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遭辱(下)

发布时间:2025-08-07 00:12  浏览量:3

第九章 沉塘令

“伤风败俗!”

“丢尽了柳溪镇的脸!”

无数尖利刻薄的唾骂声,如同滚烫的油滴,劈头盖脸地浇在蜷缩于地的芸娘身上。那些平日里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扭曲着,写满了鄙夷、愤怒和一种近乎亢奋的审判快感。张魁那番颠倒黑白的污蔑,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的浊浪。

芸娘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在汹涌的恶意中瑟瑟发抖。她试图辩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每一次张口,都引来更猛烈的咒骂和唾弃。张魁站在人群中央,如同一个得胜的将军,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享受着这由他一手导演的“公审”。

就在这时,一声威严而苍老的咳嗽声穿透了喧嚣:“肃静!”

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族长赵守礼,在几个族中耆老的簇拥下,拄着那根象征权威的黄花梨木拐杖,面色铁青,步履沉重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深褐色绸缎长衫,花白的胡须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那双阅尽世故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直直射向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赵守礼走到近前,目光如冰冷的刀子,扫过芸娘散乱的头发、红肿的脸颊、嘴角的血迹,最后落在她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上。他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被亵渎了神圣事物的滔天震怒。

“李芸娘!”赵守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惊雷在芸娘耳边炸响,“你可知罪?!”

芸娘浑身一颤,艰难地抬起头,泪水混着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族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冷漠或鄙夷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了赵守礼身后——张魁脸上那抹恶毒而得意的笑容。巨大的冤屈和绝望堵在胸口,她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控诉:“族长……冤枉……是张魁他……他害我……他污我清白……还勒索……”

“住口!”赵守礼猛地将手中的拐杖重重一顿,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芸娘泣血的控诉,也震得周围人群噤若寒蝉。他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事到如今,人赃并获,众目睽睽!你这不知廉耻的淫妇,还敢攀诬他人,狡辩抵赖?!”

他根本不给芸娘任何解释的机会,仿佛她的辩解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亵渎。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芸娘一眼,声音如同寒冰,对着所有族人,也对着这片他统治的天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柳溪赵氏一族,诗礼传家,最重名节!自太祖立朝,便以忠孝节义为本!族中女子,当以贞静守节为荣!今有孀妇李芸娘,不思守节自持,反生淫邪之念,与无赖张魁勾搭成奸!秽乱乡里,败坏门风!更于光天化日之下,行止不端,引人围观,令祖宗蒙羞,令全族蒙尘!此等行径,天理难容,族规难赦!”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下:

“为整肃族规,儆效尤,以正视听!依祖宗家法,着将此淫妇——李芸娘,沉塘处死!以儆效尤!洗刷我族污名!”

“沉塘”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芸娘头顶!

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干,软软地瘫倒在地。耳边嗡嗡作响,族长的宣判、人群骤然爆发的议论和叫好声(“族长老爷英明!”“就该沉了她!”“万恶淫为首!”)、张魁那刺耳的狞笑……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轰鸣。

沉塘……冰冷的塘水……窒息……死亡……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一个被污了清白的寡妇,一个被泼尽脏水的“淫妇”,最终的归宿。没有人在乎真相,没有人听她辩解。她这三年来的苦苦支撑,她日夜煎熬绣出的《列女传》,她视为性命般守护的“贞节”名声……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最讽刺的陪葬品。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死寂。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最后的表情。没有人看到,她那空洞死寂的眼睛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第十章 残烛烬明

冰冷的祠堂耳房,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没有窗户,只有门缝下透进来的一线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破败的轮廓——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这里成了芸娘临死前的囚笼。

两个粗壮的仆妇将她拖进来后,便锁上了厚重的木门,脚步声很快远去。门外,隐约传来族长赵守礼严肃的吩咐:“看紧了!明日寅时,开祠堂,行家法!莫让她寻了短见,污了祠堂清净!”

寻短见?芸娘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脸上被张魁掌掴的地方依旧火辣辣地疼,嘴角的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成一道暗褐色的疤痕。身体的疼痛早已麻木,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却不断地吞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沉塘。冰冷的塘水灌入口鼻,窒息,挣扎,最终沉入淤泥……族人们冷漠的注视,或许还有几声快意的叫好?张魁那张得意的脸……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战栗。

她不想死。可更不想以“淫妇”之名,被捆缚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沉入那污浊的塘底,成为族人口中代代相传的反面教材,成为“万恶淫为首”最血淋淋的注脚!那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感到万蚁噬心般的痛苦和耻辱。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填满了狭小的囚室。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祠堂檐角的呜咽,像是亡灵的叹息。

芸娘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她摸索着,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站起身。黑暗中,她熟悉地走向那张破桌子。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摸索着,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圆形的物体——一盏小小的、落满灰尘的油灯。旁边,还有一盒几乎干涸的火石火镰。

咔哒…咔哒…

火镰摩擦火石,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一次,两次……终于,一点豆大的火苗颤巍巍地亮了起来,点燃了油灯里早已干涸的灯芯。昏黄的光晕挣扎着扩散开,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也将芸娘那张毫无血色、伤痕累累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昏黄的光晕下,芸娘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里,堆着她仅存的一点东西——是那两个仆妇将她拖进来时,顺手从她小院里扔进来的一个破旧包袱。包袱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有……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芸娘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她走过去,蹲下身,颤抖的手指解开了那层粗布。

昏黄的灯光下,露出了那幅耗费了她无数心血、无数个孤寂长夜,几乎绣成的《列女传》长卷。丝帛的底色已经有些发黄,上面那些或端庄、或刚毅、或悲壮的列女形象,在灯下栩栩如生。孟母三迁、陶荅子妻拒金、赵娥复仇……一针一线,都曾是她孤寂岁月里唯一的寄托,是她向世人、也向自己证明“贞节”的凭证。她曾幻想过,当这幅长卷完成,供奉在祠堂,或许能稍稍慰藉丈夫的在天之灵,或许能换来族人的一声赞许,或许能让她在这冰冷的世上,多一点支撑下去的理由。

此刻,这寄托了她全部心血和信念的长卷,静静地摊开在她面前。丝帛上那些凛然的列女,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一种无声的诘问,直直地看向她——这个即将以“淫妇”之名沉塘的失败者。

芸娘的手指轻轻抚过丝帛上细密的针脚,抚过那些她曾无比熟悉的轮廓。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陌生。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期盼、挣扎……最终换来的,是张魁的玷污、族人的唾骂、冰冷的囚室和沉塘的判决。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芸娘干裂的唇间逸出。那笑声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在死寂的囚室里幽幽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她猛地抓起那幅沉重的绣卷,拖着它,一步一步,走向那盏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油灯。昏黄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狂舞的鬼魅。

她将绣卷的一端,毫不犹豫地凑近了那豆大的火苗。

嗤——

干燥的丝帛和丝线,瞬间被点燃!一点橘红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精美的绣品。火焰迅速蔓延,沿着丝线勾勒的图案攀爬、吞噬。孟母慈祥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焦黑;陶妻刚毅的眼神被烈焰吞没;赵娥手中的利剑在火舌中化为灰烬……

火光照亮了芸娘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跳跃的火苗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燃烧、倒映,像是两簇来自地狱的幽焰。

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她曾视若生命、奉若圭臬的“贞烈”象征,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变形,最终化为缕缕青烟和片片黑色的、带着火星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在囚室狭窄的空间里盘旋、飘落。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火焰越烧越旺,映亮了整间囚室,也映亮了角落里另一件东西——那张被张魁丢在泥地里、又被她死死攥在怀里、浸透了泪水和泥水的守节文书。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墙角,上面那个鲜红的指印,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红得刺眼,红得像血。

芸娘的目光,缓缓地移向那纸文书。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明明灭灭。她看着那象征她三年苦守、最终却成为勒死她绞索的“清名”,看着那在火光中显得无比狰狞刺目的红指印。

一丝极其诡异的、近乎破碎的笑容,缓缓在她唇边绽开。那笑容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嘲讽,和一种彻底解脱般的虚无。

“万恶……淫为首?”她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对着那纸冰冷的文书,对着这囚禁她身体和灵魂的祠堂,更对着那冥冥之中仿佛存在的、以“贞节”为名的吃人天道,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划破了囚室里的死寂。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片绣卷残骸,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爆响,像是在回应她这最后的诘问。囚室内,骤然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只剩下油灯那点微弱的光芒,在焦糊的空气中,无力地摇曳着。

第十一章 寒塘孤影

寅时将至,天地间弥漫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寒意。冷风如同无形的刀子,刮过柳溪镇沉睡的屋舍,发出呜呜的悲鸣。

祠堂厚重的大门在死寂中缓缓打开,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呀”声。昏黄的灯笼光从门内透出,映照出门口几张肃穆而冷漠的脸。族长赵守礼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苍老的脸上刻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执行家法、肃清污秽的凛然。他身后是几位族中耆老,再后面,则是几个手持绳索、面无表情的健壮族丁。

“时辰已到,押人!”赵守礼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宣判的最终槌音。

两个粗壮的仆妇应声推开祠堂耳房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仆妇们皱了皱眉,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囚室。墙角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沾着泥污的靛蓝粗布衣裙,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起来!时辰到了!”一个仆妇粗声粗气地喝道,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去拽芸娘的胳膊。

手刚碰到那冰冷的衣袖,仆妇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她感觉有些异样。太安静了,安静得没有一丝活气。她下意识地用力将地上的人扳了过来。

灯笼昏黄的光,瞬间照亮了芸娘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惊恐、绝望或者哭泣。那张脸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青黑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着什么。脸颊上的红肿已经消褪了些,留下淡淡的青紫,嘴角那道干涸的血痕依旧刺目。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陋的木簪牢牢挽住,露出了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

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早已超脱了这具躯壳的束缚。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疑。其中一个伸手探了探芸娘的鼻息,又摸了摸她颈侧的脉搏。

“族……族长!”探鼻息的仆妇声音有些发颤,猛地回头对着门外喊道,“她……她没气了!”

祠堂门口肃立的人群瞬间起了一阵骚动。

“什么?”

“死了?”

“怎么死的?”

“该不会是畏罪自尽吧?”

赵守礼眉头紧锁,拄着拐杖快步走进囚室。浓烈的焦糊味让他不悦地皱紧了鼻子。他走到芸娘的尸身旁,目光锐利地扫过。尸身没有外伤,除了脸上被打的痕迹,脖颈手腕处也无勒痕。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芸娘的脸色和嘴唇,又伸手探了探,确实气息全无,身体冰冷僵硬。

他的目光扫过囚室,落在了墙角那堆厚厚的、带着火星余烬的灰黑色残骸上,还有旁边地上那纸被撕破一角、沾染着泥污的守节文书。他眼神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哼!”赵守礼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没有任何悲悯,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冷漠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算她还有几分廉耻!知道以死谢罪,省了族中一番手脚,也免得污了祖宗祠堂的清净!如此,倒也全了她最后一点体面。”

他转过身,对着门口惊疑不定的族人们,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淫妇李芸娘,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虽死,其行仍不可恕!尸身不可入祖坟,亦不可停灵!着人用草席卷了,即刻丢入后山寒塘!不得延误!至于其生前所居污秽之地……”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即刻封存,待吉日拆除,以净我族地!”

命令简洁而冷酷,如同处理一件令人嫌恶的垃圾。

几个族丁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用一张破旧的草席将芸娘冰冷僵硬的尸身卷了起来。草席很薄,甚至无法完全包裹住她瘦小的身体,一只穿着破旧布鞋的脚无力地垂落在外。两个族丁抬起草席卷,像抬着一捆毫无价值的柴禾,踏着黎明前冰冷的露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山那口传说中深不见底、终年寒彻刺骨的废弃水塘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祠堂门口,赵守礼看着远去的草席卷,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

“开祠堂,焚香祷告,禀告祖宗,污秽已除!”他沉声下令,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肃清寰宇后的庄重。

沉重的祠堂大门再次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刚刚吞噬了一条年轻生命的、依旧冰冷的世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诉说着昨夜那场无声的焚毁与诀别。

第十二章 血簪惊堂

晨曦微露,驱散了最后一抹夜色,却驱不散柳溪镇上空的压抑。李芸娘的死讯像长了翅膀,随着清晨的炊烟迅速传遍了镇子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交头接耳,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诧,几分了然,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喟叹。

“听说了吗?芸娘那寡妇,昨夜里自己吊死在祠堂耳房了!”

“死了?啧啧,族长不是要沉塘吗?她倒识相,自己了断了。”

“哼,做了那等丑事,还有脸活着?死了干净!省得污了咱们柳溪镇的地界!”

“就是,万恶淫为首,死有余辜!族长老爷处置得对!”

“后山寒塘?那地方……阴气重得很呐……”

议论声在茶馆、在街角、在井台边嗡嗡作响,如同一群嗜血的苍蝇。芸娘短暂而悲苦的一生,连同她背负的污名,迅速被浓缩成“淫妇畏罪自尽”几个冰冷的字眼,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新鲜的谈资,也成了“贞节”二字最有力的反面注脚。她的死,似乎完美地印证了族规的威严和“淫为首恶”的铁律,让某些人心中因昨日那场闹剧而起的些微波澜,也彻底平息了下去。

镇西头张家的大宅里,却是一片与这肃杀清晨格格不入的热闹喧嚣。赌了一夜、又喝了一夜花酒回来的张魁,正被一群狐朋狗友围着,在厅堂里唾沫横飞地吹嘘。

“哈哈哈!哥几个,瞧见没?那小寡妇,昨个儿还想跟我动手?”张魁满面红光,得意地拍着桌子,酒气熏天,“结果怎么着?让族长老爷一声令下,吓得屁滚尿流,自个儿在祠堂就抹了脖子!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就叫报应!敢跟老子耍横?呸!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捞不着,丢寒塘喂鱼虾!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英雄事迹。周围的闲汉们也跟着哄笑、奉承,污言秽语不断。

“魁哥威武!”

“那是!也不看看魁哥是谁!”

“一个小寡妇,死了活该!来来来,魁哥,再干一碗!庆祝一下!”

张魁被捧得飘飘然,又灌下一大碗劣酒,只觉得浑身燥热,意气风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脚踢开脚边的空酒坛:“走!去祠堂!看看那小娘们儿待过的晦气地方,老子去撒泡尿,给她去去晦气!也让她在阴曹地府里,好好记住得罪她魁爷爷的下场!哈哈哈!”

一群醉醺醺的乌合之众,哄笑着簇拥着张魁,东倒西歪地出了门,朝着镇中庄严肃穆的赵氏祠堂走去。

清晨的祠堂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两尊石狮子沉默地矗立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焚烧的香烛味和一丝极淡的焦糊气息。

张魁走到祠堂那高高的青石台阶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脸上带着猥琐而嚣张的笑容,伸手就去解裤带,嘴里不干不净地嚷着:“小寡妇,魁爷爷给你送点热乎的……”

话音未落!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祠堂那高大的门楼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疾掠而出!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

“呃!”

张魁的动作猛地僵住!解裤带的手停在半空。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扭曲成一种极致的惊愕和痛苦。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截银亮的、纤细的簪尾,正正地、深深地插在他的心口位置!簪头那朵小小的、盘绕精致的银梅花,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花瓣边缘似乎还沾着一抹暗红,如同凝结的血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张魁身后那群醉醺醺的闲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张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暴突出来,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他伸手指着祠堂大门的方向,像是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想指向那个虚无的、夺命的黑影。最终,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堵被抽空了根基的墙,轰然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激起一片尘埃。鲜血迅速从他心口处洇开,染红了宝蓝色的绸缎,如同开出了一朵妖异而绝望的花。

“啊——!杀人啦!”

“魁哥!魁哥!”

“有鬼!有鬼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闲汉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惊恐的呼喊,划破了柳溪镇清晨的宁静。他们如同见了鬼一般,屁滚尿流地四散奔逃,哪里还顾得上地上那具迅速变凉的尸体。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翻了整个柳溪镇。

“张魁死了!死在祠堂门口!”

“心口插着簪子!银的!像是女人用的!”

“我的天!该不会是……芸娘……”

“冤魂索命!肯定是芸娘的冤魂索命!”

“族长老爷!快去禀告族长老爷!”

族长赵守礼闻讯匆匆赶来时,祠堂门口已经被闻讯而来的族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脸上充满了惊惧、猜疑和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慌。赵守礼分开人群,看到台阶上张魁那死不瞑目的尸体,看到他心口那支在阳光下闪着诡异寒光的梅花银簪时,饶是他见惯风浪,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认得那支簪子!极其朴素,簪头一朵小小的银梅花。他曾在族中某次接济孀妇时,瞥见过一眼,戴在那个叫李芸娘的寡妇发间!

一股寒意,从赵守礼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强自镇定,厉声喝道:“慌什么!朗朗乾坤,哪有什么鬼魅!定是宵小作祟!来人!报官!将尸身……抬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威严。

族丁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抬走了张魁的尸身。那支染血的梅花银簪被小心翼翼地拔了下来,作为凶器呈到赵守礼面前。赵守礼看着簪头那朵小小的、沾着暗红血渍的银梅花,眼神复杂难辨,仿佛那冰冷的金属上附着着无尽的怨毒。

当日下午,镇东头那座本就破败的小院被几个族丁粗暴地贴上封条。厚厚的封条交叉着,像两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此地的彻底终结。

数日后,赵氏祠堂,香火缭绕。

赵守礼身着庄重的族长礼服,神色肃穆地跪在祖宗牌位前。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用上好宣纸装订的族谱。族谱的墨迹散发着经年的沉静气息。他枯瘦的手指,有些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缓缓翻动着泛黄的纸页。

终于,翻到了记录族中贞洁烈妇的那一篇。娟秀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一个个或久远或新近的名字,旁边注明了她们守节的年限和族中的褒奖。在最新的一页,本该记录李芸娘守节三载事迹的地方……

赵守礼的目光在那片空白上停留了片刻。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檀香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冷漠。他拿起旁边一支饱蘸浓墨的笔,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将笔尖按在了那一页纸上!

浓黑的墨汁瞬间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丑陋的污迹,彻底覆盖了那片空白。墨迹未干,他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捏住那被墨污的纸页边缘,用力一撕!

“嗤啦——”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肃穆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惊心。

写有“贞烈”二字的那一页,连同那团掩盖了某个名字的墨污,被完整地撕了下来。赵守礼看也不看,随手将那团废纸丢进了身旁燃烧着线香的铜炉里。

橘红的火舌瞬间卷了上来,贪婪地舔舐着纸页。墨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缕轻烟和几点转瞬即逝的黑色灰烬,盘旋着上升,消散在祠堂高高的、幽暗的梁枋之间,了无痕迹。

赵守礼合上族谱,动作沉稳地将其放回原处。他整了整衣冠,再次对着祖宗牌位深深叩拜下去。香炉里的线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缭绕在肃穆的祠堂里,仿佛这里从未有过污秽,从未有过冤屈,也从未有过一个叫李芸娘的年轻寡妇,在这冰冷的世间,挣扎着、苦守着,最终被碾碎成尘,无声无息地消失。只有那香灰无声堆积,记录着时光的冷酷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