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在日常经验之上寻求超越

发布时间:2025-08-13 13:17  浏览量:2

作者:朱一帆(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日常经验是作家创作的重要资源,是文学真实品格的重要凭借。在作品中展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状态、姿态和心态,是文学的重要表现内容。一定程度上说,文学的发展依靠的正是不同时代作家书写日常经验的丰富性与差异性。日常经验依然是当下文学中塑造人物和推动叙事的重心,体现了作家记录现实的愿望,与现实对话的勇气,外在映射着人民的生动实践,传中国经验,内在确证着人民的精神需求,彰显中国精神。

走进生活深处,面向日常经验本身

改编于小说《千里江山图》的同名连环画 资料图片

德国文艺评论家本雅明指出,随着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经验的贫乏已不仅仅局限于个体,而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的经验的贫乏”。西方文学界曾经出现过反日常经验写作的浪潮。这一面对日常经验的态度,导致文学创作不再从日常经验出发,而立足于对人类历史上的经典文学作品进行模仿。被复制、被制造的经验,充斥在文学作品之中,充满着漫无边际的虚构与空想。虚构是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面向,标志着人类对美好的、理想状态的追寻,代表人类精神所可能达到的高度,但是虚构的出发点,一定是基于现实的日常经验。没有日常经验的虚构,如无根之木,无所依凭。这一反日常经验的写作,也最终被历史证明是失败的。人为制造、闭门造车的日常经验,脱离大众、脱离现实的日常经验,无法产生感动人心的力量。

日常经验仍然是文学创作的基础。作家於可训在回顾自身创作经历时,曾经指出是日常经验给予他文学创作的灵感。作家贾平凹在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观时,也提到小说创作就是基于日常经验的写作。70后作家魏微认为自己这一代人写作的意义,正是来自“每个人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日常经验”。这些话语诠释了作家走进生活深处,面向日常经验本身,保持与现实“搏斗”的姿态。

面向日常经验本身,就是强调日常生活的感受性和体验性。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鲁迅、茅盾、老舍、赵树理、废名、沈从文等作家,通过一系列作品呈现了他们面对日常生活的不同态度,诠释了现代与传统、新与旧碰撞冲突中的日常经验。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柳青、路遥等作家,展现了他们面向日常生活进行文学创作的决心和毅力。为了写作《创业史》,柳青辞去县委副书记职务,定居在皇甫村14年。因为对陕西关中农民日常生活有深入了解,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书写的故事紧紧贴近大地的脉动,那些土头土脑却又生动活泼的农村日常经验让读者身临其境,产生深层次的共鸣。

面向以感性见长的日常经验,不意味着彻底抛弃理性。日常经验与理性思考二者互证、互信。日常经验需要理性进行把握与提炼,不然小说中的日常经验书写就是一盘散沙,就是流水账。小说中的日常经验书写,最终经由理性传达出来。如作家刘恪所说,小说中日常经验书写的结果,是一种理性上的抽象概括。与此同时,理性也需要日常经验对其进行具体化处理,呈现出鲜活、灵动的意蕴,日常经验是理性观念的具体支撑。

日常经验书写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

学者蒋寅曾经指出:“日常经验,就是人们对日常生活中各种事物、事件产生自然反应和直接感受的心理过程。”换句话说,日常经验由作家所处的日常世界和作家对这一日常世界产生的心理感受两方面构成。小说中的日常经验书写,外在反映了小说所处的社会现实。《红楼梦》中不可能出现贾宝玉喝咖啡的日常经验书写,正如当下的小说创作不再可能将女性裹小脚作为一种即时日常生活场景进行呈现。小说中的日常经验书写,与小说所处的社会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

当下文学书写正在发生的乡村日常经验,为山乡巨变存证。书写个体与大自然互动过程中的经验,是传统乡村日常经验展示的重要面向,因为传统农耕文明展现了个体与大自然直接而深刻的关联。当下文学也展示这种日常经验,只是在传统基础上多了新的因素。比如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不再局限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日常劳动经验,而是在个体与土地互动的过程中,为传统乡村劳动经验赋予现代性,指向的是基于乡村日常劳动经验之上的新趋向。任何日常经验都是从日常生活出发。这样鲜活的、正在发生的宝水村日常经验,映衬着乡村振兴这一社会实践。此外,还有关仁山表现华北白洋淀水乡日常经验的小说《白洋淀上》,欧阳黔森书写南方贵州紫云镇日常经验的小说《莫道君行早》,以及杨志军描写青海藏区日常经验的小说《雪山大地》,都以热气腾腾的乡村日常经验,共同谱写着美丽乡村建设新篇章。

一般意义上说,历史叙事需要真实的历史经验。但是今人写历史小说不可能真正穿越回到历史事件发生的年代。那么,对历史叙事中日常经验的还原,成为当下文学历史叙事真实性依凭的重要手段。那些被还原的日常经验,散落在残酷的近现代中国历史进程书写中,映照着中国人民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所进行的卓绝努力。比如孙甘露的小说《千里江山图》,用诸多笔墨展现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市民日常经验。比如,小说开头对崔文泰喝猪杂汤的描写,“不知道为什么,崔文泰一时间特别想喝碗猪杂汤,汤里有几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来两块烧饼。一碗又香又辣、稍微有些烫的猪杂汤下肚,他顿时觉得心里踏实多了”。这一看似溢出的日常经验书写,实则映衬出当时上海地下工作的复杂境地。又比如房伟的小说《石头城》,花费大量篇幅书写抗战爆发前南京市民的日常经验。从户部街小酒馆的干丝、茶干与萝卜饼,写到南门外大街的棺材铺,再写到雨花台,这些市民的日常经验,在抗日战争中成为南京人民抵抗残酷侵略的底色,也体现出中华民族的不屈与坚强。

没有被精神照亮的日常经验只是一块“破抹布”

文学创作依赖于对日常经验的呈现和挖掘,但是如果文学仅仅局限于表现这种日常经验,那么就失去了自己的文体意义与价值。文学中的日常经验,需要被灵魂擦拭,也需要被精神照亮。如魏微所说:“如果日常没有精神笼罩,它就是一块破抹布。我心目中的日常写作,就是写最具体的事,却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贴着自己写,却写出了一群人的心声。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总而言之,哪怕是写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读出光来。”

作家在写作过程中要有超越日常经验的勇气,要有整合现实和历史的精神力量。生活在纷繁、庞杂的社会现实当中,每个人的日常经验都是独特的、具体的,但同时也是局部的、细微的。苛求任何一个作家把握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不现实的。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作家要“迎难而退”,退回到只书写个人日常经验的狭窄世界中。文学评论家李云雷就当下文学创作现状进行评析时指出,现在一部分青年作家以个人的日常生活经验为基础进行创作,忽略了历史的变化。作家创作需要个人日常经验,但是同时也要突破这一经验,要有用灵魂穿透现实、整合历史的能耐。文学如果只是单纯记述现状、记录现实,就日常书写日常,那么在人工智能的时代,文学的价值大打折扣,甚至文学存在的意义都是可疑的。

作家在写作过程中追求通过宏大叙事提升日常经验的审美品格,就需要善于在日常经验书写的基础上,呈现一代人或者集体性的理想与激情,经由个人日常经验抵达崇高。梁晓声在小说《人世间》中从周秉坤的日常生活出发,展现了50年来中国社会的波澜壮阔。贾平凹在《河山传》中呈现了主人公洗河细密的日常经验,从这日常经验叙事的背后,我们能够看到作家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农民进城宏大叙事的观照。当然,这个过程中也要避免因过分偏重宏大叙事而带来日常经验观念化、板结化的问题,力求在适度、克制的日常经验书写中建构宏大叙事,展现超越性精神。

小说中的日常经验书写具有能动性,不仅帮助读者增加新知识,更重要的是影响读者的心灵。日常经验书写是一场心灵的契约。作者在这张契约书上镌刻自己的灵魂,读者也在这张契约书上读到灵魂深处的声音。於可训在《渔人故事集》中用对历史的善意、温情与期待,展示了一群生活在太白湖、成长在长江边的渔人的日常经验世界。作家周瑄璞在长篇小说《芬芳》中讲述着杨烈芳跌宕起伏的命运轨迹,但是“命运纵有旋涡,人生终有‘芬芳’”仍是作品的灵魂底色。被灵魂点亮的日常经验,包裹着善意、温暖与温情的日常经验,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看到美好,确认希望就在前方闪烁。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13日 14版)