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致远去的岁月(二篇)

发布时间:2025-08-08 17:44  浏览量:1

致远去的岁月(二篇)
孟澄海


青春祭

每天,我都要站在单位门前的某处高地,眺望祁连山。

三十年过去,那些峥嵘峭拔的青峰苍崖依旧:白雪、深谷、灌木、云树、山岫、雾岚,以及云朵栖息的沟壑、朝霞和夕阳照亮的冰川,永远盘桓于崖壁上的清风明月,在浩大的时光洪流里,静默无语,亘古如斯。
但山下的人已渐渐老去。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棵无名无姓的树,曾经枝叶婆娑,蓬勃葳蕤,周身披满了花朵,而如今却年轮密匝,黄叶飘飞,只剩孤独的枝干立于风雨之中,怅望苍茫的岁月。
个体的生命短暂,永远不可能抵达永恒的彼岸。一个人跟一座山相比,留存于世的时间,还不如一朵雪花,一滴露水。蛛罗纪、三叠纪、白噩纪……那是山走过的记忆,而人呢,只有一天又一天,一年再一年……
曾经不止一次忆及八十年代,那时候可谓风华正茂,意气勃发,刚参加工作,几乎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到教学中,备课、写教案、改作业、作家访、指导学生,课外闲暇,还组织文学社,办油印刊物。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刚刚走出大学门的青年,总怀揣乌托邦梦想,试图靠一支粉笔、一腔热血改造社会,改良人性。
还记得在我居住的单身宿舍,每逢夜晚,就有几个文艺愤青按时到场,围坐在昏黄暗淡的灯光下,讨论政治,畅谈文学,争论得面红耳赤。尼采、叔本华、萨特、佛洛伊德、克尔刊廓尔、鲁迅、王蒙、李泽厚、白桦、顾城、江河、杨炼……外国人,中国人,哲学家,文学家,诗人都是我们热议的对象,争论不断,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才依依不舍各自散去。那时候,当我送完朋友,抬头看天,第一次发现高原小城的天空,星汉是如此靠近胸怀,似乎一伸手就能采摘到那些纯净、清凉的星子。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激情,还有那熊熊的理想火焰,渐渐被现实的冰雪覆盖。我发现,我们搞起的文学沙龙,竟成了单位领导最反感的东西,他们不断地发出警告,接连找人谈话,所有的理由归结为一点:资产阶级自由化。
那个年代,极左思想还在中国大地上蔓延,思想解放运动离这个偏远县城还遥不可及。单位领导担心的并非是我们张扬的个性、不羁的才华,而是怕我们的所作所为带来政治上的麻烦,从而影响他们的乌纱帽。
除敏感多疑的大小官僚外,绝大多数老教师,也成了我们的对头,在同一教研室,他们很少跟我们谈话、交流,偶尔说一两句,话语里尽含讽刺与挖苦,仿佛年轻人就等于叛逆、异类,是麻烦制者。也许,在那些死水无澜的内心,我们的每一个言行,都会投下鬼魅般的阴影。
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个体的生命要想获得安全和幸福,就必须认同社会,随波逐流。随着年龄的增加、阅历的丰富,我们也逐渐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早年的人文激情被现实抛弃,成了名副其实的教书匠。在课堂上,我们学会了照本宣科,习惯了如何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以及如何让每个学生做好模拟试卷,应付那决定命运的大小考试。
我们的思想一天比一天苍白、贫瘠、荒芜乃至成了沙漠戈壁。平日里,除例行上班讲课外,将剩下的时间统统投入到麻将桌上、烧酒场中,在赌与醉中,肆意挥霍着精力与意志。曾经的存在主义、个性解放、朦胧诗、伤痕文学、台湾校园歌曲、飘逸的体恤衫喇叭裤……这些代表着一代人青春符号的文化元素,被我们彻底遗忘,埋进了记忆坟墓。
秘鲁诗人聂鲁达说,我相信我曾历经沧桑。沧桑是什么?是星移斗转后的时空变幻,还是岁月流逝赠予心灵的一座座废墟?这个问题没有哪个哲人作出完美的回答。多年以后,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沧海桑田其实包含了每一个生命的成长、消亡、湮灭以及所有的青春梦幻。

雪,穿过时光的旷野

遥远的年代,雪落在焉支山上。

雪山之下,乡村孤独阒寂,窑洞、庄廓、泥坯房子、麦秸垛、羊群与牛、田野和沙滩上的荒草老树,都笼罩着灰白的雾岚,朦胧迷茫,犹若一帧被岁月遗弃的木刻版画。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独自在山村的雪野上游走,内心敏感,胸怀愁绪。常常在黄昏,穿过长满芨芨草的山岗,来到废弃的窑洞里,寻找那些冻伤的喜鹊和红嘴鸦。没有谁知道我的行踪,只有雪地上踩下的一溜孤单的脚印。脚印延伸到洞子前就消失了,那幽深的黑暗中,有一堆柴火灰烬,闪着熠熠红光。我坐在火堆前,手里捧着一只翅膀冰冷、浑身颤抖的刍乌……
雪晴。天空再现清冷的碧蓝。被我救活的小鸟又飞上了蓝天,翅膀划出弧线,消失于远方。到了夜晚,我又在梦中看见了它的身影,那竟然是一个不断变幻的光斑,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偶尔,我也翻过白雪茫茫的山坡,去看远古残留的一些遗址:
烽燧、墓群、古城废墟、布满青苔的岩画……我在那寂静的山谷一呆就是半天,有时候,还能在雪地上发现几个生满绿锈的箭镞、鸣镝,或者猫腰钻进空空荡荡的窀穸,仔细打量画在墓道里的壁画,用树枝拔弄骷髅,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有一回,我竟在一个城堡的老墙下遇见了两个偷情的男女,那么冷的天,他俩就紧紧搂抱在一起,依依不舍。那女人围着一块徘红的头巾,被风吹动着,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上中学读书,又来到一个荒僻的小镇,那地方叫马营,据老师讲,早在汉代,这里就是皇家马场,专门为朝庭驯养良骥。我上学的那个年代,国家建设还需要马匹,所以还保留着军马场。记得下雪的日子,牧人便骑着枣红骟马,扬鞭挥缰,将几百匹骏马驱赶着奔向草原,马蹄飞扬,声如惊雷,从雪地上溅起的白雾,席卷在天地之间。
我的学校旁边,有一座高耸云天的楼台,其上建有六角形木阁,飞檐斗拱,气势雄浑。据说楼阁为清代一将军所建,百过去,建筑依然完好,没有倾颓的样子。下雪天,我相约几个同学登临,大声朗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心情如同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飞扬。
后来考入大学。那个并不著名的专科学校设在古城张掖,西临黑河,校园周围有大片果树林,还有沙洲和芦苇荡。冬天,当第一场雪落下来,我们几个文学青年就徒步走向黑河。古渡。流水。黄沙。白草。蓝邻鸽。紫尾雀……所有的风景都在雪地里静卧或移动,犹如凄美的童话意境。
就在那些白雪飘飘的日子,我认识了中文系的小岑。记得那是个娟秀纯净的农村女孩,喜欢李清照、纳兰性德,平时还写古诗,尤其是填词,诸如《蝶恋花》、《卜算子》、《西江月》之类,写得尤其婉约动人。她是某文学社的社长,经常组织一些朗诵活动,虽没有奖金之类,但大家都会积极参加。多少年过去,我还不时想起她的形象:雪落黄昏,在一棵白杨树下,她手里捧着个天蓝色的笔记本,轻声唸读着什么,偶尔抬起头来,雪花就扑上了又黑又长的睫毛,化为水珠,成了莹亮的星星。
人到中年,工作生活的地方依然多雪。冬天,跟前的村庄、城镇里有雪,就连树木、荒草的枝叶上都落满了雪。到了夏季,远方的祁连山仍旧寒云凝霜,白雪裹头,犹如历经沧桑的哲人。
而我,内心也落了一场又一场的雪,青春岁月,浪漫情怀,渐渐被老迈颓废取代,几成白雪覆盖下的废墟。
雪,穿越时光的旷野。
我已经老去。

(作者简介:孟澄海,男,生于六十年代,甘肃山丹人,现为民乐一中退休教师。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先后在《飞天》、《甘肃日报》、《散文》、《中华散文》、《读者》、《山花》、《山东文学》、《福建文学》、《西部》、《西南军事文学》、《青海湖》、《西部》、《延河》等文学报刊发表近六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