一团,惊着我家新妇,休怪沈某翻脸无情。"

他立在我身侧,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又灼热得像要烫人,眼底矜傲如星火燎原。俯身时檀香混着酒气萦绕耳畔,低沉嗓音裹着蜜:"得此贤妻,此生何憾?"

红烛高照的喜堂本该其乐融融,偏生在三拜礼成前横生枝节。

席间窜出个尖嘴猴腮的醉汉,端着酒盏踉跄两步:"我说这新娘子怎生面熟,原是林大人府上的庶出姑娘!听说令堂当年可是春凤楼的金枝玉叶……"他打了个酒嗝,污言秽语如粪水倾泻,"什么大家闺秀,不过是窑姐儿肚皮里爬出来的……"

满堂宾客的箸箸声戛然而止,众人伸长脖颈等着看这场热闹。阿叔臊得面皮紫涨,主婚人举着红绸缎的手直哆嗦,竟不知该如何救场。

忽见沈芸抄起案上酒壶,仰头灌了半壶烈酒,杏眼圆睁戟指骂道:"陈老四!三杯黄汤下肚,倒教你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她将酒壶往桌上一掼,瓷片迸裂声惊得众人一颤,"亲娘是谁要你操心?左右是从娘胎里爬出来的真骨血,倒比那些认贼作父的畜·生强百倍!"

满堂哄笑震得房梁簌簌落灰。陈老四被笑红了眼,调转矛头直戳沈芸心窝:"我道是谁?原是克死短命鬼的寡妇!要换作我,早寻根裤腰带吊死了,哪还有脸回娘家讨生活?"

这话如利刃剜心,沈芸霎时白了脸。我见她扶着桌沿的指节泛青,忙掀了盖头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身前。红烛映得我眸子发亮,执起酒盏朝陈老四遥遥一敬:"陈家大哥此言差矣。姑姐暂居娘家,上有公婆首肯,中有夫君应允,下有小妹接纳,何错之有?"我扫过他褴褛衣衫,语带讥诮,"自家茅檐还漏着雨,倒操心起别人家琉璃瓦了?"

邻桌圆脸妇人扯着夫婿衣袖追问,那汉子嗤笑道:"新娘子骂他狗拿耗子呢!"妇人惊得直拍大腿:"乖乖,读书人骂架都这般文绉绉的!"

沈芸怔怔望着我,眼眶泛起水光。陈老四踉跄起身欲闹,却被她反手按着肩头压回凳上。沈芸眼底泛红,嗓音却淬了冰:"今日宾主一场,我敬你是客。你若再口出秽言,莫怪我这寡妇动手撕烂你的嘴!"

我说的并非客套话,这世道待女子何等严苛,我比谁都清楚。公婆与沈远能收留姑姐孤儿寡母同住,足见宅心仁厚,这般人家才让我能安心托付终身。

待宴席宾客散尽,夜色已深,忽有叩门声起。来者是位鬓发如霜的老丈,说是讨口饭食。今日撤下的宴席菜品尚有盈余,沈远特意拣了酱肘子与蜜汁鸡腿相赠,老人却摆手不接,只取了两个粗面馒头,连声道着叨扰。

"倒是个有骨气的。"我暗自喟叹。

老者将馒头三两口吞下,目光却在我身上流转。我见他喉头微动,还当是未吃饱,正要再去取些吃食,他却攥住我裙摆不松手。沉吟半晌,忽而转向沈远发问:"这便是新妇?"

"正是,今日方行合卺之礼。"

老人阖目凝神,声如游丝:"这位小娘子乃五福临门之相,郎君切要善待。"

沈远郑重揖礼:"定当以命相护。"

我脊背突然窜起一阵寒意。

出生那日,接生婆略通相术,曾向父亲提及我生辰殊异,乃五福命格。奈何父亲满心只记挂着又得了个赔钱货,全当那婆子胡诌讨赏。母亲每念及此都扼腕叹息,若当时接生婆只字不提相术,只报女儿降生,或许父亲尚能留几分颜面。

后来母亲早逝,我在府中如浮萍般飘摇半生,更觉所谓五福之说荒诞不经。正待追问老者详情,抬眼却见月下空庭,唯余夜风穿庭。

更深露重,红烛高照。两簇火苗在雕花烛台上欢腾跳跃,恰似蟠龙绕柱。我们虽都青涩笨拙,倒也算得鱼水和谐。

待云雨初歇,我浑身筋骨似被碾过般酸疼,眼皮沉得睁不开。沈远却支着胳膊不肯躺下,灼灼目光烧得我发慌:"你怎的不睡?"

他咧嘴笑得顽皮:"我守着你睡。这宅子年久,常有老鼠在梁上追逐打闹,吱吱呀呀扰人清梦。"

我吓得直往他怀里钻,他笑声愈发爽朗:"莫怕,院里养的大白猫最是尽职,但凡听见响动便窜上去擒鼠。何况……"他收紧臂弯,"还有我在此守夜,你若起夜尽管唤我。"

次日褪下绫罗裙钗,换上粗布荆钗,我正式开始操持家务。这日正帮婆母在灶间生火,柴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忽闻公爹风风火火闯进门,带回个晴天霹雳:我娘家众人赴江州途中,所乘画舫遭飓风倾覆,二十余口尽数葬身鱼腹,连尸首都寻不见。

"幸而他们没捎带上你!"公爹后怕地直拍胸口,"这消息原是衙门压着要查访,我也是听市井闲谈才知晓。"

闻此噩耗,尘封记忆如潮水倒灌。五岁那年,嫡母诬我偷窃金簪,罚我在雪地里跪省。朔风如刀,寒气直往骨缝里钻,若非恰有贵客登门求情,怕早冻成冰柱。当夜嫡母早产,拼死诞下幼弟后血崩不止,从此再难有孕。

七岁那年,胞弟强按着我跪下当马骑,我抵死不从,他便暗中将老鼠屎混进我的饭食。次日他便腹痛如绞,上吐下泻折腾了整整三日。

十岁光景,父亲携全家前往青虚山进香还愿,嫡姐将我反锁在偏殿之中。幸得扫洒的小沙弥发现端倪,用铜钥匙拧开锈锁,又从竹篮里掏出半块素饼分我果腹。待我拖着发麻的双腿赶回家中,才知嫡姐被撞翻的香炉烫着了后襟,烟熏火燎在背上烙下片狰狞疤痕。

那时只当是碰巧,现下琢磨起来,才惊觉其中蹊跷。

何为福泽?

福祸本同根,有时福星未至,灾星已退,便是天大的造化。

春日暖阳催人困,我蜷在锦被里正迷瞪,忽听得东厢房传来窸窣响动。沈远与他娘的对话声穿过薄薄窗纸,字字入耳。

"连着三载落第,怕不是吃笔墨饭的命。"婆母嗓音沙哑得像含着把粗粝的砂子,"去年你爹摔折腿,多亏你大姐卖绣品接济,如今家里添了人口,处处都要嚼用。咱们庄户人家,莫再执着圣贤书了。"

公爹在灶台边帮腔:"明日开春再垦两亩荒地,总好过坐吃山空。"

沈远闷声应了句:"全凭娘做主。"

我慌忙披衣推门:"且慢!今科春闱在即,夫君何不再搏一回?"

"咱们泥腿子出身,科举才是正经出路。"我转身从樟木箱底掏出攒了半年的碎银,一股脑塞进他掌心,"这些银钱,权当盘缠。"

沈芸恰巧端着簸箕经过,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在沈远肩头:"姐给你撑腰!只管安心读书!"

说起这位大姑子,命途委实坎坷。头婚夫婿成亲未满三载便染疾而亡,她背着襁褓中的米粒,编竹篓、挖草药,上树掏鸟蛋,下地插秧苗。后遇着个卖鱼郎,不嫌她克夫带拖油瓶,两人置办下三亩薄田,日子眼见着红火起来。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卖鱼郎收摊时踩着满地鱼鳞,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青石板上。沈芸衣不解带侍奉半月,终究没留住人。

克夫的名声传开后,公婆怕她寻短见,硬是将人接回老宅。沈芸却是个闲不住的,这几日总念叨:"我手头还有些体己,早想盘下胖婶家那片荒坡种果树,总好过爹天不亮就进山砍柴。只是胖婶难缠,怕要坐地起价。"

我闻言心中一动:"大姐,要不我去探探口风?"

说走便走。我挎着竹篮,篮底垫着宴席剩下的瓜果,上层覆着块水灵灵的嫩豆腐。胖婶家住在山坳里,七拐八绕爬得我气喘如牛。

没想到胖姐就是席间那个圆脸蛋的妇人,她正在院子里栽豆苗,她家的二丫头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胖乎乎、圆墩墩的,在一旁帮忙扶着豆角架子。

沈芸刚一张嘴,话头还没递出去两句,两人又杠上了。

我见势头不对赶紧插科打诨,忙不迭把怀里的物件递过去:"胖姐,您家那几亩良田我们心里有数,绝没存着压价的心思。"

"瞅着您家二丫和我家米粒年岁相仿,近来我正琢磨着教米粒认字呢,要不让二丫也来凑个伴?姑娘家虽说不指望考状元,可认得几个字总归是好的,将来嫁人也不至于被婆家当睁眼瞎糊弄。"

胖姐眼眸倏地亮了:"此话当真?"说着就把二丫拽到跟前:"快叫人,按辈分该喊舅母的。往后跟着舅母好好学,将来嫁个举人老爷,看哪个还敢在背后嚼舌根说我家胖闺女嫁不出去!"

我趁热打铁追问:"那地契的事……"

"好说,都好说!"胖姐甩着帕子笑开了花。

家里银钱全兑成铜板,大头留着置办田地秧苗。余下的分成两股,一股给沈远当束脩,另一股交由婆母打理家用。这架势,活脱脱是赌上全部家当。

公爹和沈芸连着数日扎在山坳里修路,碎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我挎着竹篮送饭,七拐八绕总在山沟里迷路,等饭菜送到人跟前,早凉得透心凉。

有回我抡起锄头想搭把手,结果锄头还没落地,脑门先挨了一下重的。看沈远读书辛苦,我寻思杀只鸡给他补补,谁成想在鸡窝里跟芦花鸡大战三百回合,鸡毛糊了满头满脸,倒被啄得手背见红。

日子久了,那些"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的夸赞渐渐没了声响,倒换来"四体不勤的绣花枕头"的戏称。后来婆母索性不让我碰家务,把柴房拾掇出来当学堂,米粒和二丫的读书声日日不断,我连饭来张口的日子都过上了。

就连换下的贴身衣物,也不知被婆母何时悄悄洗涮干净,叠得整整齐齐送回屋里。这份体贴倒叫我愧疚得慌。

有好事的村妇打趣:"就你家媳妇金贵,连小衣都要单独洗。"婆母闷头搓衣裳不接话,倒是桂芝大娘撇着嘴接茬:"金贵啥?要我说就是托生成小姐命,没享福的运。早前说把我侄女盼儿说给你家,你们还端着架子。要论能干,盼儿能顶三个壮劳力!"

婆母突然甩着湿漉漉的手站起来:"要论能干,我们不如娶头骡子!"

童生试前几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我催着沈远早些动身,临行前他替我抿好鬓角碎发,低声道:"等我回来。"我往他掌心塞了个折成豆角的纸条:"考前再看。"

果园那边全家总动员,二百棵果苗连夜栽下,头遍肥料施得足足的,单等这场春雨来给果树解渴。村里人都在暗戳戳瞧热闹:

"老沈家这回可把宝全押雨神身上了,这么多果树,靠人力挑水浇灌,肩膀皮都得磨掉三层!"

"你们可说岔了,要我说这雨下得不是时候,沈远赶考路上泥泞难行,怕是要误了前程!"

可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雨连绵半月。我们全家如热锅上的蚂蚁,我的左眼皮更是突突跳个不住。

发榜当天,正是万里无云的响晴天,果园里的枝桠舒展着身姿,初现挺拔姿态。

日头刚过正午,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从村口炸到家门口,惊醒了沉睡的山村。未见人影,先闻那清朗话音穿透喧闹。

沈远被两个衙门差役护送着,自素色青布马车翻身而下,掸去衣襟上残留的朱砂碎屑,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直直望向我:"小夏,我考中了。"

"多亏你给的锦囊。"桂芝婆子只捕捉到后半句,当即扯着嗓门嚷嚷:"啥锦囊?快掏出来给大伙开开眼!莫不是这秀才功名是偷来的吧?"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沈远。他自贴身内袋掏出我写的字条,展开在桂芝婆子眼前晃了晃。

胖嫂子扒开人群挤上前:"哎呦喂,桂芝婶子不识字,您这不是对牛弹琴么!"转头招呼道:"二丫,你给大伙念念!"

扎着羊角辫的姑娘踮脚瞅了眼,挺起小胸脯朗声念道:"好好吃饭,好好喝水,好好睡觉。"

桂芝婆子脸色瞬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喃喃道:"就……就这?"二丫机灵地接话:"我舅妈常说,心宽体胖才是顶好的定心丸!"

人心的复杂真叫人琢磨不透,方才还有人在犄角旮旯等着看笑话,这会子倒都换上笑脸。夸沈远年少得志的,赞我持家有方的,甚至有人要把娃儿送来让我教认字。

沈芸暗中给弟弟使眼色,沈远会意道:"各位且留步,我们兄妹还有家事要议。"

当晚灶台上难得摆出四菜一汤,趁着饭香氤氲,一家人说起日后的盘算。

沈远考中秀才的消息早传到州府,几所书院都递来借读的邀约。算着时日,明年秋闱便要下场应试。

"我想带你同去城里。"他执起我的手,指尖摩挲着掌纹,"可临时落脚处处都要置办,实在委屈你。"

我望着院中初绽的梨花,踌躇道:"眼瞅着果树要坐果,除草驱虫的活计离不得人。米粒和二丫的功课也不能荒废。"

沈远伸手揉乱我发髻,眼底漾着温柔:"那便在家中等我,每月休沐我必归家,你若得空,赶集时来瞧瞧我也使得。"

想到即将到来的长久离别,当夜他如饥似渴地索取,像是要把往后数月的相思都揉进骨血。

启程那日,我执意送他到州府书院。婆母不放心我独自返程,便拉上沈芸作伴,顺道要买些果树栽培的典籍。

谁料在城中闹市,竟与嫡姐撞个正着。她自药铺青宝堂出来,提着几包草药,面如金纸。

见着我的刹那,她眼底迸出狠厉,如同饿狼见了鲜肉:"林半夏!父母双亡你还有脸活着?若非你这灾星,爹娘怎会……"

我眼皮都未抬半分,冷声打断:"有没有可能,正因父亲当日没带我同行,才遭了报应?"

她刚扑过来就要撕打,沈芸抢先一步挺身挡住那即将挥下的巴掌:"哪来的泼妇撒野!"

对方明显怔了怔,大约没想到如今竟有人肯为我出头。

"不要脸的贱蹄子!爹娘尸骨未寒你就躲着不见人,整日与野汉子鬼混,我呸!"

"当年你和爹爹都嫌我辱没林家门楣,怎么?人刚咽气就急着认祖归宗了?至于你说的野汉子……"

我讥诮地勾起唇角:"父亲亲自保媒拉纤,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君,倒成了鬼混?"

"倒是嫡姐你,这些日子可还顺遂?"我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过。

她特意将袖口捋至肘间,露出叮咚作响的翡翠镯子,强撑着场面:"顺遂得很!锦衣玉食的日子,总比你嫁个泥腿子强百倍!"

话音未落,贺书衡骂骂咧咧冲过来:"大夫怎么交代的?这肚子何时才能有动静?娶了你真是祖上缺德!当初若非你死乞白赖倒贴,我早与半夏生一窝娃娃了,何至于被老娘日日戳脊梁骨!"

贺书衡转头看清我时,眼底闪过惊艳。如今我虽荆钗布裙,但沈家养得气色红润,眸子都泛着光彩,再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怯懦丫头。

他立刻换上谄媚笑脸凑近:"这不就是半夏妹妹么?当初我求的是你,若非你爹偷梁换柱,我怎会娶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这就回府禀明母亲,八抬大轿接你进门做贵妾!要不干脆休了这泼妇,扶你当正房如何?"

沈远从树荫下踱步而来,将我揽进怀中,从容不迫地开口:"昔日你们当半夏如敝履,今日自有人视她如珠玉。错过的缘份,强求不得。"

"如今她是我三媒六证娶回家的妻,阁下还是莫要痴心妄想了。"

嫡姐瞥见沈远手中竹简,嗤笑出声:"穷酸书生罢了,还真当自己是状元郎?"

沈远唇角始终噙着浅笑,不疾不徐道:"日久见人心。"

我气得正要反驳,却被他温热掌心捏住指尖:"小夏,莫与蠢人争长短。"

说罢牵着我和沈芸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嫡姐与贺书衡的叫骂声:"说谁蠢呢!"

"自然是你这蠢货!"

安顿好沈远后,我仍心事重重。他轻抚我眉间褶皱:"可是嫡姐的话勾起旧事了?"

我慌忙要解释:"贺书衡他……"

唇瓣突然覆上温热触感,他低声呢喃:"无需多言,我皆明了。"

沈芸背过身直跺脚:"要亲热赶紧的!误了时辰可没车马了!"

我红着脸又羞又急,絮絮叨叨叮嘱他提防贺书衡使坏,留意饮食起居。

直说到日头偏西,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去。

转眼七月流火,暑气蒸腾。

这段时日着实难熬,给果园除虫锄草耗尽人力,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待片刻便汗流浃背。

更可恨那陈老四,夜半偷摸把羊群赶进果园,几头畜·生在果林里折腾整宿,啃坏了不少矮枝上的果子。

次日清晨,沈芸瞅见果园惨状时气得七窍生烟。她攥着砍柴刀就往陈老四家冲,刚进院门就扯着嗓子吼:"陈老四!你个龟·孙子给老娘滚出来!"

陈老四正叼着油光锃亮的鸡腿,晃着臃肿身躯从屋檐下踱出来:"哎哟喂,这不是沈家妹子吗?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喽?"

"你个怂包男人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家羊群啃了我家果子树,今儿必须给个说法!"

陈老四把油爪子往裤腰上一抹,斜着眼上下扫量:"证据呢?空口白牙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沈芸气极反笑,弯腰揪起羊蹄子上沾的叶片:"睁大你的狗眼瞅清楚!这叶子纹路分明是我家老柿树上的!"

陈老四往手心啐口唾沫,不怀好意地凑近:"八成是羊崽子们嘴馋,要我说你家果园篱笆扎得跟纸糊的似的。不过……"他突然咧嘴露出黄牙,"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跟了我这个鳏夫,往后果树羊群都是自家产业,多体面?"

"放你娘的春秋大屁!"沈芸反手揪住最肥硕那只公羊,刀光闪过,羊脖颈顿时喷出温热血箭,"老娘今儿就宰只羊抵债,再敢犯浑,下回白刀子进的可就是你这身肥膘!"

陈老四吓得直往后缩:"疯婆子!你凭啥杀我羊……"话音未落,沈芸手起刀落斩下条羊腿往肩上一扛,血水顺着刀尖滴成红线:"这算赔礼,再有下回,老娘连你带羊一锅端!"

经此一遭,沈老汉铁了心要守果园。他在山脚搭了间茅草棚,昼夜不歇地盯着。其实当初买树苗时,果商早打过预防针——这是新培育的嫁接苗,头年挂果少得可怜。可经全家精心照料,总归能摘些歪瓜裂枣换些盐钱。

谁料人祸刚平,天灾又至。

八月底的暑气还未散尽,满园青果已染上胭脂色。眼瞅着再半月就能开园采摘,老天爷却突然翻了脸。狂风裹着暴雨倾盆而下,豆大雨点砸得枝头乱颤,青果噼里啪啦往下掉,在泥水里滚成灰扑扑的球。

沈芸深一脚浅一脚冲进果园,望着满地狼藉突然跪倒在地。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肆虐,她攥着把烂泥嘶吼:"贼老天!我沈芸是刨了你家祖坟吗?这般作践人!"

"活路都让狗吃了!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啊!"喊到最后,嗓子都劈了音。雨幕中,她像截被水泡发的木头,直挺挺跪在果园中央。

雨歇后,沈芸彻底成了霜打的茄子。整日呆坐在屋檐下,盯着房梁上的蛛网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大半日。

一年的心血颗粒无收。

沈远回来过几次,安慰的话到嘴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沈芸如何看不出,他也很难。

身上的青衫洗得都发白了,快到冬日了,穿的还是秋季婆母给他缝制的薄布鞋。

沈芸再次离家时,咬了咬牙,将米粒的护身银锁塞进沈远手中:"这物件你带去城里当了,你在学堂里穿得太破旧,免不得要遭人白眼。"

沈远如何肯收?他挺直单薄的脊背:"长姐,我浑不在意这些,求学路上多吃些苦头,正好砥砺心性。"

公爹又扛起柴刀往山上走,这回特意唤了沈芸同行。刚转过山坳,就听见果园方向传来妇人们尖利的吵嚷声。

几个婆子挥着竹耙镰刀,又搂枯叶又折枯枝,桂芝大娘甚至爬上了歪脖子树。"沈家这树苗都死透透了,倒不如便宜咱们当柴禾烧。"

"你们猜,沈芸那短命丈夫若知道她败光家底买这满山枯树,夜里会不会托梦骂她败家?"话音未落,几个妇人便笑作一团。

沈芸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连推带搡将桂芝从树上拽下来,抡圆胳膊左右开弓:"你今日折我几根枝桠,我便赏你几记耳光!"

桂芝嘴角渗出血丝,含糊咒骂:"小·贱·蹄·子敢打老娘?"沈芸反手又是一巴掌:"打的就是你这碎嘴婆子!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你敢吗?"

"还有你们这群长舌妇!儿子都到说亲年纪了,嘴上还不积德,尽干些断子绝孙的勾当!"沈芸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突然瘫坐在地捶胸痛哭。

我暗自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哭过了这坎便过去了。

寒冬漫漫,全家老小要吃饭穿衣,能想的法子都试遍了,仍是举步维艰。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胖姐挎着竹篮登门了。

她掏出二两碎银:"这是当年卖地的钱,听说你们果园绝收,先拿去应急。"

"使不得使不得!"沈芸和公婆连连摆手。胖姐圆润的脸庞挤出笑纹:"又不是白送,且当借你们的。二丫在你这念书,吃穿用度都与米粒一般无二。"

她把我拉到灶房角落,从篮底摸出块蓝花布:"多亏你给二丫缝了那些小衣,那丫头回回穿新衣裳都显摆是夏姨做的。"

我抚着布料笑道:"胖姐才是真菩萨心肠,家里那么多娃娃,个个都养得水灵。"

一句话说得胖姐眼眶泛红,硬把银锭塞进我掌心:"这家里就你能当家作主,快收着罢。"

我笑吟吟应下:"那便谢过胖姐了。"沈芸最见不得人情往来,僵着脖子道:"等果园有收成,头茬果子任你挑。"

岁末冰消,又逢春回大地。我搀着婆母去城隍庙上香,一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二盼沈远秋闱能蟾宫折桂。

出了正月以后,我的右眼就开始不停地跳,跳得我心慌慌的。

可是家里一直平安无事,果园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春季一过,就开始授粉、锄草,几场雨落得也都恰到好处。

我总觉得不安,前日里虽收到了沈远捎来的书信,但是和上一次足足隔了两个月。

信里也不像以前一样诉说自己近况,只有寥寥一句:“勿念,万事安。”

我按捺不住,往城里赶去。

这才知道,豫竹书院的书生们一大半都病倒了,包括沈远在内。

见到他时,我差点认不出,他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我买了几个炊饼,他连吞带咽地就着水下肚,才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小夏,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信上的笔迹不似从前,最后几笔不仅力道太重,印得透了墨,还惜字如金,害得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

他哑然失笑:“也就在你心里我是个宝,谁会绑架我?”

“秋闱在即,不知是谁动了坏心思,在书院的水井里掺了药,夫子正在严查此事,大半的书生都病倒了,原也不打紧,是我体质太弱了。”

我掩面擦泪,心疼不已,哪里是他身子弱,他手里那点钱我是知道的,顾了吃药就顾不上吃饭,他又要强,死撑着不肯向家里开口。

我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特地写了书信捎回去,告诉公婆,我要陪伴沈远等科考结束。

回信很快就来了,是米粒代笔,让我安心住下,秋收时,一家人都会来城里卖果子,到时候即可会面。

待到金桂飘香,举子考试如约而至。

沈远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得很好,许是上次那场病闹坏了肠胃,开考前一天,他没敢吃任何东西,生怕考场上会出恭或者呕吐。

考完以后,趁着考生还未归乡,城里热闹得很,沈芸和公婆拉着第一批成熟的果子来了集市。

我和沈远没心思多想其他,也帮着摆摊,吆喝,称重,收钱。

世间从不乏拜高踩低之人。

曾和沈远一同就读的一些学子围过来,毫不留情地嘲笑:“哟,沈公子是不是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都给自己想好退路了,都开始摆地摊了?”

“这果子不是你种的吧?恐怕你连挑水都挑不动!”

“看在我们同窗的份上,来几个尝尝!”

王秀才说着就要上手抢,沈远按住:“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王兄,这个道理难道不懂吗?我白送没关系,但恐怕失了你读书人的气节。”

王秀才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丢了几个铜板,果子都没要就走了。

沈芸掂掂铜板:“咦,出手还怪大方嘞!”

度日如年地熬过了半个多月,到了放榜的日子。

我们起得已经够早了,还被人山人海挤得走不动道。

我伸长脖子想往里凑,沈远按住我:“不必抢,反正结果是死的,等一会儿自会知晓。”

嫡姐和贺书衡也在其中,她瞥见了我。

“哟,想不到你夫君这个乡巴佬也参加了考试,别做野鸡变凤凰的美梦了,我夫君十三岁就中了秀才,请的都是京城来的启蒙老师单独辅导,你们学的那点东西,在他面前连鞋底沾的泥都比不上!”

我嗤笑一声:“是呢,不止十三岁是秀才,以后一辈子都是秀才!”

我们在这里针尖对麦芒时,贺书衡从人群中走出来,面色不喜,嫡姐追问:“中榜了吗?解元是谁家公子?”

贺书衡大声斥责她:“问问问,问你个头啊!”

“解元是沈远,居榜首,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们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蒙了圈,慌忙拉着沈远硬挤进去,真真实实看到他的名字,我才觉得不是一场梦。

十年磨一剑,总算苦尽甘来。

回家的阵仗闹得很大,不仅有知府亲赐的马车和衙役随行,长长的鞭炮更是从沿街放了一路。

沈远本来是不想摆这么大谱,后来商议着,开了年我们就要一同动身去京城参加会试。

一别数年,家中难免顾及不到,有了官衙的人撑腰,以后村里人才不可将公婆小瞧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况双喜临门。

沈芸早就摘了一车最大最好的果子,沿路给乡邻发放,最好的两篮子塞到了随行的衙役手里:“大哥带回去解解渴,若是好吃,以后照顾下我家的生意。”

当晚桂芝大娘拎了二十个鸡蛋上门拜访,身边还带着一个圆脸盘大眼睛的姑娘。

她一进来不正眼瞧我们任何人,眼神像是黏在沈远身上,语气里带着些对前尘往事的感慨:“沈远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当日·你·娘生下你以后产后虚弱,奶水不足,你还是吃着我的奶长大的,我也算你半个老子娘了。”

“现在有了出息,想必也不会忘了当日恩情的。”

沈远彬彬有礼:“大娘有事但说无妨。”

她拉过来身边的姑娘:“这是我娘家侄女盼儿,你中了举人,身边没有个三妻四妾的,说出去都会让人笑话,再说了小夏成婚几年了都没有生个一儿半女,我看你不如纳了盼儿为妾,在你身边服侍,也好早日为你沈家开枝散叶。”

她的道德绑架让沈远进退两难,他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场面话:“我心里只有小夏一人,恐怕委屈盼儿姑娘。”

我绕过她端详盼儿,她眼眶红红的,我拉起她的手:“盼儿姑娘,你真的愿意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我阿娘就是妾室,我最知道为人妾室有多少难处。”

她脱口而出:“我不愿意,我有心上人,是姑母……”

桂芝大娘伸手狠狠地扭她腰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私相授受不嫌丢人啊,还到处往外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下了逐客令:“大娘,管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了,别介入别人的因果。”

气得她嘴斜眼歪。

夜里缠绵过后,我满腹心事地问沈远:“成婚这么久我也无所出,你可曾嫌弃?”

他捋了捋我耳边的碎发:“成亲这么久,我还没考得一官半职,让你跟着我漂泊流浪,你还这样问,是不是存心要我怄死?”

“女子的价值不只是生育,上能治国,下能平家,我不会这样想,不只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闲言碎语你不要听。”

我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年后就要动身去京城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

婆母给我们装了许多干菜腊肉,还有好几双连夜赶制好的布鞋。

到了京城才知道有多艰难,我们和宋家公子景礼一起合租在城里最便宜的房子,一年还要一两银子,更别说沈远的束脩和我们二人的日常开销。

我白天在一家酒肆里做帮厨,晚上绣了鞋样子再去集市上卖。

这里汇聚了天下所有的榜首才子,沈远就像是一粒尘埃融入大海,我不免觉得受挫。

夜深人静时,我们一同挤在狭小逼仄的屋子里,他安慰我:“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属实艰难,当初若不是你鼓励我,我恐怕连秀才都考不上。”

“我们出来这一趟,见人见事见天地,已是最大的收获。”

三年的时间很长,是我们日日熬着手指头算过来的。

可是三年也很短,不过是春秋交替,斗转星移。

景明八年春,浩浩荡荡的春闱开始了,但没想到这次的会试成了大周朝开国以来朝中最大的洗牌。

会试三千多位举子中,查出不少考生私下交易答案,在哪个酒楼,哪个房间,怎么交易的,知情人说得一清二楚。

所有参加科考的学子被暂扣在国子监,由刑部逐一核实调查搜身。

夕阳将整个房间镀上一层金色,我数着窗缝里洒下的微光,这已经是第五日了,毫无音信。

整座院子空荡荡的,寒风席卷全身,我安慰自己:“还好,宋公子也还没归家,说明大家都没出结果。”

戌时的梆子声惊飞檐下麻雀,沈远摇摇晃晃地叩响门闩:“小夏,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我眼含热泪,过去从后背拥住他:“我信你,一直都信你。”

春寒料峭的夜里,他的后背沁着薄汗,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像是随时都要折断的竹,整个人透着一股悲愤的无奈。

“主考官从景礼兄的砚台夹层中掏出来一张精心抄录的治国赋,他被下大狱了。”

他握着我的手逐渐用力,字字泣血:“这是栽赃,是陷害!”

我心中惴惴不安,一夜未眠。

最近一段时间,京城里难得地安静,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波涛汹涌。

天子脚下,谁都不敢妄言,一句话说错可能会有掉脑袋的风险。

所谓正义,不过是大多数人的利益捆绑。

从前和宋景礼交好的书生恨不得把脑袋都藏起来,生怕跟他沾上一点关系。

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摸到身边空荡荡的床铺,披衣起身。

沈远端坐院子里的石桌前,桌上铺开的宣纸上,“清正”二字浸透纸背。

他背对着我,声音里满是无助:“景礼兄曾经说过,运笔要如君子立世,墨色愈浓愈显字骨,正如君子愈困愈坚。”

“小夏,我实在难违心意,那日景礼兄在酒楼出现,其实是为了给他的娘子买簪子,整个过程我都看到了,我……必须得站出来。”

“可是朝中局势动荡不安,此番赌注实难猜测到底是对是错,若是景礼兄沉冤昭雪还好,可是一旦出了差错,恐怕会连累你和家人,这才是我最愧疚的。”

这些日子他的煎熬我看在眼里,我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压低了声音:“若圣上公正廉明,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若是关乎江山社稷,黎民苍生的大案都混沌了事,你苦读多年圣贤书,难道要为这样的朝廷效力?”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炬:“知我者莫过于娘子了。”

我掏出袖口里的尖刀:“从出事起,我就带在身上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

半个月后,宋公子的寡母和妻子焦急赶到京城。

宋娘子名叫春兰,虽然体弱,却是个如蒲草一般坚韧的女子,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敲了登闻鼓。

沈远也趁热打铁,将宋景礼的为人还有平日相处的点滴,以及酒楼里交易答案时宋景礼为何出现在房间内,他全部交代写到证词里,送到了大理寺。

这件案子由圣上接手,一直审到秋日。其间沈远多次被带走问话,无论面对谁,他仍然是坚定自己的说法。

雷霆手段下,此次的舞弊案终于落下帷幕,主考官毕大人主谋,联手朝廷其他官员和参与的学子们,一共几百个人全部抄家流放。

宋景礼终于沉冤得雪。

他回来那日,沈远在门口相迎,宋景礼行了跪拜大礼:“多谢沈公子在危难之中出手相救。”

沈远连忙将他扶起来:“还曾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他日无论谁先登科高中,都要照见彼此初心。”

一切恢复如常后,圣上颁下圣旨,明年四月,将重新举行会试,所有参考学子需要再次向户部核验身份,由圣上亲自出题,德高望重的首辅大人担任主考。

入冬以后,不知为何,我总是贪食酸菜,宋婶子做的酸白菜快让我吃得见了底。

快到除夕了,我始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那日晨起,我又觉得胃里翻滚,在墙角下哇哇吐了好久,正逢宋婶子看见了,她一拍手一跺脚:“哎呀,莫不是你有喜了?”

沈远睡眼惺忪地去请大夫,果然已经有孕两个多月了。

他像个哈巴狗一样抱着我又亲又蹭:“我要当爹爹了……”

除夕那天,我们是和宋家一起过的,宋婶子说什么都不让我再下厨了,她和春兰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不好空手,开封了我珍藏多年的桂花酒,本想着等着沈远高中后庆贺用的。

随着科考日子越来越近,我的肚子也越发大了。

沈远多次捎信回去,让婆母来照顾我,但是沈芸这几年忙得很,不仅扩大了果园的规模,手里还有好多工人,公爹走不开,婆母不识字,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有些不放心。

还好有宋婶子,她大大咧咧地吩咐沈远:“你尽管去考,家里有我和春兰,保证不让小夏有半点闪失。”

会试结束,接下来就是无穷尽的等待。

放榜那日,宋家婶子起得早,天不亮就去守着了,我和春兰都不太想走动,就在家等着。

说是等着,其实心里七上八下。

不出晌午,宋婶子风风火火地领着报喜官回来了,我推门一看,整条巷子围满了人。

大家都踮着脚尖往里瞅:“这条穷巷子里竟然出了一个会元和一个贡士,前所未闻啊!”

“风水宝地啊,这是谁家的宅子,以后恐怕求租的人数不胜数了。”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初宋公子被诬陷的时候,我听说只有沈公子替他做证了。”

我脑袋里只有“一个会元,一个贡士”。

会试榜首即为“会元”,其余考中者皆被称为“贡士”,都可获得参加殿试的资格。

我和春兰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接着沈远和宋公子被人群拥着进了家门。

我看到宋公子胸前的大红花就明白了。

沈远快步走到我跟前:“小夏,我考上贡士了。”

我害怕他多想,偷偷问他:“可有不甘?”

沈远笑得坦然:“刚才在路上,景礼兄问过我同样的话,我输给他,心服口服,虽败犹荣。”

宋景礼从道喜的人群中抽出身来,拦住沈远的肩膀:“走,今天我们小酌几杯庆祝一下。”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踏上返程的路。

春兰泪眼涟涟:“小夏,这些日子我们相处得就像亲姐妹一样,当真是舍不得你们。来日孩子平安诞下, 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她送了我许多亲手缝制的小衣服、小鞋子, 最贵重的当属一只纯金的项圈,我推托:“这怎么好意思!”

“这是当日我外祖家的陪嫁,曾经在景礼读书时我当了它凑盘缠,后来辗转几番又赎了回来,其中艰难你最是知晓, 也算是我作为干娘的一点心意。”

殿试结束后, 宋景礼中了榜眼, 圣上任命他为翰林院侍讲, 从此他们一家就定居在京城了。

沈远资质不如景礼,但是圣上特意提名召见了他, 赞赏他当日的高风亮节,虽未取得很好的名次, 也算得了圣上青睐。

圣上问他可愿意留在京城任职, 沈远拒绝了,并提出家中有父母惦念,若能有机会,愿意以毕生所学回报家乡。

正好家乡的王大人退任,圣上考虑过后, 让他接替王大人的职位,任深州知府。

我的肚子愈发大了,若是生产完, 恐怕又要耽误, 所以不敢过多停留, 加紧往回赶。

这条路走了将近一个多月。

沈芸这些年还是孤身一人,发家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 她全部拒了。

她和公婆已经在州里置办了新宅子,挑了可靠的仆人家丁,只为我们回去就能有现成落脚的地方。

途经从前林家宅子时, 我看到嫡姐披散着头发,扯着管家的手骂骂咧咧:“这是我的家, 我是林家的嫡女啊!”

“是不是林半夏那个贱··人在背后指使的你们?就是她!”

管家扔到地上一个馒头, 她像只落魄的老狗一样匍匐爬过去,捡起来塞到嘴里, 又哭又笑。

她彻底疯魔了。

父亲一家沉船后,没有了娘家依仗,贺家便不把她放在眼里。

当日我的话也一语成谶, 贺书衡一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了, 第一次乡试未中, 就没了心气, 沾上了赌博,把家底败光后,至今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放下马车上的帘子,往家里赶去。

到家当晚,我就发动了。

孩子或许也体谅我舟车劳顿,并没有费力太久,在七月初九丑时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的小脸皱巴巴的,实在称不上好看, 可是沈远抱在怀里一刻都不撒手,心疼得紧。

女儿办满月宴时, 有多嘴的人劝说:“沈大人若再添个儿子,可谓圆满了。”

沈远终于有底气怒斥回去:“我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何为圆满?

或是沈远在科考中遇到宋公子与状元郎失之交臂, 或是沈芸寻寻觅觅一直没找到她的命中注定,又或是在别人眼里我们没有儿女双全。

可一路走来, 我们深知, 水满溢,月满亏,圆满最是难求。

小满则胜万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