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化回忆8:我拍摄了交换病伤战俘,并见证了板门店签约的过程
发布时间:2025-08-10 19:42 浏览量:2
在朝鲜期间,我还拍摄了敌我双方交换病伤战俘的重大历史事件,并见证了板门店签约的过程。
在开城接到任务后,我决定马上和记者一起连夜乘车赶去壁洞。被我方抓来的战俘集中在壁洞的一个战俘营里,我想先拍摄一些战俘的生活片段。
去壁洞的一夜,我们遭遇了两次敌机轰炸。敌机其实看不清地面的车,可没想到,他们飞到我们头顶时突然扔下了照明弹,一下子把地面照得通明。司机立刻加大油门,尽快逃离被照亮的区域。逃过这一劫后,大家以刚才的遭遇为谈资,正来劲儿地说说笑笑,突然同车一个记者勒令"别说话",说是怕说话的声音被敌机听见,会再次招来敌机的轰炸。大家觉得他小题大做有些可笑,飞机上怎么可能听见地面说话的声音呢?没人理会他。然而没过多久,突然又一颗照明弹落下来,明晃晃地把车圈在正中。司机又一次猛踩油门,开足马力,像疯了一样向前冲出照明弹的光亮圈。刚才不许大家说话的那个人吓得不顾劝阻,"腾"的一下跳下了车,身后立时传来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声。一车人终于冲出了扫射区,大家想起了刚才跳下车的那个人。按常理那人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车上所有人和司机冒险重新开回去找他。真是造化大,那人虽然已狼狈得失魂落魄,竟然没有被那么密集的子弹伤着皮毛。有人责备他不该跳下车去,他却似乎充耳不闻,迷迷瞪瞪地捂住嘴巴,压着嗓门勒令:"嘘!别说话!"
到了战俘营反而安全了,敌人不会轰炸这儿。拍摄战俘营的生活时,我发现这里不仅生活用品样样齐全,甚至还有网球场、篮球场、阅览室和各种棋类用具。那儿的医疗卫生设施也很好,所有的伤病员都能得到很好的治疗。这么好的条件哪儿像战俘营,简直快赶上当今大学的生活条件了。
战俘中各色人种都有,白人占三分之一。其中绝大多数俘虏对这儿的生活表示很满意。其中一个黑人战俘,通体乌黑乌黑的,像黑锅底似的。通过翻译,他说他对志愿军很满意,只是有一个意见:为什么他当时都举双手投降了,志愿军还要侮辱他。这说法倒令人很纳闷,为什么呢?原来当他枪投降时,有个志愿军战士用蘸吐沫的手到他脸上擦。哈哈,大家明白了﹣﹣志愿军战士没见过黑人,肯定误以为他满脸黑糊糊的,想必是自己抹了一脸黑,想逃跑,才会蘸吐沫去擦他的脸。大家直笑得前俯后仰,我担心那个黑人会更加生气上火,便赶紧请翻译帮助解释。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承想两个大兵相遇时也会如此。
根据双方的协议,送战俘的车都用一块大十字红布蒙着车头作为标记,摄影队的车也同样蒙上这样的红布;还规定车队两车间的车距不得超过50米,出了这个范围,则不能保证车队安全。这个规定给摄影队出了难题,要实拍沿路情况就必须得围着车队前后左右去拍摄,游离到车队的50米之外绝对是在所难免的事。可规定就是规定,摄影队只好时刻留意着与车队的距离。车队的上空始终盘旋着美军的飞机,不过他们是不会袭击我们的,因为运送的战俘是他们自己人。
沿途非常荒凉,满目疮痍,到处是被轰炸的断垣残壁。
我希望以那些断垣残壁作为前景来拍摄车队。稍作停留,我们的车险些拉开50米之外,空中的美军飞机立即盘旋过来。我们只好不管是否拍好,马上收拾家伙去追赶车队。
到了板门店,双方稍作休整后,交换病伤战俘的仪式开始。
所有记者都集中在军方专门给记者留出的工作台上。我选好位置,最关注的是记录双方战俘的神情,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敌军战俘走过去时显得十分兴奋,十分激动,热切地紧紧拥抱,互相抚摸对方的脸庞,而后边说边笑地离开;可我方的战俘回来时个个都像受过虐待似的,低垂着头,泣不成声。
当时我想,这样的表情对比可以推测两军战俘待遇差异之悬殊。后来才明白,这里还有文化背景差异之类的深层次原因。这个片子拍成后叫《交换病伤战俘》,在国内上映后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战争临近结束,国内派出了几批文艺慰问团赴朝。随团来的文艺界名家很多,其中有梅兰芳、马连良、程砚秋等,阵容十分强大。慰问团到朝鲜后分成各个演出队,分赴不同的地方演出。
朝鲜方面为演出队的到来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大规模的欢迎仪式只能露天举行。仪式现场和周围安排了大量侦察兵,警惕的眼睛时刻注意着敌方阵地和天空中敌机的情况。欢迎仪式结束后,正式的演出活动大都安排在山洞中举行。演出队为了行动方便,没有随身携带太多的服装道具等行头,艺术家们不化装、不穿戏服就上了台。尽管如此,他们都非常投入,不遗余力地奉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每次都赢得朝鲜民众和志愿军战士满场的热烈掌声。
演出队所到之处,受到朝鲜人民的夹道欢迎。朝鲜人民的生活极其艰苦,为了表示对中国演出队的深情厚谊,很多人纷纷走出被敌机轰炸得面目全非的家,爬上山坡去寻找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野花;有的找来子弹壳等物件,手工制成一件件精美的小礼物,送到慰问团成员的手中。
热情好客的人民军和当地群众还为慰问团举行了盛大宴会。所谓宴会,是当地群众搬来许多高低不同、各式各样的桌子拼成一长排,上面摆上大大小小的盘子。当我手中的摄影机镜头推近到碗盘跟前时,不禁怔住了:那满桌子上的菜,竟全是泡菜﹣﹣各种花色品种的泡菜,没有一点儿荤腥。
这场特殊的盛宴不能用来打牙祭了,可是我和大家一样,心里涌动着热潮。是啊,已经穷得家徒四壁的朝鲜人民,这泡菜恐怕是家中珍藏的唯一的美食了。为了招待中国的阶级兄弟,家家户户倾其所有,贡献出仅有的一点点泡菜,以表达他们的诚挚之心。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深情更让人感动的呢?
当时,我主要拍摄慰问团第三分团的慰问演出情况。第三分团由江西省省长邵式平带队,演员主要是来自云贵川三省的文艺团体。
慰问团慰问过朝鲜民众之后,还深入到海军、空军、陆军等连队作了多场演出。
停战在即,摄影组开赴首都平壤,希望拍摄停战前夕的平壤,反映停战后未来的平壤将会展现的风貌。事实是,平壤也被炸成了一片瓦砾,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坑洞,到处都是废墟和残垣断壁,完全失去了战前的繁华和整洁。
就在这破败的废墟和残垣断壁背后,我们的镜头跟随着未来平壤的规划设计人才,进入土坎下一条整洁的坑道,这里的男男女女正在规划、描绘明天的平壤:一张张设计图纸、油画、水粉画﹣﹣上面是漂亮的高楼大厦,繁华的街景,宏伟壮观的平壤市貌﹣﹣外面敌机在轰炸,坑道内确是热火朝天、生机勃勃。有一种东西是打不垮、破坏不了的,那就是人民的精神,这种力量有很强的感染力,在废墟上让人看到了新城,在荒芜中看到了肥沃,在颓败中看到了辉煌,看到了未来。
《明天的平壤》表现了朝鲜人民对未来美好的向往,描绘出明天平壤美丽壮观的前景。
期待已久的停战谈判终于要开始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即将拉上帷幕。作为摄影队,如何完成这个重中之重的任务呢?板门店谈判签字的任务由队长徐肖冰领队去完成,拍摄金日成元帅签字的任务由我担任。
1953年7月27-28日,因为朝鲜、中国、美国三方的代表要在板门店举行停战谈判,并签订《朝鲜停战协定》,这个位于三八线附近的板门店异常热闹起来。
在平壤,金日成元帅的签字仪式,如同新闻发布会一样对所有记者开放。我和各国记者同行早早地赶到了签字地点。房子很大,签字用的桌子安置在屋子的正中央,四周挨墙边都用栏杆圈上,限定记者只能在栏杆里活动。等了好久,终于看到金日成乘坐一辆敞篷汽车慢慢驶来,他身穿白色元帅制服,面容庄重沉稳。前后不到十分钟,他庄严地在停战协议上签了字。这一历史瞬间,丝毫不差地被摄进了镜头里。
板门店位于南北朝鲜之间的"非军事区"内,它的中心地带设有大房子(谈判厅)供谈判之用,两侧的帐篷等都是双方各自的设施。
志愿军战地摄影队把板门店的谈判作为一项重要任务,由队长徐肖冰安排调度。只要板门店有谈判,必定派人前去拍摄,战地摄影师都无条件地听从队长的调遣。
谈判的规模有大有小,级别有高有低,谈判的内容也各不相同,队长根据任务的轻重等具体情况分派摄影师。我被多次派往板门店参加拍摄,如《交换病伤战俘》、《金日成在停战协定上签字》等。
每次谈判各有不同,有的谈判允许摄影师和各国记者进入现场;有的谈判则严禁拍摄,限制入场。出现这种情况时,各国摄影师和记者就随意在那里各自找对象拍摄。谈判不能进现场,就隔着玻璃向里拍。
在朝鲜一年多的时间,我和其他摄影队员走了朝鲜三千里江山的一半。我独立拍摄了五部新闻纪录片,有《金日成在停战协定上签字》、《明天的平壤》、《平村南山战斗》、《第三届赴朝慰问团慰问朝鲜人民军》、《炮火下的运输线》;和其他摄影队成员一起合作的新闻纪录片,有《交换病伤战俘》、《遣返战俘》、《板门店谈判》、《迎接朝中人民胜利列车到达开城》、《抗美援朝第二辑》等五部。其中,《交换病伤战俘》后来获得文化部颁发的优秀短纪录片一等奖。
在回国途中,队员们都感慨地说:回国后,我们绝不再乘汽车了--在没有飞机、炮弹轰炸的环境里,还坐什么车呢?!对比在朝鲜战火纷飞的日子,能够平安地走路就是幸福了!
去朝鲜的另外几名同行的摄影师中,一名同事兼战友被炸死在疆场。徐肖冰队长捧着他的骨灰和遗物回到了北京,在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
在这次朝鲜之行中,我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深深体会到,生死之间的距离有时是那么近,有时就决定于刹那间。我们真的要珍惜生命,要努力多工作,以延长生命啊!
【李文化(1929年—2012年6月19日),出生于河北省滦平县,摄影师、导演、编剧。1949年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担任摄影师。1959年担任剧情电影《粮食》的摄影师,该片是他担任摄影师的首部作品。1963年担任剧情电影《早春二月》的摄影师。1970年担任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摄影师。1972年由摄影师转做导演,并执导了个人首部电影《侦察兵》。1976年执导剧情电影《反击》。1979年执导剧情电影《泪痕》,该片获得第3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中国文化部优秀影片奖。1983年自编自导剧情电影《泥人常传奇》。1987年执导武打电影《金镖黄天霸》。1993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龙凤娇》上映。2010年出版自传书籍《往事流影:李文化的电影人生》。2012年6月19日因病逝世,享年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