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劫: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第六章)

发布时间:2025-08-17 07:07  浏览量:2

第六章:琴心复炽 赎罪南归

第一节:诗笺裂魂

长安的冬日,郎官署司马相如的居所内,却是暖意融融。巨大的青铜兽炭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外的严寒。室内陈设华美,熏香袅袅。司马相如一身崭新的中郎将常服,正斜倚在铺着厚厚貂皮的锦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葡萄美酒。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和志得意满,脑海中还残留着昨夜平阳长公主府邸宴饮的浮华光影,东闾弄玉那娇媚的眼波仿佛还在眼前流转。

案头,放着他数日前草拟的那封纳妾信的誊抄稿。他已下定决心,只待文君回信默许(他料想她终究会妥协),便着手操办纳东闾弄玉之事。茂陵别院的邀约,他也不再断然拒绝。长安的锦绣前程与软玉温香,似乎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心腹侍从恭敬的声音:“中郎将,蜀郡有急件送至,言明需中郎亲启。”侍从呈上一个风尘仆仆、带着蜀地寒气的锦囊。

蜀郡?文君的回信?这么快?司马相如微微一怔,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但很快被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取代。他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放下吧。”

侍从退下。司马相如放下玉杯,拿起锦囊。入手颇沉,不似寻常家书。他解开系绳,里面是两卷紧紧卷好的素帛。他随意地拿起一卷,展开。

刚展开寸许,“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几个墨迹淋漓、力透帛背的大字便撞入眼帘!那字体,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文君的手笔!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凛冽寒意与决绝气势,却让他心头猛地一突!

他急急展开全篇!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上!又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尤其是那“决绝”二字,那“白首不相离”的泣血呼唤,那“钱刀为”的诛心诘问!如同最狂暴的惊雷,在他自以为是的、被名利美色麻痹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啊!”司马相如如同被毒蛇噬咬,猛地从锦榻上弹起!手中的帛书几乎拿捏不住!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回应!没有哭泣,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愤怒的指责!只有这斩钉截铁的——宣判!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痛苦,抓起另一卷帛书,急急展开!《怨郎诗》那回环往复、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最锋利的梳子,将他遗忘的、刻意回避的过往,连同他那虚伪的借口,一层层、血淋淋地梳开!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九月重阳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二月里风筝线儿断…

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那数字的回环,那孤雁、冷雨、线断的意象,那最后石破天惊的“换性别”之叹!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自欺!他仿佛看到了成都郊外那个宅院,看到了在风雪孤灯下翘首期盼的身影,看到了她琴无心弹、书无可传的绝望,看到了她在每一个佳节良辰形单影只的凄凉!更看到了她写下“你为女来我做男”时,那深入骨髓的悲愤与对这世道的血泪控诉!

“噗——!”

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司马相如踉跄几步,扶住冰冷的墙壁,一口鲜血喷溅在光洁的地面上,如同点点凄厉的梅花!他死死攥着那两张素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枯叶!

巨大的羞耻、无地自容的愧疚、被彻底撕开虚伪面皮的剧痛,如同最狂暴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苦心经营的长安幻梦,他沾沾自喜的“两全其美”,在这血泪凝成的诗篇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露出了底下最不堪、最丑陋的真相!

第二节:冰炭煎熬

郎官署的居所,如同瞬间变成了冰窟地狱。暖炉依旧散发着热气,却驱不散司马相如骨髓里透出的寒意。他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那两张素帛被他紧紧攥在胸前,如同抱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决绝……决绝……”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恐惧。文君那清冷决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即将彻底失去什么!失去那个曾经为他抛弃一切、与他共历风雨、用生命守护他的女人!那份“决绝”背后,是彻骨的心死,是无法挽回的宣判!

而《怨郎诗》中那字字句句的控诉,更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将他遗忘的、刻意回避的过往,连同他那虚伪的借口,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七弦琴无心弹”——他想起涵虚堂那曲惊心动魄的《凤求凰》,那是他们爱情的开始!而今,她的琴已碎(他尚不知),心已死!而他在长安,却沉醉于东闾弄玉的靡靡之音!

“八行书无可传”——他想起初到长安时那殷勤的家书,想起文君在成都翘首以盼的模样!而后来,他的书信日渐敷衍,直至发出那封冰冷的纳妾信!是他亲手斩断了这份传递!

“九连环从中折断”——他们本是患难与共、心意相连的生死夫妻!是他,为了长安的浮华与美色,亲手将这情意之环狠狠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月圆人不圆”、“人人摇扇我心寒”——字字句句,都是她独守空闺、度日如年的血泪写照!而他却在长安的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甚至筹划着纳新人!

“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这石破天惊的控诉,像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抽在所有以权势玩弄感情的男人脸上!让他看清了自己行为的卑劣与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

“是我!是我负了她!是我背弃了誓言!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司马相如猛地用头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悔恨的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狼狈地流淌下来。巨大的痛苦撕扯着他,比任何肉体的伤痛更甚百倍千倍!

他想起了成都破屋中,文君褪下华服、荆钗布裙的坚毅;想起了临邛酒垆旁,她面对醉汉骚扰时冰冷的眼神和挺直的脊梁;想起了灞桥边,她那双盛满忧虑却依旧选择信任他的眼眸;想起了他得授郎官时,她在信中为他高兴的温柔话语……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而他,却用那封薄情的纳妾信,用长安的纸醉金迷,狠狠践踏了这一切!

东闾弄玉那娇媚的笑脸,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和虚伪。那不过是权力与美色交织的诱惑,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而文君,才是他生命中最真、最重、最不容辜负的那轮明月!是他迷失在长安的万丈红尘中,唯一能照亮归途的光!

“不!我不能失去她!绝不能!”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失去天子恩宠、失去长安富贵更甚!他无法想象,没有文君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那将是永恒的黑暗与孤寂!

第三节:断簪明志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如同冰与火的煎熬,将司马相如折磨得形销骨立,短短数日,便憔悴不堪。他告了病假,闭门不出,整日对着那两卷素帛,如同面对灵魂的审判。

就在他深陷悔恨泥潭、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东闾弄玉竟不顾避讳,亲自来到了郎官署。她依旧打扮得光彩照人,带着精致的食盒和娇媚的笑容。

“听闻中郎贵体欠安,弄玉心中甚是挂念,特备了些清粥小菜,前来探望。”她巧笑倩兮,试图靠近。

“出去。”司马相如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头也未抬,目光死死地盯着案上的素帛。

弄玉脸上的笑容一僵:“中郎……”

“我让你出去!”司马相如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狂躁和深沉的厌恶!那目光中的冰冷和决绝,让弄玉瞬间如坠冰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司马相如,仿佛变了一个人!

“中郎何故如此?可是弄玉做错了什么?”弄玉泫然欲泣,试图用柔情打动。

“错?”司马相如冷笑一声,指着案上的素帛,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错在我不该忘了我是谁!不该忘了是谁在我落魄潦倒、家徒四壁时,对我不离不弃!不该忘了是谁为我承受了世间最恶毒的流言与白眼!不该忘了是谁用她的脊梁,撑起了我司马相如最不堪的岁月!”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从案头一个锦盒中取出一支点翠金凤步摇——那是弄玉在长公主宴上遗落,被他鬼使神差留下的。他看着这支曾经让他心旌摇曳的华美首饰,眼中充满了厌恶,仿佛看着一条毒蛇!

“而你,”他看向弄玉,眼神冰冷如刀,“还有你背后的长公主,你们看中的,不过是我司马相如今日头上的官帽,是陛下口中的‘才子’虚名!若我还是成都那个‘涤器’的穷酸,你们可会多看我一眼?你们的倾慕,你们的温柔,不过是长安这富贵名利场上最廉价的点缀!”

“中郎!你……你怎能如此说……”弄玉脸色煞白,又羞又恼。

“滚!”司马相如厉声打断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金凤步摇狠狠掼在地上!“啪嗒”一声脆响,精致的点翠碎裂,金凤折翅!如同他们之间那点虚伪的暧昧,被彻底摔得粉碎!

“带着你的虚情假意,滚出我的视线!从今往后,我司马相如与你东闾弄玉,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指着门口,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

东闾弄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决绝彻底吓傻了!她看着地上碎裂的步摇,看着司马相如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厌恶,终于明白,那个曾经对她温言软语、才华横溢的司马郎官,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两卷来自蜀地的素帛之下!她羞愤交加,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摔簪断情!司马相如用最激烈的方式,斩断了长安这最后一丝诱惑的藤蔓!也向自己,向文君,表明了他的决绝!

第四节:辞阙南归

摔走了东闾弄玉,司马相如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但心中的痛悔与对文君的思念却更加炽烈。他深知,仅仅断掉长安的纠葛远远不够。他必须回到她身边!用尽余生去忏悔,去弥补!哪怕她不肯原谅,哪怕要他再次“涤器”,他也心甘情愿!文君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归途!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他强撑着病体,沐浴更衣,换上了最庄重的朝服。然后,他铺开一卷素帛,提笔饱蘸浓墨,以最恭敬的笔触,写下了一份言辞恳切、引咎自责的——告病归乡疏。

疏中,他痛陈自己入京以来,沉溺于长安浮华,疏忽旧情,德行有亏,以致忧思成疾,心神俱损(这倒非完全虚言)。感念陛下知遇隆恩,然病体沉疴,实难再胜任中郎将之职,恐贻误国事。恳请陛下念在昔日微功,允准他卸去官职,告病归乡,返蜀中静养,以全残年。

写罢,他仔细封好奏疏,不顾侍从的劝阻,亲自捧疏入宫,跪求面圣。

未央宫宣室殿。汉武帝刘彻看着阶下形容憔悴、深深跪伏的司马相如,再览其情辞恳切、自责甚深的告病疏,眉头微蹙。他对这位才子颇为赏识,《上林赋》的华彩犹在眼前。但观其气色,确似大病缠身,精神萎靡。

“司马卿,”武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朕知卿才情,正欲大用。然卿既病体难支,归乡静养亦是情理之中。朕准卿所奏。中郎将之职,暂且卸下。待卿病愈,朕仍虚席以待。赐卿黄金百斤,良驹十匹,以作归资。”

“臣……叩谢陛下天恩!”司马相如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心中却无半分对失去权位的惋惜,只有一片赎罪般的平静与归心似箭的迫切。黄金良驹,于他已是身外之物。

走出巍峨的未央宫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司马相如脱下那身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官袍,换上了寻常的布衣。他望着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宫阙楼台,望着这曾让他迷失其中的万丈红尘,眼中再无半分留恋。这里埋葬了他的初心,也差点埋葬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文君,等我!”他心中默念,翻身上马。带着武帝赏赐的简单行囊(黄金他大部分散给了贫寒同僚和侍从),在侍从惊愕不解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调转马头,朝着南方——蜀地的方向,扬鞭疾驰!

第五节:风雪归人

从长安到成都,千里迢迢。归心似箭的司马相如,几乎是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他舍弃了舒适的轺车,只骑着一匹快马,顶风冒雪,跋山涉水。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也浑然不觉。身体的疲惫和寒冷,远不及他心中那份急于赎罪的焦灼与恐惧。

他不敢去想文君收到他那封纳妾信时的绝望,不敢去想她写下《白头吟》和《怨郎诗》时的心碎与愤怒。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快回到她身边!哪怕是用爬的!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怨郎诗》中那句泣血的“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这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让他不寒而栗,也让他更加看清了自己曾经的卑劣。他一遍遍在心中发誓,余生,他愿做她的奴仆,只为赎罪!

越接近蜀地,风雪越大。当他终于看到成都城熟悉的轮廓时,已是腊月廿九的黄昏。天色阴沉,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天地间一片苍茫。

他顾不得满身风尘与疲惫,打马直奔南郊那座熟悉的宅院。远远望去,宅院内透出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遥远。那灯光,是否还愿意为他这个负心人而亮?

他在院门前滚鞍下马,因为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他挣扎着爬起,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泥,踉跄着扑到紧闭的院门前。

“咚咚咚!”他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嘶哑地呼喊,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哀求:

“文君!文君!开门!是我!长卿回来了!我回来了!”

风雪呼啸,吞没了他的喊声。院内一片沉寂,唯有风声呜咽。

司马相如的心沉到了谷底。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她不肯见他?她真的……决绝至此?巨大的绝望让他几乎崩溃。他无力地滑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汹涌而下,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洞。

“文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呜咽着,一遍遍重复着,“你开门……你看看我……你怎么罚我都行……只求你……别不见我……”

风雪更急了,仿佛要将这跪在门外忏悔的身影彻底掩埋。

院内。

卓文君静静地站在正厅的门廊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衣,外面披着厚厚的锦裘。绿翘撑着伞,担忧地站在她身旁。

门外那嘶哑的呼喊和绝望的呜咽,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入她的耳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只有那双紧握着锦裘边缘、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绿翘忍不住低声道:“小姐……是姑爷……他……他好像……”

文君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穿过漫天风雪,仿佛看到了门外那个狼狈跪在雪地里的身影。看到了他抛弃官位、千里奔波的疲惫,看到了他声嘶力竭的悔恨。那两首血泪凝成的诗,如同最锋利的剑,终究是劈开了迷障,将他从长安的泥沼中拉了回来。

恨吗?怨吗?当然有。那锥心刺骨的痛楚,岂能轻易抹去?

但是……他终究是回来了。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抛却了所有浮华,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在了她的门前。

良久,久到门外的呜咽声都变得微弱下去。卓文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她缓缓抬起手,指向院门,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对身边侍立的健仆吩咐道:

“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